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圖片來自網絡


和你們好多人一樣,我第一次聽說楊臣剛是在2004年秋天。

2004年我18歲,正在復讀。也許對於大部分人,在人生18歲左右那幾年裡,整個世界正隨著身體和心靈而劇烈變化著,你們的眼神日益清澈遼遠,胸膛逐漸洶湧澎湃。然而對於我,那個18歲的印象卻變得朦朧破碎、難以拼湊,因為我多年以來一直試圖將這一段記憶打成粉碎,像掃灰塵一樣從生命裡掃掉,用簸箕撮走,倒進紙簍裡,再磕一磕,生怕留下點什麼。我甚至無法將劉翔激昂全國的振臂高呼與我的18歲聯繫起來:那個雅典奧運的夏天我剛剛高考失敗決定復讀,整個人如同匍匐在地獄之中,被小鬼什麼的用鐵叉子叉來叉去。劉翔也好,奧運會也罷,之於我尚且不如每天凌晨公交車站旁邊的早點攤更加實在。

只是,一首叫做《老鼠愛大米》的歌,好像釘子似的牢牢楔進我18歲的秋天,掃當然是掃不掉的,用力去拔,卻拔的滿手流血也無法動它分毫。只好作罷。於是這顆釘子,連同貼著它附近的灰塵,就這麼靜靜的待著,終於沒有讓我徹徹底底失去這一年的時光。

那時我住在北京西郊的父母家,復讀班在和平門。我每天早上要5點多起床,6點坐上公交車、轉乘地鐵、再換乘,才能趕到7點半的上課時間。每天早上7點剛過,我會準時穿過復興門站的換乘走廊。那段走廊大約300米長,下坡三分之一,上坡三分之二,頂上裝著兩串燈管,發出照亮整個空間卻莫名仍顯昏暗的慘白之光;行走其間的乘客們步履匆匆,如車流般擁擠但絕不相碰,只自顧照著某種節奏默默前行。

那時我沒有任何娛樂,電腦是不必妄想的,課外書都只能偷偷看。但我卻有一支白色的MP3播放器,存量64兆,存二三十首歌即告空間已滿。怎麼到手的已經全不記得,總之整天用它偷偷聽歌來著。然而之前的歌早已聽膩,自己又不能上網,所以就拜託復讀班裡能上網的同學幫我下載歌曲存入。我記得那個同學叫小璐,刺刺蓬蓬的頭,亮晶晶的眼睛。

我將MP3交給他。他問我:

“你想聽什麼歌?”

“隨便,你覺得好聽的都行。”

好幾天之後,他把裝滿歌曲的MP3交給我。

“抱歉啊,每天上網時間短,下載一首歌又要好久。”他說。

第二天早晨上學路上,我一首一首地聽。周杰倫,梁靜茹,林俊杰,周傳雄,南拳媽媽……突然,一首音質不怎麼樣的歌傳進了耳鼓:

“我聽見你的聲音,有種特別的感覺,讓我不斷……不敢……”

我掏出MP3,查看歌曲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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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愛大米楊臣剛 - 老鼠愛大米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老鼠愛大米》,楊臣剛。之前聽說過,只是今天第一次聽到。

這歌怎麼這麼簡單,歌詞這麼土,音質這麼渣?其它的歌無論哪個都是配器精美絕倫,旋律歌詞著意雕琢,為什麼這首土歌會這麼流行啊?

“……這樣愛你。”正想著,歌唱完了。

我不知不覺突然停步,身後有人撞到了我的書包。

“怎麼走著走著不走了?想什麼呢?”一箇中年女子皺著眉頭,繞過我繼續前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女的向前頭也不回地走沒影了。我目送她走掉,回過頭。

我正站在復興門換乘走廊下坡又上坡之後的最高處。人流在我身前300米的空間裡次第展開。那個時候,智能手機還不存在,低頭族也不存在,一張張臉孔得以盡收眼底。這些臉孔的大小胖瘦各不相同,但大體都面無表情,帶著些許睡眠不足的浮腫,被莫名昏暗的慘白燈光照著,無論哪位的氣色都乏善可陳、千篇一律。

我想,我也正是其中之一。我曾以為自己是誰,卻在高考失敗後,蔫頭耷腦地每日穿行於這昏慘慘的地下通道內,與他們並無不同。

耳朵裡傳來不知哪首歌的華麗旋律,但我卻不知怎的,全然聽不下去。我選回那首剛才還在嫌棄粗糙簡單的歌,再次按下播放鍵。

好,這樣正舒服。

“你就是這個樣子,沒什麼了不起的。”我聽見它對我說道。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2005年夏天,我的高考成績較去年大幅進步,順利考進大學,心情飛到了天上,至於復興門站慘白的換乘走廊,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那時,《老鼠愛大米》經過空前(也可以說是絕後)的自發傳播,在神州大地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我也只是在那年春晚之後才知道楊臣剛到底是何模樣。

嚄,真醜啊,我想。

之後,應該是在某個電影院裡,我聽到成龍唱過那首歌,在一個隨隨便便的場景,毫不正經地哼著那土土的旋律。再然後這歌就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那時,好聽的新歌要多少便有多少。校內網,開心網,數之不盡的遊戲,像泳池的水一般注滿了我所有曠課的時間。2008年底我開始準備考研,2009年初考研複試失敗,著手準備畢業論文、找工作。畢業論文不消說也是稀里馬虎的。工作倒是去了個還算正經的公司,給大型模特巡迴演出做製片,累是真夠累。那時候,八項規定還沒出臺,各地辦晚會此起彼伏、不絕於路,我和幾個同事一起,天南海北跑了不少地方。

記得那是2010年6月份在舟山,天氣又溼又熱,我和幾個比我年齡稍長的男同事出門吃飯。吃完海鮮之後,幾個人各自拎著半瓶啤酒,搖頭晃腦、腆肚甩膀子地往駐地酒店走。幾個年長的同事藉著酒勁開始吐槽,當然這種吐槽我平時也聽了不少,無非是工作太忙工資太低出差太多獎金太少領導太二孩子太鬧老婆太煩。此時一位叫老劉的同事,卻在大家七嘴八舌說個不休的某個恰到好處的間隙,攏了攏他那雖然修剪整齊卻已所剩不多的頭髮,用一口純正的京片子罵道:

“都……都特麼賴肛肛!”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眾人聽罷盡皆大笑,唯我不明所以。肛肛是誰?我問,但大家兀自笑個不休。半晌,老劉伸出一隻手臂攬住我肩膀,說:

“肛肛你都不知道?肛肛就是楊臣剛啊!”

噢!我說,然後跟著乾笑幾聲,楊臣剛我自然是知道的,卻仍不曉得這句話笑點何在。當時我玩遊戲很多,上網卻很少,更不怎麼逛論壇,不知道這個“都他媽賴肛肛”的梗,早在去年就流行過一輪了。恰逢百度貼吧爆炸式席捲網絡,楊臣剛那時人醜歌爛,還出了幾個負面新聞,正遭到網友們肆意醜化、瘋狂把玩;教主、春哥、大帝、肛肛……早已經被強行賦予了他們本人也只得聽之任之的無聊含義。

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梗,也不知道老劉他們為何把生命裡的種種不如意歸結為“全都賴肛肛”。我只是覺得,這些30多歲的男人實在有點無聊,有如此之多的牢騷,如此之少的頭髮,如此之圓的腹部,卻對自己的生命一無所為。當時的我聽著聽著,似乎神遊身外,好像正站在某個高處看著這一群在舟山夜晚拍著肚子喝酒散步的男人。那個站在高處的我看著這幫人,說了一句:

“你就是這個樣子,沒什麼了不起的。”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2018年,我32歲。幾天的霧霾之後,窗外北京的天空爽淨如洗。在我手之下一篇稿子正在誕生,其間我的 手機微信提示好像六月槐花落滿地,陣陣飄揚、避無可避。它們中的任何一片都輕得不值一提,但彙總起來偏偏能讓大地都為之變色。槐花瓣漫天漫野,目力所及的世界均被它們打成碎渣。工作、家庭、親情、人情,凡此生命中種種必須把握而又難以把握的東西,亦全被那槐花瓣的淡綠色巨流敲得粉碎。我現在已是當年老劉那般年紀,復興門地鐵站也好,舟山的夜路也罷,之於我都已是難以具象化的片段了。我的頭髮倒還沒有變少,肚子卻已空前的圓,牢騷也空前的滿了。我當然已經理解老劉為何會吐槽生命,因為我現在有時也會吐槽;所不同的是,我沒有賴肛肛,至多不過是賴天不遂願、時不我與、遇人不淑、識人不明而已。

是的,你早已猜出,我今天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向你,隔著手機屏幕的你,推薦一支名為《透明人》的短視頻;當然,你也早應猜出,這期視頻的談話對象是楊臣剛,剛剛,肛肛——那個在青澀的20多歲寫出一首簡單到令人驚訝的歌,又令人驚訝地爆炸式走紅,成為獨撐大陸音樂的亞洲音樂“三巨頭”之一;那個在30歲時成為“全都賴肛肛”的指涉對象,成為制霸網絡論壇的全民痰盂;那個已是中年仍傻到被騙光全部身家、努力試圖跟上時代卻連嘲諷都收穫不到、只剩下眾人無視的過氣歌手;那個很愛很愛自己女兒、很崇拜很崇拜黃家駒和beyond、還在不停寫自己想寫的歌和歌頌新時代的歌,卻無論哪首都尷尬得令人不知說什麼好的慌亂創作者。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是的,這支視頻裡有他。他穿著迷之審美的花哨衣服,在他的胖臉裡,有對自己整個生命的懷念,熱愛,無奈,和僅剩一點點的不甘。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姜思達問,你覺得你和beyond差在哪裡?

楊臣剛說,我遠遠不及,畢竟beyond他是有一個體系的……

不,不不,我心裡的那個答案卻是,你,我,沒有那種才華。

姜思達問,你擔不擔心你一輩子都不會再那麼紅了?

楊臣剛沉默良久。

“我覺得,如果大家不理解我,或者不喜歡我,我就會把我的夢放下。”他說。

我心說,把夢放下,對我尚且很難,對你,只有更加不易。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也許,沒有那首歌,我只會損失掉一些記憶裡的碎片——頭髮蓬蓬刺刺的小路,頭髮整齊而稀鬆的老劉,復興門地下通道的慘白燈光,舟山夜路上的酒後笑語。

而你若沒有那首歌,損失掉的是你全部波瀾壯闊的青年時代。

但卻難說,你不會因此而更幸福一點。

“你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在某個時空中,我們這樣對彼此說道。

因為也許現在,我們若要靠自己承認這一點,真的很難,很難,很難,很難。

-end-

確認過眼神,你我都是平凡人

圖片來自公號“行屍走肥肉”《張揚導演,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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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沒有什麼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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