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與詩學追尋的是這樣的「初心」

在中國哲學和詩學中,初心也稱初發心,指做一件事情的本心、最初的發心。初心純正,隨著時間的流逝、外境的薰染,初心漸漸逝去,“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所以詩家哲人每每提醒“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中國哲學關注的一個重要原點和中國詩歌吟詠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初心。

初心也稱本心、赤子之心:“初心是本來真心。”(吳桂森《周易像象述》卷二)本來真心就是去除物慾之心。孟子認為,必須是合乎道義的名位和俸祿才能接受,否則就喪失了初心。儒家思想的宗旨就是不失其本心:“聖賢之書大要,教人使不迷失其本心者也。”(張栻《南軒集》卷九)初心也稱赤子之心。孟子主張:“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孟子·離婁下》)“初心者,赤子之心也。”(真德秀《西山讀書記》卷十一)“此赤子之心也,本心最初無如赤子……此最初心也,故又曰本心。”(劉嶽申《申齋集》卷三《初心說》)

初心也稱仁者之心。儒家以仁為本,孔子說仁者“愛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文天祥指出,儒者的初心就是仁者愛人:“天地莫不有初,萬物莫不有初,人事莫不有初,人心莫不有初。君從其初心而充之,無非仁者。”(《文山集》卷十二)

初心的本心、赤子之心內涵,具有純真無染的特性,在行為模式上導向了獨善修心;初心的仁者之心內涵,具有仁民愛物的特性,在行為模式上導向了兼濟用世。儒者的初心是匡時濟世,“學而優則仕”,充滿了積極進取的熱忱。孔子明知理想無從實現,也依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因此在面對楚狂接輿的譏嘲時,明確表示不可能像他們那樣避世山林。“夫子初心,欲行其道於天下。”(趙順孫《四書纂疏·論語纂疏》卷三)指出了儒者的初心,就是大行其道於天下。

在儒家兼濟思想的激勵下,士人們慷慨激越地表示了匡時濟世的初心。朱熹指出初心如同葵藿向著太陽一樣,即便是人在江湖,也仍然一直朝向著國家:“在家而憂國,未忘葵藿之初心。”(《晦庵集》卷八十五)步入仕途的儒者們懷揣著匡時濟世的使命感,明確表示其初心就是要實現濟世之志,而絕非謀求榮顯:“初心只期濟國事,豈必畫像圖麒麟?”(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十五)

然而匡濟時世的初心雖然美好,能在現實中風雲際會大展宏圖的機緣畢竟是少之又少。在仕路蹭蹬的情形下,他們自然而然地把眼光投向了與匡濟迥異其趣的另一條路,這就是獨善修心之路。孔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孟子進一步表述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在這種背景下,初心的含義發生了變化,從兼濟用世轉向了獨善修心,士人的行跡也從魏闕轉向了江湖,從朝堂官署轉向了田園山水。於是,伯夷、叔齊采薇首陽,陶淵明採菊東籬等,遂成為賦歸田園、獨善修心的經典意象。這裡從動物類意象、人物類意象、自然風景類意象三個方面來管窺蠡測。

表達初心的動物類意象有魚鳥、麋鹿、海鷗等:“結廬傍林泉,偶與初心期。”(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二蔡載《遂初亭》)“煙霄慚暮齒,麋鹿愧初心。”(吳融《唐英歌詩》)“老色先秋雁,初心有海鷗。”(任士林《松鄉集》卷九)表達初心的人物形體類意象有素髮、野服等:“主公今素髮,野服遂初心。”(司馬光《傳家集》卷六)表達初心的人物身份類意象有漁樵等:“我生本樵漁,對此諧初心。”(汪藻《浮溪集》卷二十九)表達初心的自然風景類意象有松竹、丘壑等:“故國山川勞望眼,小園松竹負初心。”(張之翰《西巖集》卷七)“風塵漸覺初心負,丘壑真與野性宜。”(王守仁《王文成全書》卷二十)

初心包含著窮則獨善其身和達則兼濟天下兩層含義,隨著個體仕隱窮達狀況的不同,士人們經常在兼濟和獨善兩種模式間切換。當他們有一線為官的希望時,往往充滿激情地幻想著兼濟用世;當兼濟之志無法實現時,隱逸的獨善情思便隨之泛起:“匱玉無媒懷往事,還山有約負初心。”(謝承舉《慈湖道中》)

中國哲學對初心的迷失有著深刻的反省。初心是純一無雜的善良的本性,當沒有情慾的矇蔽時,它呈現的是純善的特質:“初者始也,有情也,未有情慾,故性善也。”(劉安《淮南鴻烈解》卷八)人在涉世之初,本性善良,性情相近。隨著生存環境、經歷的不同,受其熏習,個體的習性就產生了差異,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初心純正無邪,受習性的影響,就很難一直保持其純正無染的質性。

中國文學對初心迷失的吟詠,帶有痛切的反省:“異時多良士,末路喪初心。”(蘇軾《東坡全集》卷十一)“所為浩多愧,不與初心期。”(王令《廣陵集》卷六)“初心一漂盪,舊學皆榛莠。”(蘇轍《欒城集》卷七)韓愈作《五箴》,有“聰明不及於前時,道德日負於初心”之句,成為古代士大夫反省自身時經常引用的格言。

中國哲學與詩學一直在不懈地追尋純真的初心,期求在紅塵濁世中,保持初心的不染,並通過各種途徑來回歸初心。孟子提出“求其放心”的拯救之道,指出“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上》)。這一思想得到了朱熹的認同和發揮:“學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於求其放心而已。”(《孟子集註》卷六)《大學》提出“明明德”,唐代李翱及其承繼者宋儒提出“復性”說,陽明心學提出“致良知”,都是致力於迴歸初心、持守初心。“紅塵任相袞,終不點初心。”(曾豐《緣督集》卷五)在滾滾紅塵中保持初心,一直是中國哲學和詩學孜孜以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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