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變，但水軍的存在永遠不會變，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
01
以假亂真
2007年，我回家待業。因為眼高手低，又想找一份坐辦公室敲電腦的工作，於是加入了“網絡評論師”的大軍，成為了“八十萬水軍總教頭”彪哥麾下的一員。
網絡評論師，就是水軍。有人叫它五毛，但這是不客觀的，五毛是彪哥才能拿的，真正到我們手裡的，往往只有兩三毛。
我加入時接近水軍鼎盛時期，水軍內部已經開始規範發展了，戰鬥力爆表。在網絡這塊地盤上，水軍就相當於地方上的綠林豪強，其聲勢浩大一時無兩。
水軍能做什麼？太多啦，可以修橋鋪路，可以造山填海，可以在網絡上呼風喚雨，施法降盅，無所不能。這邊敲敲鍵盤，那頭的企業家、明星大腕兒當晚就要頭疼得無法入眠。
這麼說吧，今天彪哥一聲令下，明天你打開電腦，看到的某個新聞，比如某某又跟某某撕逼啦，所有相關話題的留言評論，有一多半就是我們寫的。
水軍也分很多種職業，有負責寫稿的槍手，稱之為筆頭，任務相當於給一線戰士研發作戰武器；有專門下達命令的水軍小頭目，稱之為水頭，主要起承上啟下的作用，代理商接了活兒，拿到八毛，到了水頭手裡，就成了五毛六毛，水頭一轉交，把任務下放，到了我們幹活兒的手裡，就是兩毛三毛。
水軍也細分兩個檔次，檔次高一點的水軍，稱為老水，多半是幹了很多年的老水軍，經驗豐富，工作內容也相對靈活、有趣一些。比如我們經常角色扮演，充當某某群體發聲，或者製造矛盾，引發兩個不同觀點之間的戰爭，還有引導輿論、打壓風頭，都是主要的工作內容。
檔次低一點的，稱為散水，這種群體多為待業人士，或者寶媽兼職。總之是一群老弱殘兵，乾的活是最基礎的，就是一條兩三毛錢的帖子，發佈在各個地方。內容很簡單，都是由筆頭編輯好的，只需要複製粘貼就行，這種活兒簡單粗暴，沒有技術性可言。
招募散水的帖子
我在入行的時候，沾了師父大陽的光，直接跨過散水，進入了老水組織。大陽比我大幾歲，在這一行有資歷，水軍還沒形成規模的時候他就加入了，毫不誇張地說，所有水軍見了他，都得喊他一聲前輩。
當時的群只能容納兩百人，我便是“精英4組”兩百老水中的一分子。
我水軍生涯的第一個大單，是給一個身陷輿論的演員做辯護，這是一個耗時很長、任務很重的工程。至於他為什麼會身陷輿論，也存在很多方面的原因，有可能他本身有錯在先，也有可能是被同行針對，還有可能是自己的團隊搗鬼，製造不存在的輿論，然後買公關出面澄清，最後真相大白，網友們“哦！原來如此！”，該演員藉此炒一波熱度，吸引吃瓜群眾的關注。
還有一種可能，是水軍大佬故意要抹黑他，黑到他必須出面解釋，找公關、找水軍做“掩護”。當然，事情因我們而起，也因我們結束，從頭到尾，可能跟事件的主人公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但水軍的確從中謀到了利。事情因何而起並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我們拿錢辦事，也對客戶保質保量，這是“職業素養”。
先是代理商接活兒，定意見，發話。高層之間的討論我們當然是看不見的，等到任務下達到我們這兒的時候，通常是類似大陽哥這種水頭帶隊，向大家交代事件、佣金、工作內容。
大陽在群裡發來一個新聞鏈接，簡單說明了用意，並表示：相關文案、稿件正在撰寫。這時群裡就已經開始討論了。不得不說，幹這行的人通常都有一點兒幽默和文字創作天賦，對梗和料拿捏得尤其好，各種切入點也十分精確，讓人根本意想不到。
任務下達，我們開始行動。先是第一梯隊造牆，把客戶作為保護對象，一層一層圍起來，凡是涉及該客戶的話題討論，我們都要參與進去，用筆頭寫的文案引導主流輿論，讓大家看到一片十分統一的陣線，從而隨大流站隊到我們這邊。
第二小隊負責爆破，我到一個熱帖下面發表留言，裝作一個剛剛看到新聞的路人，一臉懵逼地詢問大家真相。
不一會，就有另外兩個“知道內幕、看得清局勢”的“大佬”跳出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語道破天機。
吃瓜小隊緊隨其後，開始跟他爭據引論。當然，這一部分吃瓜群眾中就有水軍和真正的路人，至於誰能辯贏，要看雙方的實力，我們靠這個吃飯，撕逼抬槓是一把好手，況且有幕後黑手推動，大軍抱團左右，智多星法力加持，吊打兩個業餘的，完全不在話下。（現在網絡中有些“槓精”，看得讓人咬牙切齒，心頭生恨，別理他們，他們很有可能是專業的，你憑一己之力根本槓不過他們。）
這天深夜，水軍大隊開始行動了，浩浩蕩蕩的隊伍有序前往各大論壇，開貼、回帖、頂帖、飆戲一氣呵成。有經驗的老水可以做到以假亂真，讓人根本看出來他是個什麼角色。
我跟著老水們幹活兒，按照流程，我們先到任務發佈網站領取任務，並根據其要求“理性發言”，避免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老水們的工作跟散水不同，散水只要機械化的複製發表、截圖留證、遞交材料就行了，比如我們之前經常調侃的“xxx人品真是不錯，又努力又接地氣，真愛麼麼噠！（五毛一條，括號內刪除）”這種。
老水們的工作需要一點兒創意，得找到一個刁鑽的角度切入進去，我先惡補了筆頭提供的材料，又觀摩了其他前輩蓋樓的帖子，很快學到了精髓技巧。
“xxx人很隨和，我跟他坐過同一班飛機，他坐我前座，找他要簽名，他還特意拍了照就給我。”並配圖一張。
“我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的，肯定是有水軍故意抹黑，居心叵測啊！他今年還給災區捐款，捐了五十萬，那些罵他的人，你們捐一分錢了嗎？”附加一條捐款新聞鏈接。
“太可悲了，沒想到他會做這種事，上次他跟XX拍《XXX》，XX節目去採訪他，我看了，對他印象還蠻好的，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呢？”一定要加上綜藝節目截圖。
“噴子們還噴呢？瞭解真相嗎？XX都已經闢謠了，假的！一群黑子！五毛拿的開心嗎？”配上接受採訪的截圖。
這都是基礎的工作，引導輿論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不可能今天發了，明天就傳到大家耳朵裡去。
這就像是蝴蝶效應，這邊水軍敲兩下回車，那邊就有一個不明就裡的吃瓜群眾跟朋友爭吵：“操，說了你們怎麼不懂？！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看新聞了麼！”
這是簡單的心理學，每個人都有提出“獨到意見”、渴望被認同的慾望，也是現代人獲取存在感最簡單的方式。
真相大白那天，就是這些人的勝利日，他們早就發表了公眾評論“立帖為證，3天后會xxx”，他們真的勝利了，耀武揚威的翻出舊賬：“看吧，我早就說過了，呵！”
若是被真相打了臉，也不要緊，大不了重頭再來，下次再有新聞還能參與。反正這次又沒多少人關注，偷偷摸摸刪了算了。
在某些專業方面，還存在買斷機制。比如老水吳強，他被某個企業包養，有固定的收入和提傭，主要職責是負責抨擊另一家企業，他在這方面有大量研究，對對手的弱點了如指掌，當然，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對手肯定也是存在明顯缺陷的，這是後話，另當別論了。
吳強這種大佬，好比現在的網絡大V，在某些論壇有獨具一格的魅力，其影響、製造話題的本事十分強大，並且善於蠱惑人心。強龍難壓地頭蛇，你到了他的地盤上，看見別人都喊他老大，敢頂著壓力懟他嗎？不需要自己出手，他的“信眾”就能讓你乖乖閉嘴了。
吳強接到上級任務，打開論壇，敲下一行文字《XXX產品今日試用，效果……》，帖子內文圖並用，寥寥幾筆，把對手的產品刻畫的如同狗屁，最後漫不經心地評論道：“只能說是一般吧，我還是看好XX，他家相比之下更出色一點。”
吳強專業能力很強，謊話說得多了，連自己都信了。況且，只騙別人是說謊，連自己都騙，那就是信仰了，吳強確實用他說的產品，但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好。
隨後，吃瓜組粉墨登場，這群吃瓜群眾的成分很複雜，有些是水軍，他們附議“好，XX的確不錯！XXX呵呵……”有些是真愛粉，看到有人提及，第一時間站隊“我一直用XX，是不錯！”
最後是真正的吃瓜群眾，一看這陣仗，也忍不住留言表示：“他媽的，還好沒買XXX，差點被騙了！”
02
江湖恩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少不了恩義情怨。
一行幹久了，自然會有人產生想法，自立門戶、另闢新路是常發生的事，我在入行第二年，就成為了某小型團體的“頭目”，級別類似於大陽，主管幾十個散戶群，手下有兩千多水手。
這一行，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尤為準確。只要你能跟代理商（即能接到活的大boss）取得認識，就能成為下線代理，拿到一手價格，從中漁利。
我跟大陽的紛爭糾結於此，也因為我們之間信仰的不同，有人說：水軍給了錢能叫爹，有什麼信仰可言？
其實不然，比如我接活兒的原則，就比較刻板。我極少參與民事糾紛，對商界、娛樂圈尤其熱愛，公關是他們之間的遊戲，我們是被握在手中的手柄。
水軍中，當然會有一些群體沒有底線，像在08年的某惡劣性質事件，就有不少同行拿錢洗地，絲毫不在乎輿論影響，給媒體瘋狂輸出負面消息。企業牢牢抓住操控人心的救命稻草，企圖起死回生。
我在下轄的社群發佈消息，勸告大家不要做帶路黨，掙錢也要有底線，希望能讓他們警醒。
多數水軍對此是拒絕的，也有少數拿了錢幹活，大陽便是其中一個，他打來電話問我借人，許諾給若干分成，我婉言拒絕，他恨恨道：“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誰帶你入行的都忘了？真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
這種矛盾其實由來已久，某H願意花八毛刻意抹黑某M，某M自然不會認輸，花一塊找人打回去。
水軍之間派系大多無異，但工作內容常常是衝突的，你現在打開某博看一看，有很多撕逼吵架的，看起來很有意思吧，其實有可能雙方都是被僱傭的水軍。水軍之間硝煙瀰漫，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
這邊，水軍跟水軍打的不可開交，老水們為難地問我：“凱哥，今天辯輸了，對面那幫孫子太不要臉了，佣金還結麼？”
我說，結，但只能結一半。實際上，如果我接了活兒，但沒有給客戶做出相應的貢獻，產生的影響、效果沒到位，也會受到損失，一來是業內口碑，二來是佣金結算，我也不知道最後拿到多少，但大家都要吃飯，我通常會先自己掏錢墊付，這在整個行業都比較少見。
人們提起水軍，腦海中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網絡暴民的形象。其實不然，做水軍有做水軍的規矩。除了平臺發佈的任務之外，我們還經常轉發擴散自己認為不錯的東西，這當然只是舉手之勞，但也對社會進步起到了推動作用。
我堅信，正義不會缺席，不過正義來臨之前，我們要先吃飽。
03
血雨腥風
我在10年轉行，那年是水軍最巔峰的一年，看透了行業混亂，發展無望，輾轉它行。
不少同行也選擇了急流勇退，次年，國家收緊了政策，開始對水軍群體進行嚴打，水軍吧被封停，任務網站被查，社群被整治，大批水軍無家可歸。
同仁們有的被招安，擠進了大公司公關部；有的轉了行，但萬變不離其宗，仍然是在圈內發展，比如現在我們看到的朋友圈廣告、某乎贊加評論加感謝有用一條龍、某博殭屍粉轉發評論互動、某寶刷人氣刷銷量、某瓣打星、APP下載好評等等，都是水軍的變相轉型。
轉型與規模化運作
有的水軍渴望上岸，開始跟同行廝殺，勢力較小的水頭難以生存，好朋友阿仁給我講述他的難忘經歷：“那天晚上我接了個電話，那頭問我是不是xx，我說是，又問我是不是住xx小區，我說是，他說，那個xx任務你別接，你敢接，弄死你，說完就掛了。”
“我當然接了，”阿仁說，“我不怕他，我又不是嚇大的，第二天回家，幾個小年輕把我圍住了，說給我最後一次警告，我看他們都不是善茬兒，我真的怕了。”
大陽選擇鋌而走險，我勸他“金盆洗手”，他說：“不可能，這一行沒人能把我怎麼樣。”
的確像他說的那樣，這一行沒人能把他怎麼樣，但沒多久，大陽就吃了牢飯，至於原因，有人說他接了違法亂紀情節惡劣的活兒，被治了；有人說被同行陷害，送進去了。
至於八十萬水軍總教頭，大佬彪哥，能做到這個地位，手腕自然可見一斑。據說他早在水軍淪陷之前，就逃出生天，在“自媒體”行業開闢了一條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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