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快被我爸逼瘋了!
老爺子今年整八十四了。從過年到現在,有大半年了吧,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他又哪根筋不對勁了,生出什麼事來——要知道,十一年前那個坎兒,老爺子就把全家折騰了個半死——我看啊,照這個“作”法兒,他這個坎兒邁不邁得過去另說,我就得先去找馬克思報道了。
非說我們這個單元的煤氣漏了,又說不出具體是哪家。老爺子退休後閒不住,在煤氣公司當安全檢查員,專門檢查煤氣罐,一干就是十年。可現在大家都用上了管道燃氣,家家都安著報警器,怎麼可能漏了不報警呢?老爺子是死勸活勸也不聽,這麼冷的天氣,一天到晚從一樓爬到七樓,伸著鼻子往人家門縫兒裡聞。
這不,我剛把老爺子從派出所領回來。
為什麼呢?我們樓上,七樓,住著一個姓周的女人,三十多歲,剛離婚,可能有點兒神經過敏,據說在貓眼裡看了老爺子二十分鐘,哆哆嗦嗦問他要幹嘛,偏偏我爸耳背沒聽見,她就打110了。人警察一來,抓了個現行。我是解釋了又解釋,還搭上了兩包好煙,不管用,非得罰款才能放人。罰多少?五千!真敢要!還不帶還價的!
唉,主要是我爸留了案底了。七十三那年,一年進來了兩回。就為了三樓小徐家的常春藤往下長,攀到了二樓我們家陽臺的欄杆上。老爺子那幾年正迷周易,非說是“大禍之象”,要讓人家給扯回去,還必須小徐的老婆親手給扯回去才行。偏偏小徐也懂一點兒周易,跟老爺子掰扯了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樑子算是結下了。可巧有天,他們家兒子放學回家沒關門,也不知道我爸怎麼想的,看人家門虛掩著,推開就進去了。那兩盆常春藤就長在小徐兩口子臥室的陽臺上,老爺子直奔臥室,一推門,沒想到小徐的老婆剛下了班,正在換衣服,尖叫得整棟樓都跟著抖。
那次是“初犯”,說了幾句好話,派出所就把人放了。我們也沒在意,心想就是個誤會,還給小徐兩口子買了兩箱牛奶。過了沒幾天,有天下班,我看見我爸拿著個黑乎乎的東西,站在樓下往樓上瞅。湊近一看,我的腦袋嗡地一聲——鬼知道我爸從哪兒把他上戰場時候的單筒望遠鏡給翻出來了!
一問,老爺子說,小徐肯定是在屋裡擺了什麼陣在詛咒我們家,他要刺探一下“情報”。我哭笑不得,好說歹說給拉走了,望遠鏡也給藏起來了。可我跟月美那時候都還沒退休,白天沒人管老爺子——也不能給鎖起來吧。
那些天上著班,我是眼皮直跳,拿紅紙白紙貼了都不管用。果不其然,電話打過來了,老爺子又進去了!自從我提醒了老爺子不要站在樓下往人家家裡瞅,他倒是聽進去了,改成爬到對面樓上往人家家裡瞅了。離那麼遠怎麼能瞅見呢?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捯飭來一套帶架子的高倍望遠鏡,更不知道那麼重的一套傢什,他是怎麼給搬到對面樓上去的!
這次是讓對面樓一個愛管閒事兒的老太太給報警了。我一進派出所,就臊了個大紅臉。人家非說老爺子“偷窺”,還說違反了什麼四十二條規定,要拘留五天。老爺子氣得在那兒不停地抖。最後好說歹說交了五百塊錢,才給撈出來。
一出派出所的大門,老爺子就趴在我耳朵上大聲說:亮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小徐家擺著九天八卦羅剎陣,肯定是在詛咒咱們!
我已經不想跟我爸掰扯羅剎的宗教屬性了,只是拍了拍耳朵,有氣無力地說:爸,您能消停點兒嗎?
老爺子不吭聲了。我們打了個車,剛走了兩步,突然他大叫:停車!停車!我的戰鬥裝備呢?怎麼沒還給我?
司機嚇得一腳急剎,我揉著腦袋回頭問:什麼東西?
老爺子梗著脖子說:我的三百倍望遠鏡!——花了一千多呢!
原來是那套被沒收了的“偷窺”裝備!我對司機說:開車,別聽他的。
司機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您家老爺子這裡有問題啊?說著把車門落了鎖。
我想跟他爭辯,張開嘴卻沒說出話來。
回到家,老爺子病了大半個月,才把這茬事兒忘了。可樓前樓後全傳開了,都知道我們家老爺子又是“明看”又是“偷看”,從此我們家和小徐家算是徹底翻臉了。
——就是那次留的案底。這不,小警察說,老爺子是累犯,要從重處理。我急得抓耳撓腮,請教了退休前我們科的“智多星”老孫,這才討出了個主意。我跑去跟人家民警說——老爺子你們不放,是吧,那我把他的藥都送來吧!
人家就問,什麼藥啊?
我就往外掏——治心臟病的、治高血壓的(都是老孫偷他老丈人的),對了,老孫說了,還有一句是“重磅炸彈”——老爺子還有肝炎,得定期輸葡萄糖,要不然一犯病就得去搶救!
當然,我爸並沒有這些病,他硬朗著呢。可這招真管用,不到半小時,人家麻利兒把人放了。老爺子還不走,非要問出個子醜寅卯來,拉都拉不動,急得我血壓真高了。人在出警記錄上寫著“入室猥褻未遂”——這要讓老爺子看到,那還不得當場背過氣兒去!
好容易回到家,就見月美坐在沙發上不停揉太陽穴。我問:咋啦?
她抹著眼淚說:跟人吵架了唄!咱爸這一世清名算是徹底毀了。我今天聽我們一起跳舞的一個老太太教訓她孫子,說他再不聽話就讓“姓高的壞老頭”把他抓走!我看旁邊的人都看我,就問她在說誰,她騰地臉就紅了,可還嘴硬,說“說誰誰知道”——得虧咱媽去的早,這要是讓咱媽聽見了,她那個暴脾氣非得當場跟人家撕吧起來——那我就跟她吵啊,沒想到幾個平時一起跳舞的都給她幫腔,一堆人跟我一個吵,那話難聽的,我都沒法兒學!這不,我把我的錄音機都拿回來了,明天我也再不去了——沒了伴奏我看她們還怎麼跳!
我忍不住笑了: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老小孩兒似的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大門響了一聲,再往我爸房間裡一看,沒人了!我趕忙跑出去,只聽見腳步聲往樓上走。我緊跑兩步,拽住老爺子:爸!您幹嘛去?!
老爺子說:我得去給人家解釋解釋!
我急得出了一頭汗,腿都軟了:爸啊!我跪下求您了!您能消停點兒不?
自從那天把老爺子拉回來,我跟月美分好工了,每人“看”他半天。月美一早一晚不去跳舞了,我下午也不去打麻將了,我們倆好像又回到了兒子還小的時候。只是這次伴隨我們的不是成長的驚喜了。
七樓姓周的在賣房子,她逢人就問誰要買她的房子,聲音大得能把玻璃震碎。我們坐在家裡都能感覺到每個鄰居都在竊竊私語。就這樣,老爺子還不讓人省心,天天唸叨煤氣管子要炸!詛天咒地,說要把小徐、姓周的還有我們這對兒不肖的兒子媳婦全給炸死。
那天,一個外地的老同學來了,我不得不陪他一天,給月美說了半天好話,請她代為照顧老爺子一整天。沒想到,我跟老同學才喝了兩杯酒,月美就打電話來了,啕號大哭,說老爺子丟了。
我趕緊跑回家,老同學也跟來了。月美說:突然停電了,我這才想起來,事兒太多,上月電費沒交。我就跑了一趟供電所,前後也就不到一個小時,我還把門反鎖了,回來找遍了屋裡,老爺子就是不見了!
一寸一寸又找了一遍,老爺子確實不見了!還是老同學想起來,跑到派出所查監控,可好說歹說,人家就是不給查。一直磨到了晚上,一個實習生來值班,我們才看到,老爺子在窗口喊住了一個過路的小男孩,把鑰匙從窗口扔給人家,再讓人家上來把門給打開,這才“越獄”了!
終於過了24小時,報了失蹤。我和月美一宿沒閤眼,老爺子經常去的地方找了個遍。我的老同學也跟著折騰,早上我頭暈得都站不起來了,一量血壓——一百八!我閉著眼睛聽月美打電話,她給兒子打完,又給我的兩個姐姐打,我已經沒力氣阻止她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我們一屋子人守著電話乾瞪眼。兒子又打印了一堆尋人啟事,正往上面貼雙面膠。他說漿糊不管用,剛貼上就能讓戴紅袖章的人給揭下來,說他買的膠是好幾個M的,好用。我一邊吃了兩倍的降壓藥,一邊讓他閉嘴。
電話響了,居然是我二十幾年沒聯繫過的小弟。我這小弟自從娶了那個弟媳,跟我們全家都鬧翻了,我媽在世的時候,逢年過節還能見個面,我媽一撒手,他就杳無音信了。
小弟說:……哥,爸在我這兒。怕你們著急,跟你們說一聲兒。
——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真不知道老爺子怎麼過去的。
老同學拉過我,悄悄說:你們老爺子這症狀,特像我們家對門那個老太太,一開始也這樣,認死理兒,不聽勸,有那個“被害妄想症”,後來啊就糊塗了!
我說:我爸才不會糊塗呢!他多聰明啊,還會“越獄”呢!
老同學欲言又止。
把老爺子接回來,我開始和兩個姐姐輪流“看”他,好在姐姐們住得都不遠。老爺子認定了我們都是不肖子孫,把他當犯人管起來了,為的就是圖謀他那三千掛零的退休工資!從此在家裡天天不歇氣兒地罵。飯也不知道吃了,非得喂到嘴邊。廁所也知道不去了,拉尿都在褲子裡。說他是裝的吧,他也真能忍,不給換褲子就那麼溼著。說他糊塗了吧,罵起人來倒頭頭是道,把我們這些兒女的死法兒安排得沒有重樣的。
月美說:我看咱爸還能作出什麼花樣兒來。
兒子買了一臺新洗衣機,舊的就專門洗老爺子的被臥和衣褲了。
那天,我碰到了老孫。他問我:你怎麼都瘦脫型兒了?
我眼圈都紅了:別提了!
跟他把情況一說,老孫說:亮子,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啊,我覺得你們家老爺子這是要老年痴呆了!
老同學說,我還不信,老孫說,我有點兒信了。好說歹說,哄著老爺子到了醫院。對照著一檢查,再一化驗,已經是中期了!
兩個姐姐哭得要背過氣去,月美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大家圍坐著開家庭會議。兒子把小弟也弄到了平板電腦上。小弟在那頭說:哥,大姐、二姐,我是出不了力了,不管你們怎麼商量的,我的那份折成錢,到時跟我說個數,我按月給你們打過去。
送養老院是月美提出來的。我一聽到這句話,差點兒起了跟她離婚的念頭。可商量來商量去,沒別的辦法了。兩個姐姐一個犯了腰疼,一個跟我一樣犯了高血壓,已經輪流著住了好幾茬院了。
兒子守著老爺子,我們幾個做賊一樣跑到養老院去,沒想到,一看,挺正規的。挺大的院子,搭著葡萄架子,有象棋桌子,有躺椅,還有健身器械。太陽一照,你別說,真像牆上的標語寫的——夕陽無限好,黃昏景更美!
進了屋裡,有單間,有兩人間,還有活動室。裡面一堆白頭髮老頭老太太,有彈鋼琴的,有打牌的,熱鬧得不得了,小護士也熱情得不得了。
一個月五千塊。小弟說,他出一千二。商量了半天,我出八百,剩下的用老爺子的工資頂。姐姐們不出錢,就多出力,每月來看四次,我呢,看兩次。
——那就……送了吧。
月美說:為了咱倆能多活兩年,再說,這地方也不虧待咱爸。
聽了這話,我又一次起了跟她離婚的念頭。
老爺子又哭又鬧,大喊大叫了一路,說我們要帶他去活埋、去槍斃,還大聲背什麼優待俘虜政策。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戰場上還是在現實中了。
我們低著頭飛快地走,樓前樓後的鄰居都打開了窗戶往下瞅。
到了地方,老爺子倒不鬧了。我們選的是單間,有電視和獨立衛生間。監控是24小時的。老爺子輕車熟路上了床,鞋一脫,被子一蓋,背過身不理我們了。
送老爺子回來,我們在樓道里正遇到七樓那個姓周的被120抬了下來。聽說是不知怎地想不開,開煤氣自殺了。好在正好有個熟人來找她,聞著味兒不對,發現得早。我和月美面面相覷,回到家,兩個人呆坐了很久,連晚飯也沒有吃。
過了兩週,輪到我去看老爺子了。他穿得乾乾淨淨,人似乎還長胖了。只是看也不看我,眼神望著空氣,喃喃地叫著小弟的乳名,讓他上學不要遲到了。一個小護士端來一盤水果塊兒,慢慢地給他喂,他張嘴就吃。小護士給他擦嘴,他躲也不躲。
出來之後,我在公交車上恍惚了一路。臨下車,一抹臉,手全溼了。
回到家,月美跟我說:樓上小徐搬走了!
我問:為啥?
她說:我怎麼知道——早就不說話了!
我們跑到樓上去,門不知怎地大敞著。我猶豫著走進去,不知怎地抬頭一瞅——客廳的四個角端端正正掛著四個黃澄澄的銅八卦鏡——正是我爸形容的什麼陣!當時我就腿軟了,再跑到臥室、廚房、廁所,一圈轉下來,到處都四角貼著八卦鏡!而且所有的門框上都貼著符咒!
月美也有些腿軟,她打電話叫來了兒子。還是兒子痛快,下樓找了根竹竿,把所有的鏡子都捅了下來,符咒也撕得粉碎。
深夜,我在朦朦朧朧中,感覺到我爸在床邊叫我。我睜開眼睛,看到屋子裡霧氣瀰漫。我爸在霧氣中對我說:亮子,醒醒!煤氣漏了!
我一驚,醒了過來。猛地坐起身,一片黑暗。我真的聞到了隱隱約約的煤氣味兒。沒敢開燈,怕有電火花。我光著腳跑到廚房,煤氣關得好好的,報警器的電池是新換的,工作燈也亮著。我拉開大門,探身在走廊裡聞了半天,似乎是有煤氣味兒,又似乎沒有。
電話突然響了,我返身鎖上門,月美已經接了起來,嗯了兩句就掛了。我問:誰大半夜打電話?
她呆了半晌,抬起頭看著我,輕輕地說:咱爸……還是沒過得了今年的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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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接受老爺們批評,文章太長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完美解決~
全文4878字~大約需要三分鐘來閱讀~(*^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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