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帳的是好人 ——帕特的「空白」

文 / 郭葳

1998年的時候我託紐約的朋友買帕特的作品,哪怕一張碟呢,最後買了四張一套的《聖詠》(CHANT)。90年代流行聖詠和各種源自凱爾特傳統的神兮兮的音樂,帕特的作品與大潮同流,雖非一類,卻不免被歸納為玄想的“鎮靜劑”。

出國頭兩年我定居紐約。移居德克薩斯後在一家舊書店買到帕特的《約翰受難曲》和格萊茨基的《第三交響曲》。我在一個友情論壇上提到過帕特,老友回覆說“那是白領的音樂”。這玩笑開的。多年了,周圍的白領朋友幾乎沒人談過欣德米特、薩蒂,更別說帕特了。世上總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像海馬、犰狳、龍舌蘭花什麼的,與其說為特殊的人所喜愛,不如說大多數人缺少認識的機會:發高燒的女孩愛上詩歌、晚期癌症患者迷上徹骨的旋律……即日人雪竇所言“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

結賬的是好人 ——帕特的“空白”

圖1 空白

大地空白

音樂評論家阿列克斯·羅斯在一篇關於帕特的文章裡講過這樣的故事:“幾年前,一位最終被確診為癌症的男人要朋友給他一些音樂光碟,希望有一點音樂幫助他度過那漫長的夜晚。朋友寄來的光碟錄音中有帕特的三部作品,包括《空白》(Tabula Rasa)。一兩天後男人打電話向他的朋友致謝,特別感謝了帕特的音樂,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除了帕特,他幾乎沒聽任何東西。從其他人處我聽過類似的故事,同樣涉及帕特的悲傷的音樂,以及它們如何成了最終的慰籍。有些故事似乎是感傷的,總體上它們代表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帕特里克•吉爾斯(Patrick Giles)也在一篇沙龍文章裡提到,“20世紀80年代他擔任艾滋病組織志願者時,曾為那些面臨最後時刻的人演奏《空白》,令人驚奇的是,病患們似乎對‘空白’產生了奇特的、幾乎絕望的依戀。一次,吉爾斯不在醫院,一個垂死男人的母親打電話來說,她的兒子不斷地要求聽‘天使的音樂’。‘這他媽到底是什麼?’。她問的是《空白》的第二樂章——在那兒……預製鋼琴沙啞的琶音徵引導出冰冷的d小調和絃”。

“冰冷”是我的翻譯,羅斯原文是“冰川般的”。2010年我去過阿拉斯加朱諾市(Juneau)的冰川,在那分佈著巨大冰體、瀑布、溪流的與世隔絕的世界裡我感覺不到寒冷,相反,一種溼潤的溫度隱隱促進著記憶,是我在一篇散文裡寫過的感受:在我小的時候,雪總是大的。雪灌入棉鞋,有時過了膝蓋,清晨的藍色在寒白中變得尖銳,我身著藍色的雪花,像帶著無數的匕首,穿過柏樹與丁香的樹牆,遠遠地,茫然的游泳池蔓延著碎光,如一波大海。那時我不知道法國詩人維庸,不知道《小遺言集》(Le Petit Testament)或《絞死者謠曲》(Ballade des Pendus) ,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看樹叢寧靜、麻雀喧囂,“去年的雪在哪裡”(Where are the snows of yesteryear )? 昨天的雪在哪裡?

結賬的是好人 ——帕特的“空白”

圖2 在那分佈著巨大冰體、瀑布、溪流的與世隔絕的世界裡我感覺不到寒冷

昨天……多雪的冬天。倘若“窗外正風雪,擁爐開酒缸”,主題會偏向自私、溫暖、消融和流淌;倘若“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未眠”(川端康成),就是簡約、曠冷、清靜、寂寥。音樂主題,我同意維特根斯坦——“不是音調的混合物”,而是悲喜交集,是帕特形容的舒伯特的鋼筆,有“百分之五十的墨水,百分之五十的眼淚”,觀念上是……百分之百的空間。

羅斯說“帕特更為關心的是音樂在空間的定位,在哥本哈根寒冷的教堂裡其作品的效果令人震驚,音樂在空中結晶,似乎成了多元的物質。愛沙尼亞愛樂合唱團與拉脫維亞廣播合唱團讓音樂變得非常直接:彼此嗡嗡作響,然後……一路高歌猛進……從狹窄的空間開放出巨大的遠景”,在那兒,“帕特找到了精確的音樂形象闡明自己選擇的文本:‘心靈貧窮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在根本的、百分之百的空間裡,福祉是絕對,時間也並非“晝漏盡則鳴鐘、夜漏盡則鼓鳴”那麼一分為二,“夜行罪人正謂年老”只是臨時的立場。

回到帕特。時間說明一切。“根據唱片銷售的無情證據”,羅斯說,“帕特的音樂影響遠遠超出了那些支持新古典音樂的行家們的估計,他以一種令人流連忘返、清晰熟悉的語言講話而並未重複過去;他觸及到那與音樂之力相關卻無法言說的東西,籍此消除空間和時間的僵化。他的接踵而來的和絃不僅令嘈雜本身安靜,亦令思想牢繫於永恆之現在。 因此無論極端抑或平凡的聽眾,經驗軼事常常比任何內在的理論分析更容易顯明事物的本質,對我來說,1989年的《空白》永遠是新英格蘭地區飄雪的下午——那時……世上啥也沒有,只有這個音和那個雪”。羅斯的昨天是多雪的,大地一片空白,聽見的都是浮現的。

結賬的是好人 ——帕特的“空白”

圖3 當然,他是孤獨的,但痛苦綻放的恰是甘露

瞎子牽瞎子,一起倒黴

帕特向羅斯談到有兩位作曲家改變了當時的世界——菲利普•格拉斯和史蒂夫•賴奇。“‘我非常尊重他們,可我並非極簡主義者,我知道音樂評論家總是會找到我的作品的類別,以便把它們放在合適的抽屜裡,但稱我為極簡主義者聽起來有點荒謬。’他捂住耳朵,聽著空氣……”。這時我注意到,“帕特是個臉色蒼白、性格溫和、眼神有力的憔悴男子,幾英寸長的捲曲的鬍鬚平衡著他的禿頭,常被形容為‘僧侶’。德國的音樂學者專門對這個詞兒做過解構,還是無法阻止人們不自覺地聯想到聖金口約翰(St. John Chrysostom)或其他飽學聖徒。然而……當他的大眼睛盯著你的時候,一切則變得尤為世俗可怕。那目光似乎在問:‘你是認真的嗎?’他有時甚至表現出滑稽和頑皮,以寥寥數語以及類似歌劇丑角的手勢和神情表達自己的理解。帕特告訴我說:‘我的生命是一條河,我是一條水上漂流的船,我不能把生活當成一個故事或一系列事件,因我無法下船查看自己身居何處,也不能認為自己正在向前或向後’。我問他是否相信音樂的進步或前衛的觀念,他使勁兒搖搖頭說:‘至少在藝術領域,我不知道[進步]是什麼意思。科學的進步可以衡量、描述,但談論一種特定的風格或作品屬於進步或倒退則是武斷的,這讓我想起勃呂蓋爾那個盲人指引盲人的畫面:頭一個人倒下了……其他人還在他身後,他們都在進步,最後都掉下去了。這故事《聖經》裡有。[進步]這個詞讓多少畫家瞎了,讓多少作曲家聾了!’他顯得很沮喪,彷彿剛剛看了耶羅尼米斯·博斯的恐怖畫”。

“盲人指引盲人”是勃呂蓋爾的《盲人的寓言》:六個瞎子相互扶持著前進,領頭的已跌入壕溝,緊跟者被牽著失去了平衡,最終……所有瞎子都要跌入深淵。這悲劇《聖經》裡有,耶穌對法利賽人說:“他們是瞎眼領路;若使盲人領盲人,二者必皆落入坑中 ”。尼德蘭民諺也有“瞎子牽瞎子,一起倒黴”的揶揄,中文應該是“瞎子進煙館”,這歇後語的意思是:反正我們無法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好人,所以“真理越平庸,確定性就越大”(朋霍費爾)。

我們無法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好人

“據保羅·希利爾(Paul Hillier)的研究,帕特從小就彈奏一架缺少中音的古董鋼琴,所以他總是在極高和極低的條件下處理音樂……1976年他轉向內心,發現了一種新的、根本上簡化的語言。《空白》是新風格的第一個作品,這個拉丁文的‘鍾鈴風格’(Tintinnabuli)與早期極簡主義者史蒂夫•賴奇的創作有些共同之處,都是從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早期的復調作品中吸取了古老的資料。鍾玲風格也昭示了帕特受到東正教信仰的強烈影響”。羅斯繼續寫道:“近年來,為適應更為自由和諧的節奏,帕特擴展了自己的語言,重新設置拉丁文、德文、英文、西班牙文和老斯拉夫文文本,以滿足不同人等的要求。《懺悔卡農》(Kanon Pokajanen)是長達八十分鐘的東正教懺悔經典,混合了神學與民間儀式的精髓;英文作品,如《天國八福》(Beatitudes)《連禱曲》(Litany)與聖公會讚美詩的形式相呼應……在ECM最新出版的《東方與西方》裡,某些作品還暗示了新的方向,那部絃樂輓歌的標題作品不僅是對本傑明•布里頓的回應,還意外形成了與印度絃樂和阿拉伯詠誦法的聯繫。帕特微笑著承認了自己的新傾向。‘是的,’他說,‘我有點瘋狂,不是嗎?’……談話結束前我問帕特,作為一個世俗文化中的宗教藝術家和流行王國裡的古典作曲家,他是否感到孤獨?帕特停頓了一會兒……‘寂寞如果帶來苦澀和憤怒’,他終於說:‘那麼我認為孤獨是一種疾病。我們作曲家不能延續自己,不能培養孤獨感,像舒伯特,他從不聽自己的交響樂演出……而舒伯特的歌曲比大多數教會的音樂更接近天堂,他有愛的能力和慈悲的天賦,當然,他是孤獨的,但痛苦綻放的恰是甘露’。

結賬的是好人 ——帕特的“空白”

圖4 我們無法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好人

‘我們無法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好人’,帕特接著說:‘並非所有作曲家都是好人。 二十年前,我的朋友,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瓦倫丁•西爾維斯特羅夫(Valentin Silvestrov)說過——如今,偉大的音樂不是在音樂會的宮殿裡製作出來的,而是在閣樓、地下室和車庫裡,在那兒,你的腳泡在溫水中,排簫發出噪音……’。帕特停下來,似為英語和德語無法提供活生生的形象而沮喪。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把它放在我面前,彷彿那玩意兒會解釋一切。他說:‘舒伯特的鋼筆是百分之五十的墨水,百分之五十的眼淚’”。

這也許是事實:一個人無法知道世上所有的好人,因此所有好人都無法理解。尤其他們談話的時候,“餐廳的擴音器正在循環播放著‘泰坦尼克號’的配樂,帕特要求停止播放,被女服務員拒絕了,他也拒絕離開。這種並列具有諷刺意味,因為帕特的作品有時被人指責為背景音樂……他的作品也被用在電影配樂和其他可疑的情境之中”。這情境令我想到我的小說的開頭:“陣雨停於下午,當我同一個男子在猶如虛擬的氣氛中為那個名叫鼻涕蟲的人設計命運之數的時候,咖啡廳裡迴盪著完全陌生的鋼琴曲。隔著雨後的玻璃,我注視著街道,天光在咖啡色的空氣裡飄蕩。那時離鼻涕蟲的葬禮越來越近,命運留給我們蓋棺論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長達十六分鐘迴旋曲般的沉默之後,我猶豫著對男子表示,把那些哲學家們漠不關心或至少會忽略的事情從鼻涕蟲的生命中拿掉吧,命運不會刻意為難一個死死等待我們的軟骨頭。接著,在另一段陌生的奏鳴曲裡,我向男子講述了所有不應該屬於鼻涕蟲的鏽跡斑斑的生活,他聽後深為感動,生平第一次替我結了帳”。於是……羅斯與帕特的談話結束了。最後……誰結的帳?結賬的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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