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丈夫大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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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小蔡小,小個子小眼睛,腳也小,穿三十六碼的鞋,領工裝的時候,材料員老週一邊翻箱倒櫃為他找鞋一邊說,這猴日的,哪是個男人!小蔡就接口罵過去,住你媽屄嘴吧,你才猴日的呢!

老周故意折騰小蔡,有三十六碼也說沒有,讓他等,讓他一趟一趟跑料庫。我還不信你了,人小嘴硬,除了這嘴,看你有啥!老周不是無端的生氣,生氣總有他的道理。

小蔡是炊事員。炊事員是沒人願乾的行當,小蔡也不願幹,所以就吊兒郎當,有氣了就往吃飯人身上撒,舀菜的勺子拿在手裡就有些隨心所欲,他覺得順眼的就多舀點菜,不順眼的就少那麼一點,而且還要把你的飯盒往窗臺上重重地一扔,你敢有個不高興,他比你還火氣大:咋啦,你來幹,爺還不伺候你!小蔡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圓,手裡的勺子往菜盆裡一摔:有逑本事把我換了!老周受這份氣多了,在鞋上捉弄小蔡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還有一件事,估計也是老周乾的,那件事讓小蔡出盡了洋相,可是也因為這件事石貴三副營長成了小蔡的靠山,小蔡一時神氣起來,致使小蔡在工程營成了一個沒人敢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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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小蔡找連長說,媳婦想要來隊探親,連長說,逑的,你看往哪住?睡灶臺?小蔡笑,往連長跟前湊,連長你就……他天天纏連長,甚至還找到連長家裡,還送了兩瓶紅燒豬肉罐頭。連長說,你也是個黨員,咋入黨的,咋這鬧呢,你去找營長!

連長說的營長是指石貴三,石貴三是副營長,但卻是目前工程營的最高首長。工程營領導班子尚未配齊,副的也是正的,一手遮天。沒想到小蔡一找,石副營長竟很痛快地答應了。

油田實行軍管,建制、政令全都軍事化,一半職工,特別是年輕職工,大多都是剛從部隊轉業不久的小年輕,對命令並不陌生,同時也不牴觸。老週四十多歲,在油田算是老資格了。石副營長讓他準備帳篷和桌凳床鋪,他說桌凳床鋪沒問題,帳篷沒有。

帳篷呢?石副營長眼一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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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副營長眼睛大,瞪起來更大,老周私下說,像個驢卵子似的。石副營長個頭也大,用魁梧這兩個字一點都不過分,他站在小蔡跟前,明顯是頭駱駝,小蔡充其量就是一隻雞。如果真是雞,上市場賣都沒人多看兩眼。這還是老周說的,老周說,別看那猴日的人小,精著哪!

配屬的都用完了。老周吐一口煙,慢騰騰地說,說話時還瞥了一眼旁邊站著的小蔡,小蔡這時正在微笑,圓圓的眼睛骨碌骨碌直轉,像個玻璃球,很是好看。

小蔡的媳婦來了。住房是石副營長下令擠出來的一頂帳篷。

小蔡媳婦叫小胡,和小蔡站在一起,能有小蔡一個半大,灰褲子藍上衣,豐臀大乳。小胡走路昂首、邁大步,小蔡也昂首、邁大步,可他腿腳要繞得快一些,上身是傾斜的,讓人感到他總是在探著身子小跑著聆聽什麼。

工程營的工作,主要是修築油區公路。早晨上班,人和設備全體出動,中午由炊事班送飯到工地,偌大的工程營院子,實際也就是個土圍子,一整天都空空蕩蕩的。院子裡沒有樹,只在牆角處長了幾叢蒿子草,唯能視為綠色的,就是L形搭建的那兩排帳篷,小蔡夫婦住在上面把頭的那一頂,老周的材料房是下面靠大門把頭的那兩頂。石副營長的辦公室是在右面的一排土坯平房裡,依次過去是調度室、測繪室、廚房。老周是材料保管員,守料庫,同時還守調度室的電話,這個院裡他是常住戶,其次就是來隊探親的小胡,再其次是石副營長。石副營長有時去工地,有時就在辦公室。小胡來了,石副營長大多都是在炊事班送飯之前就回來了,打了飯在院裡溜達著吃,吃著吃著就往小胡的帳篷裡去了,遠遠地喊,小胡,飯做好了沒有,吃你飯來啦。起先是老周聽到那裡有說笑的聲音,慢慢的聽不到了,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老周坐不住了,手攥著襠裡硬挺挺的私物,在地上轉磨磨、放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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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上午,老周正在調度室,石副營長帶著小胡進來了。石副營長說,老周你去工地送趟綠豆湯,炊事班今天給大家做包子,忙不過來,電話讓小胡看一會兒,小胡初中生,秀才呀,有事她就記個錄。老周出了門,又被石副營長喊住了,快去快回,回來了小胡還要包包子去呢,呵呵小胡,辛苦你了啊。

這樣的事情逐漸多了起來,老周似乎變成了一個勤雜工,不是去領個洗澡票,就是到某個單位去查某某某的勞保領用記錄,當然送綠豆湯之類還是少不了他跑腿。小胡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就這樣轉移到了調度室,起碼調度室比帳篷要涼快許多,帳篷是蒸籠,六七月天氣,睡行軍床的人晚上都睡在院子裡。小胡比剛來時要愛打扮,沒啥衣服,但勤洗勤換,臉上的兩坨紫色粉嘟嘟的,不那麼火辣辣的了,尤其是新穿了一件紅圈兒套著綠圈兒的的確良褂子,整個人一下都變得鮮亮了。這個院裡,無疑的,小胡就是一朵花,只要她在院裡的水龍頭那兒接水、洗衣服,那就一準有人也去接水、洗衣服。戈壁荒野的,見一團蒿子草都親切,更別說是一個青春四溢的女人了。

蔡班長,身體鬧好啊,別讓小胡一咳嗽弄飛逑你了。有人當面開玩笑。

去你媽屄吧,那是你。小蔡急忙回擊,小胡詭秘地看看周圍,嗤嗤地笑。

呃小胡,聽到了吧,那咱試試,讓蔡班長看看,到底能不能飛了。

小蔡一盆水潑過去,嘴裡罵說,水電廠有倆老母豬等你呢,狗慫東西!

你才狗慫呢,當個爛慫班長,越小氣了,試試都不行,又不是要你的,嘿嘿……

小蔡當班長,是媳婦來了之後才當上的。石副營長開會說,黨員要獨當一面,要做頂樑柱,哪裡最困難,哪裡就要有黨員!於是,沒有黨員的班組,重新做了調配,炊事班自然小蔡當班長莫屬,原來的負責人成了培養對象——入黨積極分子。石副營長還給食堂管理員交代,城裡拉菜回來,要給人家小胡一點,我們忙的時候,小胡頂一個職工用呢,對吧,我們不能白用人家。石副營長也身體力行,往往提一隻雞,一進大門就一聲喊,蔡班長,來來拿走拿走,拿家去,啊呀這個小胡,可是給我們幫了大忙了。老周撞上了也大喊,蔡班長,別獨吞了,給營長留一條腿,呵呵。關鍵是他這一“呵呵”,還有“留一條腿”的話,讓小蔡極不舒服,一勺菜,小蔡能給他半勺,那算是照顧他了。有一次吃土豆紅燒肉,一份三毛五,小蔡還是給他舀半勺,老周壓住氣,眼睛盯著小蔡說,再來一份,小蔡又半勺,老周沒說啥端了回來讓大家看,量不足不說,兩勺的肉還沒有一勺的多,這一比火就冒大發了,老週一口沒吃,揚手就將碗摔在壓路機巨大的鐵輪子上了。

反映的人多了,石副營長說話了。這畢竟是個手工操作嘛,又不是機器,老周是砸了一個碗,可是奎志陽就不像話了,滿院子罵大街,伸胳膊緶袖子的,想幹啥?反了你啦?排長撤了,當代理排長,給我好好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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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志陽就是那個和小蔡打賭吃了十八個饅頭兩碗稀飯、新婚夜讓媳婦趴下性交以測試是否與他是第一次的那個大塊頭,他不是黨員,不是入黨積極分子,整天二話連篇,“太陽一天要下山,俺們天天包穀面”,但他幹活賣力不怕苦,工程上攻堅啃硬的活兒都是三排打頭陣。奎志陽是三排長。石副營長在一次工程動員會上說過,我們工程營需要奎志陽這樣的好同志,他就是毛主席老三篇裡說的李鼎銘,我們要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來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艱鉅任務。看得出,他在撤銷奎志陽排長職務時,還是沒有忘記他那個“團結”的主導思想的。

我不代理,蔡班長來幹,我當炊事員。奎志陽氣呼呼地蹲在地上抽菸,臉色紫紅,像一塊從腹腔掏出來的豬肝子。

不代理?代不好我再收拾你,我還不信了你,哼,不代理?!

小蔡得意地笑,有意把眼睛瞪大,骨碌碌轉,眼皮一下一下往上翻。

老周出外跑事的差事越來越多,有時回來就趕不上吃飯,飯開過了,不過即使趕在開飯的檔口,他也不一定買菜要湯,他一般都是多買兩個饅頭或是多買兩塊發糕存著,你小蔡日能,總不能把饅頭髮糕掰一塊下去。菜是他自己弄,一個小桶一樣的飯盒,裡面蘿蔔白菜一攪和,拿火煮煮,滴點油,吃得也香,汗流泗水的,吃完了靠帳篷蹲下抽菸。有時候老周就看見小胡從調度室出來,手裡拿一件衣服啪啪抖兩下,順便吐一口痰;有時候是和小蔡一起出來,這是要到外面去散步,小胡保定要穿那件紅綠圈圈的的確良,那件衣服穿在身上,不光自己亮,別人也亮,眼睛追著那渾圓的屁股和挺起的乳房。老周對小蔡反感,但並不妨礙他對小胡身體的反覆觀看,“出了嘉峪關,母豬賽貂蟬”,更何況小胡笑起來又是那樣的水色瀲灩。石貴三這個狗日的,逑頭子可是風光美了。老周想著想著,突然就會說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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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已經很少再到調度室去了,現在小蔡小胡住在調度室,當然還有電話。白天能在調度室的幾乎也就兩個人,石副營長和小胡,別人不敢去,石副營長是去打電話,是工作,別人去沒道理,就連連長也很少去,除非迫不得已。晚上石副營長不多來,有人瞅空子就往調度室跑,說是看能不能給啥啥單位的老鄉通個電話,其實也就是找藉口跟小胡搭訕兩句,也還有跟小蔡討好的意思,避免小蔡的勺把子卡了自己的細脖子,一個月就那麼幾十塊錢,三十來斤活命糧(一半多還是粗的),如果惹得蔡班長不高興,那無疑是自討苦吃,就像老周,就像奎志陽。也有帶東西去的,比如黃豆辣瓣醬,商店買的,一瓶一塊二毛一;比如一隻老母雞,四五塊錢,休息天起個大早,到二三十里外的農家買的,下這樣大功夫的,不是為了入黨、調動、就是為了提幹、換工種,往往是天擦黑的時候回來,灰頭土臉的,提著雞直奔調度室。“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啊呀嫂子(這是尊稱,不一定年齡比小蔡小),玩去了,給你捎了只雞。

你這……看把你費心的。小胡為難的樣子,臉上容光煥發。

哪呀,順便的事,我和蔡班長、那、那沒說的。

喝水,茶不好。小胡端過一個粗矮的罐頭瓶。多少錢?一隻手就開始在腰裡摸索。

別別,給我也不要!這人撲過去,兩隻手乘機抓住小胡的手,使勁握住,摸一摸拉一拉:煮好了讓我吃個雞爪子就行!他也想學習石貴三,吃只雞腿,可人家是副營長,於是看看捆了腿子和翅膀的老母雞在地上噗刺噗刺地掙扎,而且眼神還又是那樣地哀怨和絕望。

夏秋交接的一個星期天下午,老周吃過飯,水龍頭那兒洗了飯盒回來,抽過一支菸,把菸頭耐心地正往另一支菸上接,突然跳了起來,他就這毛病,習慣那麼突然地來一下子。

不對!老周在帳篷地上緊走兩步,立定,轉轉脖子,撲扇撲扇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對,對,懷上了,行啊小乳牛!

說啥呢?

這狗日的石貴三,肯定是石貴三!老周自顧在地上轉磨磨,嘀嘀咕咕。怪不得搬調度室住去了,狗日的,可把好事做下了。

人們將信將疑,老周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忿忿地說,不信看著!

果然,事實不但恰如老周所猜,而且更為出人意料。

小胡坐月子,電話終於拆移到了一牆之隔的石副營長辦公室,可石副營長在小胡身邊呆的時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辦公室。小蔡上班有自己固定的崗位,忙起來根本無法脫身,裡裡外外的事,大多就由石副營長代勞了。老周在這期間,曾先後兩次被派差鄉下,一次是買香油買雞蛋,一次是買小米外帶一隻老母雞。自行車是石副營長提供的。小蔡主動和老周和好了,老遠見了,就周師傅、周師傅地喊,眼睛裡笑意盈盈。老周竊笑,假裝沒聽到,“讓猴日的多喊兩聲”。小蔡舀菜的勺子滿了,上面還帶個尖,舀湯另還加半勺。奎志陽端碗走到老周跟前,不無用意地說,周師傅,這菜,哈哈,炒得好啊,香吧!

我老周受差拿錢,辦事等於上班,這菜多點兒,也是補了剋扣我的虧欠,香不香的,又不是給我老周單門獨灶下的火!老周脫口而出,好像事先有了準備。

呵呵,奎志陽笑,大家笑,老周也笑,老周還把一塊混合面(白麵和玉米麵)發糕快捷地扔進奎志陽碗裡。

小胡說生就生了,生的是個女孩子。

老周說,咋樣?這回信了吧?誰不信狼就是個麻的!

秋高氣爽,風柔柔的,裡面帶了些苦篙的辛香。小胡常常抱了滿月的貴貴出來曬太陽。有誰看到了,一聲咋呼,就有一群人圍過去看,看了回來就大笑。

像,太像了。

像到特點上了,大鼻子頭,驢卵子眼睛。

還有神的,——名字,貴貴!

都不說,但心照不宣,大家也都一致認為應該就是寶貴的“貴”,石貴三的“貴”。

又過了一年,工程營解散,油田建制也不再是師、團、營、連,大部分職工到了油田建設工程處,老周,小蔡,石副營長等,不知星落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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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在職工活動中心偶遇老周,老周說他在山東勝利油田,退休好多年了,這次來,是給女兒帶孩子的,言及過去,慨嘆不已。說起石貴三副營長,他說向無消息,但他卻和小蔡一直工作在一起。

小蔡有兩個女兒,上學都沒上成,混個高中,早早參加了工作。大女兒貴貴酷似石貴三,人高馬大,結婚離婚,幾番折騰,現在住在父母家裡。小女兒枝枝生得小巧,機靈蟲蟲,找了一個什麼電柱(水泥電杆)廠的廠長,扔了工作,說是要陪孩子讀書,不久前還看見她為孩子背了一個電子琴。小蔡這輩子沒離開過油鹽醬醋,上班進職工食堂,下班進自家廚房。小胡風流得很,披金掛銀的,一輩子當家屬,一輩子當家長,把小蔡拾掇得一愣一愣龜孫子一樣。早前領了工資,小蔡兜兜裡捂不熱就上交了,有了工資卡,小蔡就沒見過那玩意長的短的黑的白的。獎金倒是攢了幾個,可是一件事沒做好,後路全就斷了。

小胡說小蔡有個相好,是個理髮員,單身,四十歲左右。前年春上,小蔡在市場買了一隻雞,不知哪個閒屄簍子,說給了小胡。小胡和貴貴就找了過去。小蔡正在裡間燉雞,貴貴闖進去,一把就把鍋掀了,返身又到外間扯住理髮員的頭髮,母女將其一頓暴打,砸了鏡子,拿了人家的吹風機、染頭水……小蔡不敢吭聲,被押解了回去。

老周說,小蔡身體不好,早退了幾年,還就那猴日的樣兒,乾瘦乾瘦的,不知道小蔡和那女人有沒有關係,但那隻雞把事惹大發了,其實春節剛過沒幾天,不會是連過節也吃不好吧,我倒是老見他一個人在外面吃個燴肉啥的,這下可好,身上一分錢都沒了,誰知道呢,也不定是閒得,心疼那女人呢,還是那女人請他給幫忙呢?唉,說不清說不清,說半天,小蔡也該是老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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