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錶、金錢與魯濱孫的日曆丨社會化的時間

文 | [德] 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

“時間,這是個特別的東西。倘若就這麼胡亂活著,它純粹什麼都不是。但猛然間人們發覺,除了時間,別無其他:它圍繞我們而在,而且還在我們心中”

——霍夫曼斯塔爾《玫瑰騎士》

钟表、金钱与鲁滨孙的日历丨社会化的时间

鐘錶測量什麼

人們可以簡單地說:時間就是鐘錶測量的東西。但是鐘錶測量什麼?

它們針對一個錶盤上事件的位置的提問給出答案,也就是說事關何時以及時間點;或者它們針對一個事件前後順序中的過程的長度的提問給出答案,也就是說事關多久與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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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人們為此援引自然過程,其重複的出現證明一種類似的或者同樣的模式——星辰或者太陽或者心臟的運動。這類有節奏的過程,充當時間劃分並由此充當鐘錶的量度單位。但是,比如一定數量的細沙通過一條狹窄的瓶頸,也能充當度量單位: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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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晚些時候,大約自14 世紀起,人們開始設計機械鐘錶,起先是帶有擺和擺輪的齒輪鍾,然後自17 世紀起,有了更精確的擺鐘。但不變的是:始終涉及有規律的事件過程,依其幫助,人們測量其他的、不怎麼有規律的事件過程。

越來越精細的測量技術帶來的結果是,在普遍意識中,時間自身喜歡被人們同測量它的設備混淆起來。時間似乎是某種東西,它如同秒針有節奏地前行。

這個表達方式本身易受誤解。時間不邁進,相反,流逝,但這也僅僅是個相當無奈的比喻。時間是持續,在這個持續中人們能標記之前和之後,而中間重要的是間歇。

為了在一個時間段裡擁有什麼人們可以計算的東西,必須有事件發生,即使僅僅是鐘錶的滴答或者任何一類震盪。對亞里士多德來說,事情也已清楚:得發生什麼事——只有這樣人們才能有意義地談論事件。不存在一種空洞的、無事發生的時間,一種在其中任何事也沒發生的時間。亞里士多德說:因為這正是時間:鑑於之前和之後的變化的數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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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和數量在亞里士多德那裡聚在一起。對他來說,在一個由點組成的可計算的序列中,時間可以描述,而這些點總是處在以前或者以後。

倘若時間,按亞里士多德的定義,是這樣一種事件在其中發生的媒介,那麼這也意味著時間不能被與事件發生所藉助的力量混淆起來。

這個謬誤是語言在我們身上引起的。時間被用作語法上的主語,它做出什麼,並且影響什麼。語法賦予時間一種創造性的潛能——上帝作為偉大的肇事者和推動者的觀念微微閃爍,因為時間不知不覺地被理解為自己創造事件的東西,即以前人們談及的時間的豐饒角。

由此,在其中發生什麼的時間,與一種自己具備創造性力量的時間的表象融合一處。因為時間作為純粹的媒介很難被理解,人們就將它轉變成一個行動者,一個人們從來無法直接,相反僅在其作用中理解的行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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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社會均一化

如果時間本身幾乎無法理解,鐘錶也一樣。一旦它們有自己的存在,就會在人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一種巨大的權力。它們是一種人類之網的協調及組織的社會事實。

它們協調社會機構時間上的基準點,首先在局部框架內。不管鐘錶的時間如何侵入我們的生活,它離經歷現象“時間”非常遙遠,即使許多物理學家尚未真正理會此點。

今天我們使用一種統一的世界時間,而當我們利用時間的同一種計量單位時,就此而言就成為“同時的”。與貨幣本位不同的是,時區和日界線在世界範圍內可以換算為一種統一的世界時,並通過標準秒得到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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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時間具有自己特殊的歷史。它在細節上已被出色地研究,所以我們可以滿足於提醒不多的一些觀點,而它們可以突出鐘錶時間的節奏施予者的社會化作用。

在近代,鐘錶有了統治地位,但古時人們已開始抱怨沙漏或水鍾給出的時間標準是強制的革新,它限制習慣的私人生活節奏。

測定的時間被視為公眾的時間,但在某個地點測定的時間的可比性尚未存在——塞涅卡宣稱,較之於鐘錶,哲學家們更能取得一致——鐘錶的社會統治直到隨著面積覆蓋的同步性才得到穩固。

伴隨著運輸系統,特別是19世紀鐵路的發展,發生了鐘錶時間之協調的突破。之前那些主權國家已經促成國家空間的均一化,現在時間的均一化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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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在19 世紀末引入格林尼治時間(GMT),一種統一的鐘表時間,按倫敦天文臺所在地的城區命名。之前每個地方都有獨自的地方時間,而人們可以生動地想象,農村人最初會如何對此提出異議,因為他們突然得以倫敦時間為準。

但是,如果缺少對於一種共同的鐘表時間的社會統一,就無法存在調整好的行車表。直到現在時間才真正社會化,起先在不同地區,然後在世界範圍內帶來統一的標準統一,人們一致同意本初子午線為時間軸,從此出發人們可以確定各個地方的時間。

一方面是藉助統一的鐘表時間的“時間的社會均一化”。另一方面是可以由此給予事件和活動某個時間點。換言之:只有現在——人類歷史上的首次——準時性的奇妙的現象才能形成。

也就是說,鐘錶對社會的時間經濟學進行革命的槓桿,一是運輸系統,二是機器。在較古老的手工業中,人們可以自己分配工作,但是工廠工人必須按照蒸汽機的節奏工作。這迫使人們準時,不僅準時到小時,而且到分鐘。19 世紀英國的工廠工人在騷亂時不僅砸爛他們工作用的機器,而且砸爛工廠設施上方的時鐘。他們的憤怒針對無處不在的,同時也是一種深入控制之象徵的時間測量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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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時間對於工作進程的統治並未由此中斷。恰恰相反,伴隨著時間掌控的泰勒系統,它還得到完善。由此,有機的運動進程應與機器過程的行進無縫銜接:生命時間無情地轉變為機器時間。

每種無足輕重的時間儲備,隱藏的間歇和遲緩被發現,並且通過合理化改革而去除。在機器過程和生命過程之間,不再應有任何摩擦,而且應以此方式從工人身上獲得最大值。

在大工業時代,這種機器時間為社會總體以及個人規定時間節奏。這種機械化爾後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甚至面對最自然的過程也不停止:新生兒常年地根據一種由鐘錶規定節拍的餵養節奏得到照顧——一條迷途,在此期間重被離棄,而另一方面對身體功能的持續的(自我)測量恰好變得時髦。

也就是說,鐘錶不僅展示什麼,而且一直作為標準生效,作為行為控制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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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那些最大和最漂亮的鐘在教堂鐘樓上閃閃發光,並從那裡將其警示的信息傳給世人。然後我們在火車站和車間裡發現它們,最終它們出現在大多地球居民的手腕上。此刻大家都能知道——尤其是:大家必須知道——鐘敲幾點。鐘錶——作為時間敏感性和時間紀律——為此操心,讓時間深深地嵌入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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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是金錢

鐘錶是時間社會化的一個機構,另一個是金錢。

金錢對於直接消費的時間上的推遲是一種手段。在以錢易物的交換中,當下消費的狹窄範圍被破除,經選擇的一條完整的地平線開啟:貨物和勞務,在遠近的將來可以用錢換取。這樣的金錢只有產生自社會的相互作用,而它打開的將來,同樣完全由社會決定,涉及一種金錢在那裡也有效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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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人們細細忖量這個金錢基礎是如何脆弱,可能身上會起雞皮疙瘩。金錢不是天然的有效,而是必須獲得承認。要是它突然無效,一切會像一座紙牌屋崩塌。

“上帝死了”的信息至今很好地活過了這個世界,但是,作為文明的“金錢死了”的信息是否能活過這個世界,仍然很是問題:許多事預示著,從社會生活的兩個基本虛構中,不是上帝,而是金錢更難缺少。

金錢是一種社會的結構,一種“某物”,其自身不具備物質的價值,但代表一種價值,以此可以購置現實的貨物。

倘若遠處的硬幣讓人記起具有現實的等值的金幣,那麼作為變成許諾之紙的紙幣,幾乎不再持有這種假象,更不用說現代的記賬欠款,它僅僅漂浮在一個語義的空間:金錢保持自身,因為只要它被承認為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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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助金錢人們可以為了將來替自己許諾什麼,當然僅在其有效範圍內,在有關的和社會的遊戲場上。不過眾所周知,不斷會出現這樣的情境,遊戲在其中虛脫,一次巨大的通貨膨脹突然讓錢貶值,金錢和貨物的交換節奏中斷,一切經濟活動陷於停頓。

此刻金錢的將來允諾光芒褪去,成為一塊鐵片,一張紙,或者一件電子的“某物”——而這一切不再有任何意義。不過,只要遊戲還在持續,亦即金錢仍然意味著什麼,它就證明自己是經營將來的工具。

只要金錢依舊有效,它也是以往的一面鏡子,因為其價值表達含有對已做工作或者已用金錢所換貨物的某種量值。也就是說,金錢從兩方面打開時間視野,返回以往和麵對將來。藉助完全是當下的金錢,一種以往被與一種將來一同結算。如此說來,金錢往來始終是一種藉助時間的交易。因此金錢與鐘錶一起,規定由社會確定的時間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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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濱孫的日曆

時間體驗的這種印記在社會活動中的表現是有問題的,這種內在的時間體驗是否真的——猶如康德以及與他一起的整個哲學傳統——屬於意識之先驗的基本裝備,或者不首先是社會的時間紀律化的一種後果——猶如諾貝特·埃利亞斯所推測的那樣。

無論如何,社會化的人體驗的時間,首先總是某種社會的東西,甚至當他覺得自己暫時與時間分離時,猶如魯濱孫·克魯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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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濱孫漂流記》劇照

丹尼爾·笛福小說中的這個乘船遇難者漂流到南太平洋中的一個孤島上。他認真地記錄下日期,那是1659年9 月30 日。

他最初採取的措施之一是製作一本日曆,僅僅是因為能按時保留星期日,並給予生命一種內在的、與深愛的英格蘭家鄉之社會生活的時間秩序互相吻合的秩序。

也就是時間紀律,以便不野蠻化,能與來源世界,社會及其上帝保持起穩固作用的關係。倘若魯濱孫使用他自己製作的時間測量儀器,他就在令人安慰的意識中與公眾和社會的時間建立聯繫,不完全脫離文明化的世界。處理時間的神秘性,那並非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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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魯濱孫有那麼多的時間,但值得注意的是,他顯然沒花時間去為時間的神秘性絞盡腦汁。英格蘭的常識給他足夠的陪伴。

無法想象一個克爾凱郭爾被弄到這樣一個島上。那樣的話,還有什麼關於時間之深淵的事我們不會知道!

孤獨的魯濱孫數著日子和小時,知道其他地方有同樣的日子和同樣的小時。這樣的幻想的同時性安慰他,但他顯然無法經歷這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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