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在高中同學朋友圈裡，看到央視法制頻道播出的一檔節目的視頻。
在畫面中，我看到熟悉的縣公安局的大門、院落、樓房……那個小縣城，從6歲到20歲，我曾經寸步不離地生活了14年。如今，我家依然居住於此。
只是一起刑事案件的偵破過程。
然後，就在視頻播放了七八分鐘時，忽然平穩下來的畫面中，出現一張陌生的臉。
是一位警官，中年男子，普通的相貌，面容已顯出清晰的滄桑，沒有戴警帽，額頭的發已見稀疏。眼神也並不具備我認為的一個警官的鋒利，相反，有些溫吞和遲緩。而警服下的身體，也已微微有些發福。
這個中年男子，只是說了幾句話，有些官腔，用此時聽起來略感怪異家鄉口音。他只在我眼前停留了數十秒，畫面轉開了。但已足夠我看清楚字幕上他的姓名和職務。
不是不震撼的。竟然是他！
如何是他呢？我記憶中的他，白襯衫，牛仔褲，眼神乾淨純澈，面容俊逸光潔，氣質溫潤靜雅。
怎麼可能是他？
可是，我在關閉了視頻後默默回想片刻，確定了，真的是他，我當初的翩翩美少年。他竟然在光陰裡無情地老去了。但是算過來，他也不過是40歲的年紀——這其實依然是一個男子的好年華，可是滄桑卻已覆蓋了他的眼神、面容和身體。那種滄桑，我分辨得出來，並非單純來自光陰，更多的，是來自一個人和這個紛雜世界的爭鬥。
他已無可避免地淪陷在這種爭鬥裡，老了40歲的容顏。
【二】
那時候，我20歲，依然不可思議地沉溺於青春的叛逆期不能自拔。高考失利後，拒絕復讀，憑著家人的關係混入一家所謂的貿易公司做打字員。工作單調而枯燥，業餘時間，馬不停蹄地結識各路社會青年。
20世紀末的小縣城，街頭巷尾，總見那樣一幫衣著略顯怪異、舉止不夠溫良的青年在歌廳或酒吧間出沒。
不鬧騰好像日子便過不下去。
他的出現很突然，在一次鬧騰騰的聚會中，不知道由誰帶過來。
那是6月的夜晚，小城略顯嘈雜的大排檔，我探身拿食物，轉身的時候，剛好看到他在一處燈光下，微微抬著頭。那麼俊秀的面容、清澈的眼神、靜宜的神情，和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同。
不由愣怔了片刻。
後來慢慢的，知道一些他的事。
他是我的一個玩伴、修車行的鏡子帶過來的，剛自警校畢業分到縣公安局的刑偵科。
呀，竟然是一名警官。那個季節，每次見他，都穿長袖的棉布白襯衫，袖口隨意捲起兩道，天空藍的牛仔褲，球鞋，再簡單清爽不過。
是和鏡子完全不同的男孩子。
鏡子是孤兒，粗糙簡陋，一身的江湖氣。但心地並不壞，並且有一手在小城很有名氣的修車本領，不管多麼新奇昂貴的車子，構造多麼複雜，他只要片刻便能操作自如。
男人和男人的交往本就簡單，不過是鏡子的本事令他折服。所以，偶爾地，他會在這個和他明顯格格不入的小圈子出現。
永遠話不多，但是記得所有人的名字，見面時，會禮貌打招呼。從來不提自己警官的身份，更不對任何人說教。有極好的修養。
他叫我的名字時，聲音輕輕的，眼神靜靜的，就那麼看著我。唇角帶著暖暖的笑。
我越來越不能回應他。他的乾淨、安靜、清淨，讓一個20歲卻依然熱衷東奔西跑的女孩子感到慌亂。在他面前，總是不能夠從容無畏地抬起頭來。
終於知道，那是一種自卑的慌亂。
他的出現，讓我開始為我的人生自卑。自卑自己不夠美、不夠安靜，自卑沒有讀更多的書、沒有努力去爭取和他一樣的明朗人生。
然後又在鏡子口中，知道了他的家世。他是當時小城裡最有錢的鐵礦主的獨生子，是典型的“富二代”。可是很奇怪，家境的富有絲毫都不曾影響到他，他按照自己的意願，認真讀書，考警校、當警察、回到小縣城，穿簡單的衣衫，過尋常的日子。
他是那麼內斂那麼收斂，聲音總是很輕，說話總是很慢，連每次聚會主動買單都是悄悄地不動聲色。
彼時，他也只有22歲，竟然駕馭了得了財富，還穩穩駕馭了自己的人生。他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純淨品質，讓我終於失去勇氣再和他繼續面對。終於決定，去改變這種和他面對時註定自卑的人生。
我不想仰視他，和他站在同一個高度，成為我簇新而堅定的夢想。
【三】
2000年夏天，我考取青島一家學院學貿易，從此離開那個生活了多年的小城，徹底結束了青春期大大小小的叛逆。
從此，小城成為驛站，一年一年，每次回去，只做短暫停留。
慢慢斷了和曾經那些玩伴的聯繫，我和他們，在兩條路上越走越遠。
最初的兩年，回去後，依然會找藉口去鏡子的修車行看一看。
他的車行已做大，有了更大的場地和更多的人員。但他依然沒有變，除了更加有錢。
漸漸無話可說，然後2003年夏天，在鏡子口中，聽到了他結婚的消息。
那3年，我從沒有見過他。是故意的。鏡子提過幾次，一起聚聚。我都拒絕了，我想象等有一天站在他面前時，他會在我身上，看到另一個美好的他自己。
但是我沒有等到那一天。
他在25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家境平平、相貌平平但據說溫和善良的女子。新房就安置在我父母居住小區大約500米之外的公安局的家屬院裡。
他一直在過最普通的生活。
便再也沒有見過他，2003年之後，我和鏡子也斷了來往。但每次回去，陪母親去一家大型超市的時候，都會路過公安局的大門。
路過時，心跳會不由自主地突然加速，好像害怕他會忽然出現。
但是從來沒有，世界說小很小，說大很大，全看緣分。
所以，我和他，是無緣的吧？十幾年，數十次在回去後路過那個門口，也常常在小城的街巷、餐館和超市兜兜轉轉，很多次，遇到過一些意想不到的人，但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他在我的視野中徹底消失，卻開始慢慢蟄伏進我的心底，就像我不能剋制自己每次經過縣公安局門前時心跳加速一樣，因為失去和他平等對視的機會，他從此變為我的男神，不可撼動地高高在上。
我甚至在某一個夜晚吃驚地發現，我所有寫過的小說裡，只要有警察的角色，名字全部雷同。都叫周明朗，都和他重名。
【四】
是，他叫周明朗，在我的時光機裡，他是一副永恆的模樣，如他的名字，永遠是那個清爽潔淨又高貴的翩翩美少年。
這麼多年，沒有誰替代過他的位置。
也偶爾追追星，在不同年代的影視劇裡，那些當紅一時的男星也曾以偶像的身份入了眼，時時掛在口上。然後任由他們一撥又一撥，慢慢在光陰裡更迭。
偶像不許老。於是，偶像便在光陰中來了又去。只有心底的男神，彷彿永恆屹立。
直到視頻出現的那一天早上。
那個早上天色模糊，霧氣重重。在關閉了視頻之後，在深深的震撼和淺淺的傷感之後，將身體靠向高高的椅背，輕輕地，我透出一口氣來。
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可以放下他了，可以就此將他不動聲色地在心底的某一處刪除，就像刪除手機裡一條過氣的信息，或一張走樣的照片。
想起一個年少的朋友，多年來，始終迷戀張國榮，他是她的男神，永恆不變。
我在這一刻意識到，永恆不變的唯一法寶，是可以徹底停留在時光的某一處。只要跟著走下來，便不可能不變。
就像他。老去了容顏，老去了氣質，老去了心境。
或者活在光陰裡，誰都不可能永遠纖塵不染。
那麼，謝謝光陰吧，謝謝它讓我的男神老去，把曾經執著追逐過男神的我，還給了自己。
再見，男神。
再見，周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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