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何以成爲「隱形貧困人口」?

“佛系青年”還言猶在耳,同齡人“拋棄”你也沒過多久,“隱形貧困人口”這個詞火了。根據網絡定義,隱形貧困人口是指“那些看起來每天有吃有喝,但實際上非常窮的人”。

年輕人何以成為“隱形貧困人口”?

“能買戴森吸塵器就不用掃帚了;吃完牛油果又要吃藜麥了;100塊錢一張的‘前男友面膜’用起來也不心疼;一有健身衝動,就非得去辦張年卡。總之,朋友圈光鮮靚麗,口袋空空如也,‘吃土’是常態,在精緻道路上拿出十八般武藝、拼盡全力。”在“隱形貧困人口”的相關評析文章中,“隱形貧困人口”被認定是“自我消費不節制所造成的”,正是因為想過得富一點,所以把日過得窮了。

不過將年輕人的“貧困”歸咎於消費主義和消費的不節制,是否會遮蔽了一些什麼?比如許多年輕人“非常窮”,倒不是因為他們將錢花費在吃好喝好上了,而是因為他們真的窮。即便有年輕人將大部分的金錢花在吃好喝好上,僅僅是因為他們熱衷消費,還是背後有什麼更深層次的原因?比如究竟是熱衷消費導致了貧困,還是因為貧困所以熱衷消費?

總之,一個熱詞背後往往蘊藏著重要的社會心理信息,“隱形貧困人口”的理論景深值得細究。

大眾傳媒時代的“貧困感”

身邊一位50後的長輩學者,對現在年輕人老是說自己“貧困”、“喪”很是不屑。在他看來,物質生活好了,年輕人都是蜜罐中長大,身在福中不知福,還養了一身矯情的本領。他說,他們那一輩人的成長歲月裡,物質短缺、缺衣少食,飢餓是家常便飯,現在年輕人所能享受到的豐富和便捷的物質生活,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從來都不敢想的事。怎麼現在的80後、90後、00後,動不動就覺得自己那一代人是“最不幸的”?

長輩的質疑,縱然有代際隔閡的因素,卻也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怎麼物質生活越來越好,自稱“貧困”的人卻越來越多了?這與其說是這一代年輕人矯情,毋寧說,老一輩與年輕人對於“貧困”的認定和感知是不一樣的。在老一輩那裡,貧困更多意味著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無法滿足,但在新一代年輕人這裡,不貧困不僅僅意味著有吃有喝,還意味著吃好喝好,甚至更多。那麼,年輕人的貧困閾值,是如何不斷提高的?

這裡不得不著重強調的是,高度發達的大眾傳媒對年輕人觀念的影響。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大眾傳媒時代,傳媒榫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並不斷塑造著人們的認知。文化學者南帆指出,“現代社會的標誌是我們被拋入了大眾傳媒組織起來的社會,大眾傳媒就是我們的文化感官。幾張報紙、幾個電視頻道或者幾個網站就佈置出了一個大千世界的幻象。”而這個幻象的核心是,種種幸福生活的神話。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一書中寫道,“報刊和社會輿論沒完沒了的鼓譟,讓每個生活在底層的人都相信他們總有機會攀上社會金字塔的塔尖,有機會成為實業家、大法官、科學家,甚至是總統。這種無限機遇的論調在一開始也許能給人一種盲目的樂觀,對那些底層的年輕人尤甚。”

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被成功人士的故事包圍,哪個年輕人月薪5萬,哪個年輕人創業成功一躍成為億萬富翁;即便是電視裡的廣告,不斷宣揚的也是一種中產階層的生活樣本:一棟別墅,陽光照射進來,漂亮的妻子在做家務,小孩在快樂地玩耍……

身邊的幸福神話太多,其結果就是知名作家韓少功所說的,“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足夠根據,來發現自己的貧困”。跟胡瑋煒相比,年薪30萬的碼農是貧困的;跟北京三環有一套房的人相比,三線城市有一套房的人是貧困的……“人們從現代文化工業那裡獲取了太多的感受能力及其知識裝備,也從文化工業那裡接受了太多有關人類幸福的神話,於是特別容易產生自我感覺的模擬演習,直至在心理上自傷”。

也即,許多年輕人自嘲“隱形貧困”,倒不見得他們是真的貧困,他們的“貧困感”有可能是來自於傳媒時代的文本感染和廣告後遺症,來自於與幸福神話的對照和攀比。“這個社會的傳媒技術已經市場化或者權力化,受控於資本化的權力或者權力化的資本”,權力和資本媾和打造幸福神話,才能源源不斷激發受眾的“貧困感”,激發他們的消費衝動,並讓他們心甘情願成為消費的“順民”。

從這個角度看,某些人自嘲“隱形貧困人口”,倒真有可能是一種矯情,是不斷誇大的心理自傷。

不斷壯大的“窮忙族”

不過,時代不斷進步的標誌本來就是,人們對貧困標準的認定在不斷提高。以前吃好喝好就是不貧困,但如果幾十年過去了,人們的需求依舊停留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最低階段,那麼這絕對稱不上一個好的時代。雖然攀比邏輯值得檢討,但比爛邏輯更是要不得。

應該看到,“隱形貧困人口”的自嘲,固然不乏大眾傳媒時代滋生的“貧困感”,但更多可能是出於一種貧困實感。這種貧困實感,或來自於生存和發展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或來自於安全、尊重以及自我實現的需求得不到滿足。比如縱向對比,現在年輕人的物質生活的確比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好多了,但與當下時代的生活成本、發展前景等橫向比較,這一代年輕人的處境就不見得比老一輩更好。

在“隱形貧困人口”這個詞走紅之前,另一個與貧困有關的詞彙,就長久地成為不少年輕人對自我生存狀態的概括,即“窮忙族”(working poor)。該詞源於歐美國家,歐盟對其定義是“在工作卻入不敷出,甚至淪落到貧窮線以下的受僱者”。按照常理,付出跟收入應該呈正相關,但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卻是越窮越忙,越忙越窮;他們一直在努力工作,生活狀態卻不見根本性的改善。

2017年12月,中山大學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發佈《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2017年報告》顯示,中國勞動力每週工作時間在50或50小時以上的分別為43.90%、42.57%,比例均超過四成。“996”(工作日早9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中午和晚上休息1小時甚至更少,並且一週工作6天的工作制度)成為許多年輕人的工作常態,越是大的、節奏快的城市越是如此,他們在辦公室的時間甚至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曾有深受加班困擾的白領說,“如果不是大樓高層的窗戶不能打開,很多人都可能已經跳下去了。”

但不少年輕人努力付出,他們卻變得“越來越窮”,他們的收入增速遠低於國民收入的增速。騰訊·今日話題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對比應屆畢業生平均薪資增速和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可發現,在2012-2015年,剛畢業大學生工資的整體增速趕不上社會平均水平。在很大程度上,畢業生就是年輕人的代表。不去考慮大學畢業生起薪低的問題,這個群體的工資增速沒有和社會整體同步,年輕人存在“相對貧困”的問題,他們正成為“失落的階層”。

除了工作強度大、工資低,更令年輕人困擾和焦慮的,還在於他們未來前景的“不穩定”,即便他們勤勤懇懇地工作,也隨時可能有失業的風險。一邊是“窮忙族”的生活和工作狀態,一邊是高不可攀的房價、高昂的生活成本、看不到預期的未來——許多年輕人何止是“隱形貧困人口”,他們是實實在在的貧困。

用消費來安慰苦難的人生

矛盾的地方就在於,如果很多年輕人是真的貧困,可他們為何如此熱衷於消費主義?不少社會學家都留意到這樣一個現象,月收入不高的年輕工人,所使用的手機常常是價格最為昂貴的iphone系列。究竟是消費導致他們淪為貧困,還是因為貧困所以他們更熱衷於消費?

這頗像張愛玲說的,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在惘惘莫名的威脅感下,“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於是“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年輕人買不起房子,卻買得起一些讓自己感受更好的居家用品,誠如學者嚴鋒分析的,“人是渴望改變的,生活是很難改變的,生活中只有電子產品最容易改變,所以只能從電子產品的更新中獲得一種虛幻的改變感,安慰苦難的人生。”

因此,不少對“隱形貧困人口”的批評顛倒了因果,並非“月光族”讓年輕人貧困,而是因為貧困,年輕人只剩下哈維爾所說的那種“自由地選擇哪一種牌子的冰箱和洗衣機”的自由了。

哈維爾深刻地指出,這種只熱衷於消費主義的傾向會加劇公眾的政治冷漠,貧困的狀態將更難改變。“一個人越是徹底放棄任何全面轉變的希望,放棄任何超越個人的目標和價值,或任何對一種‘外在’(即指公共事務,筆者注)方面發揮影響的機會,他的能量就轉向阻力最小的方面,即‘內在’(指私人的物質生活,筆者注)。今天的人們一心一意地想著自己的家庭和房子,他們在那兒找到安息,忘掉世界的愚蠢……”“通過將每一個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僅僅是消費品的興趣上,是希望使他沒有能力意識到在他精神上、政治上、道德上日益增長的被侵犯的程度。將他縮減成一個初級消費品社會的各種觀念的簡單容器,是打算將他變成複雜操縱的順從的材料。”

這或許才是“隱形貧困人口”背後的消費主義傾向值得我們高度警惕的地方。以消費安慰困難的人生,獲取一點虛幻的改變感,是個人權利,也無可厚非;但我們切勿在權力和資本的鼓動下,全情投入到消費主義的懷抱中,嚐到一點消費主義的甜頭後,便心甘情願地忍受貧困和剝削。要打破貧困,根本上應該打破“除了適應現實,我們別無選擇”的政治意識,走出政治冷漠,積極參與每一次公共事務,積極維護個人的權益不受侵犯。

這很難,但想改變被剝奪和不公制造的貧困狀態,就得從現在做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