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談人

朱光潜: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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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朱光潛

來源 | 《談美書簡》

談美,我得從人談起,因為美是一種價值,而價值屬於經濟範疇,無論是使用還是交換,總離不開人這個主體。何況文藝活動,無論是創造還是欣賞、批評,同樣也離不開人。

你我都是人,還不知道人是怎麼回事嗎?世間事物最複雜因而最難懂的莫過人,懂得人就會懂得你自己。希臘人把“懂得你自己”看作人最高智慧。可不是嗎?人不象木石只有物質,而且還有意識,有情感,有意志,總而言之,有心靈。西方還有一句古諺:“人有一半是魔鬼,一半是仙子”。魔鬼固詭詐多端,仙子也渺茫難測。

作為一種動物,人是人類學的研究對象。他經過無數億萬年才由單細胞生物發展到猿,又經過無數億萬年才由類人猿發展到人。正如人的面貌還有類人猿的遺蹟,人的習性中也還保留一些善性,即心理學家所說的“本能”。

我們這些文明人是由原始人或野蠻人演變來的,除獸性之外,也還保留著原始人的一些習性。要了解現代社會人,還須瞭解我們的原始祖先。所以馬克思特別重視摩根的《古代社會》,把它細續過而且加過評註。恩格斯也根據古代社會的資料,寫出《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在《自然辯證法》一書中,恩格斯還詳細論述了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談到了人手的演變,這對研究美學是特別重要的。古代社會不僅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政權的搖籃,而且也是宗教、神話和藝術的發祥地。數典不能忘祖,這筆賬不能不算。

從人類學和古代社會的研究來看,藝術和美是怎樣起源的呢?並不是起於抽象概念,而是起於吃飯穿衣、男婚女嫁、獵獲野獸、打群仗來劫掠食物和女俘以及勞動生產之類日常生活實踐中極平凡卑微的事物。中國的儒家有一句老話:“食、色,性也。”“食”就是保持個體生命的經濟基礎,“色”就是綿延種族生命的男女配合。藝術和美也最先見於食色。漢文“美”字就起於美羹的味道,中外文都把“趣味”來指“審美力。原始民族很早就很講究美,從事藝術活動。他們用發亮耀眼的顏料把身體塗得漆黑或排紅,唱歌作樂和跳舞來吸引情侶,或慶祝狩獵、戰爭的勝利。關於這些,谷魯斯(K·Groos)在《藝術起源》裡講得很詳細,較易得到的普列漢諾夫的《沒有地址的信》也可以參看。

在近代,人是心理學的主要研究對象。一個活人時時刻刻要和外界事物(自然和社會)打交道,這就是生活。生活是人從實踐到認識,又從認識到實踐的不斷反覆流轉的發展過程。為著生活的需要,人在不斷地改造自然和社會,同時也在不斷地改造自己。心理學把這種複雜過程簡化為刺激到反應往而復返的循環弧。外界事物刺激人的各種感覺神經,把映象傳到腦神經中樞,在腦裡引起對對象的初步感性認識,激發了伏根很深的本能和情感如快感和痛感以及較複雜的情緒和情操),發動了採取行動來應付當前局面的思考和意志,於是腦中樞把感覺神經撥轉到運動神經,把這意志轉達到相應的運動器官,如手足肩背之類,使它實現為行動。哲學和心理學一向把這整個運動分為知(認識)情(情感)和意(意志)這三種活動,大體上是正確的。

心理學在近代已成為一種自然科學,在過去是附屬於哲學的。過去哲學家主要是意識形態製造者,他們大半隻看重認識而輕視實踐,偏重感覺神經到腦中樞那一環而忽視腦中樞到運動神經那一環,也就是忽視情感、思考和意志到行動那一環。他們大半止於認識,不能把認識轉化為行動。不過這種認識也可以起指導旁人行動的作用。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就是針對這些人說的。

就連在認識方面,較早的哲學家們也大半過分重視“理性”認識而忽視感性認識,而他們所理解的“理性”是先驗的甚至是超驗的,並沒有感性認識的基礎。這種局面到十七、八世紀啟蒙運動中英國的培根和霍布士等經驗派哲學家才把它轉變過來,把理性認識移置到感性認識的基礎上,把理性認識看作是感性認識的進一步發展。英國經驗主義在歐洲大陸上發生了深遠影響,它是機械唯物主義的先驅,費爾巴哈就是一個著例。他“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訴諸感性的直觀;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實踐的、人類感性的活動”,對現實事物“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結果是人作為主體的感性活動、實踐活動、能動的方面,卻讓唯心主義抽象地發展了。而且“他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客體的活動”。

這份《提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但在用詞和行文方面有些艱晦,初學者不免茫然,把它的極端重要性忽視過去。這裡所要解釋的主要是認識和實踐的關係,也就是主體(人)和客體(對象)的關係。費爾巴哈由於片面地強調感性的直觀(對客體所觀照到的形狀),忽視了這感性活動來自人的能動活動方面(即實踐)。毛病出在他不瞭解人(主體)和他的認識和實踐的對象(客體)既是相對立而又相依為命的,客觀世界(客體)靠人來改造和認識,而人在改造客觀世界中既體現了自己,也改造了自己。因此物(客體)之中有人(主體),人之中也有物。馬克思批評費爾巴哈“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客體的活動。”參加過五十年代國內美學討論的人們都會記得多數人堅持“美是客觀的”,我自己是從“美是主觀的”轉變到“主客觀統一”的。當時我是從對客觀事實的粗淺理解達到這種較變的,還沒有懂得馬克思在《提綱》中關於主體和客體統一的充滿唯物辯證法的闡述的深刻意義。這場爭論到現在似還沒有徹底解決,來訪或來信的朋友們還經常問到這一點,所以不嫌詞費,趁此作一番說明,同時也想證明哲學(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心理學的知識對於研究美學的極端重要性。

關於作者

朱光潛(1897年-1986年)筆名孟實、孟石,中國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代美學奠基人。主要編著有《文藝心理學》、《西方美學史》等,翻譯了黑格爾的《美學》、克羅齊的《美學原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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