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每周一更小故事25

一個註定此生要仰仗他那副皮囊的男人,會在什麼時候領悟到這一點呢?遲鈍如我,是一直到了青春期。幻想過的每一個女孩,都能被我輕易追到,而且在現實中,她們似乎都比我的幻想更加瘋狂。

往回想想,其實在幼兒園時期我就得到了信號。那些總是把最好的玩具遞到我手中的老師,她們的笑容。和以後很多很多的本不屬於我的、卻被我習以為常地享用了的便利。

我不知道這皮囊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中學時代,我也曾經對於學習這件事有過短暫的興趣。我參加了物理競賽,拿了冠軍。那是市裡的比賽,我和同班的另一位同學分數一模一樣,我們是並列冠軍。然而,去參加省裡比賽的名額只有一個,物理老師對我說:你發揚一下風格吧,畢竟,你的路比他更寬,他比你更需要高考時加的這10分。

老師的邏輯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徹底想通。當時,他還補充道:反正你將來是要當大明星的,物理成績實在不重要。

每個人都對我說,我將來要當明星,包括我的父母。從小他們送我去學舞蹈,學聲樂……總之他們認為明星需要具備的並且能負擔得起的技能,我都淺嘗輒止地嘗試練習過。沒有堅持下來的原因也跟意志力無關,而是所有進階的技能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支撐。

最後,父母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藝考,十萬大軍。我的物理成績還是幫了忙。在專業課成績相同的情況下,物理幫我拉了3分。於是,中國最著名的造星工廠把我收入囊中。至於我自己是怎麼想的,沒人在意過,包括我自己。

被人說長得像某某明星是家常便飯。後來我主意觀察過,長得好看的人,其實有很多共通的特質。這些特質讓一些很不同的臉變得有了相似之處。不過,我被人說得最多的,就是長得像常青。

那時常青正風頭無倆。去年他拍了八部電影,三部電視劇,出了兩張專輯。還有無數的影視作品試圖跟他沾上邊兒,哪怕是讓他在裡面客串三秒,就能拿來大炒特炒,票房也就基本有了保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名字,他紅了實在太久。我幾乎就是看著他主演的那些影視劇長大的。他的面孔,從來沒有改變過。似乎他的生活中沒有地心引力,也沒有任何煩惱。

他沒有結婚,也沒有固定的女友。圈子裡層出不窮的小花,都以被他看了一眼為最高榮耀,更別說跟他約會了。他的緋聞那麼多,可是每個狗仔都對他筆下留情。人們愛他,愛他那眉峰上挑、歪嘴一笑的樣子。是的,我曾無數次對著鏡子反覆練習那個表情。 從

小到大,常青是我唯一的偶像。

所以,後來我參加了那個選秀。當然,在選秀前,我已經嘗試過無數次。

我的大學時代總體不能說很愉快。我的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國企上班族,微薄的積蓄剛夠支付我那高昂的學費。在食堂取餐口排隊的時候,我總需要反覆心算有沒有超支。

我的同學,除了那幾個本來就是富N代的傢伙,從大一第二學期開始,錢包大多都鼓了起來,包括我同宿舍的幾個室友。他們有的是什麼,又出賣了什麼,我也朦朦朧朧地知曉了。牽線搭橋的人也來找過我,提出的價碼很難讓人不動心。我甚至跟著那人去過見過一次面。中年男人戴著扳指的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我堅持了十三秒,直到他開始上下移動。是的,我一秒秒數著,數到忍不住落荒而逃。

在大學裡,我的成績莫名地好了起來,簡直達到了我求學生涯的巔峰。我是所有老師的得意門生,我的專業課門門都是最高分。這在很大程度上給了我安慰,物慾的洪流沒有捲走我,這要算一個很大的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認識了她。

我叫她“學霸”,這個詞基本可以概況她的一切了。她是那種絕無僅有的女孩。第一次約會時,她把我買給她的三塊五一根的雪糕換成了五毛一根的紅豆冰棍。不論她怎樣向我論證這個選擇更符合經濟學原理,我都覺得她一定會成為一個賢妻良母,也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要娶她。

在她之前,我有過太多短暫的、也許並不能稱之為戀情的、玩鬧般的體驗。進入大學後,鶴立雞群的感覺消失了,我淹沒在人海中,淹沒在皮囊中,也許是淹沒在我的貧窮中。學霸就像一根稻草一樣,我牢牢地抓住了她,一抓就是四年,又三年。

是的,畢業到現在三年了,我甚至連一個龍套的角色都沒有得到過。我的皮囊第一次害了我。太多人對我說過,看到我的臉出現在鏡頭裡,會有片刻的恍惚,以為常青來客串了。他們說這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當主角呢,我既沒有那一大串龍套經驗,又沒有任何可以“提攜”我的“前輩”。一紙“優秀畢業生”的證書真的幫不了我。

所以,當那個名叫“尋找小常青”的選秀出現時,我覺得命運終於向我敞開了懷抱。選秀的最終勝出者,將在一部大製作電影中扮演青年時代的常青。雖然沒人知道常青到底多少歲了,可他在屏幕上已經活躍了近二十年是不爭的事實。常青對於自己的年齡毫不避諱,他甚至在節目的宣傳中笑稱自己是在尋找接班人。

到了選秀現場,我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長得像常青的人。每個人都留著他的標誌性髮型,邁著他的標誌性步伐,做著他的標誌性表情。在後臺候場時,我恍然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滿是鏡子的房間。我留心看著每一張臉,在心底做著儘量客觀的評判。是的,我是所有人里長得最像常青的。

可是我落選了,在最後的1v1對決中落選了。除了像常青,勝出者比我更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更白皙嬌嫩、更雌雄莫辯。這種特質和樣貌上與常青的相似結合起來,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所以,我出局了。

選秀結束的第二天,我在小小的出租屋裡燙著禮服。禮服是一位好心的師兄借給我的,我得體體面面還給他。

一個男人推門進來,站在我面前。我頭也沒抬地對他說:小楊不在。

不會有人來找我,每一個彎腰走進這間出租屋的人,都是來找我的室友小楊的。他是個活寶。

可是那人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他正站在唯一的窗前。光線勾勒出一副剪影般的輪廓,在這輪廓裡髮絲根根直立。

一個強硬的中年男人,他的聲音也有著同樣的特質:我找你。

我關掉燙鬥,眯起眼睛試圖看清他。三秒鐘後,我放棄了,問他:我……認識你嗎? 他說:我們換個地方談吧,我有個戲,覺得你挺合適的。

選秀播出後,我一直幻想著會有人“慧眼識珠”,找到我,給我機會。只是沒有想到,我的幻想成真得這麼快。我迅速地穿上外套。

他補充道:帶上你的身份證。

我壓抑著狂跳的心臟,坐進了他停在巷口的那輛跑車。我不太懂敞篷車,事實上,我不懂任何的車。不過,那種瞬間加速的感覺,讓我感覺到一個遠在我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似乎向我敞開了一條門縫兒。

他帶著我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我們在西餐廳坐了下來,他為我點了一份牛排。哦,不對,是牛排套餐。三道前菜,主菜是牛排,甜點就有三種。他為我斟上葡萄酒,單寧的味道其實讓我很不習慣,但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畢竟,大學時代,僅有的幾次喝葡萄酒的經歷都跟量販裝的雪碧聯繫在一起。

他問了我很多問題,比查戶口更細緻,比審犯人更嚴苛。我如實地回答了一切。我甚至沒有餘力來反問,他到底會給我什麼樣的劇本。我說過,他是一個強硬的男人。

那頓飯我吃得很飽。飯後,他帶著我到了他的房間。頂層的房間,KING套房。我以為傳說中可怕的事要發生了,我的雙腿顫抖著,已經做好了再次落荒而逃的準備。

可是,他並不是那種傳說中獵豔男人的男人。他只是讓我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而自己坐在沙發裡看著我。

他對我說:我有個提議。

我看著他。

他生硬地笑了笑:其實也不是提議。咱們把醜話說在前面,我的話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你聽到了我的話,就只有一個選擇了,那就是跟我合作。

我的笑容一定是僵在了臉上。

他說:別緊張。如果你願意,你很快會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大明星。你願意嗎?

我結結巴巴地問:願意……什麼?

他向我伸出手:你的身份證呢? 我從包裡翻出來,遞給他。

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它。刺鼻的味道瀰漫開來。

我想要阻止,可是不知為何,只是象徵性地抬了一下手臂。

他打開了電腦,找到一部常青的影片。那是今年即將上映的新片。我馬上意識到,我看到的只是粗剪的原始版本。

我驚異地看著裡面的常青——又衰老又醜陋。

他對我說:常青快完蛋了。現在修他的片子,得一幀幀地修。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屏幕上的常青——他居然有火雞脖子。

他用一種神經質的語調說:常青不能完蛋——他可是常青啊!你願意幫他嗎?

我問:怎麼……幫?

他反問:你怎麼理解人生如戲?

我深吸一口氣: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

他擺擺手打斷我:我知道你是專業課的第一名。這很好,起碼說明你不笨——我不喜歡笨人。你願意演常青嗎?

我問:演……他?

他說:用你的人生去扮演他。不,或者說,你就是新的常青。你願意嗎?

我思考了足有一分鐘,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倒退好幾步,差點栽倒在地上。

他說:這是很划算的買賣。客觀地說,這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機會了。別的不說,常青去年賺了一億八千萬,他自己能拿到5%,那就是九百萬。今年到現在,他已經賺得比去年一整年多了。你答應了,這部分的錢就都是你的了。

我皺著眉頭問:我怎麼能取代他?他……起碼比我大二十歲吧? 他說:這不重要,化妝就能解決的小問題。

我說:讓我想想……可以嗎?

他說:我給你五分鐘。

過了肯定沒有五分鐘,他問我:想好了嗎?

我答道:我要知道所有的條件。

他笑道:沒有什麼條件。唯一的條件就是忘了你自己,變成他。

我問:如果我拒絕呢?

他說:那我們就要想個辦法,讓你忘了今天我說過的話了。說著,他走向寫字檯,拉開抽屜。

我想起了臺詞課反覆播放過的《教父》,那裡面難道有一把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咔嗒一聲,冰冷的槍口瞬間頂在我的前額。

我的心臟頓時跳得要爆炸。

——我就是在那樣的境況下籤了那份協議。

那份秘密協議。

離開那個房間前,他問我:你有女朋友嗎?

我點點頭。

他笑道:很好,甩了她。

我回到了出租屋。他給了我六個小時的時間來處理我的“私事”。六個小時後,半夜三點,他說,巷口會有一輛車來接我走。

小楊沒有回來,這也很正常,他常常夜不歸宿。我留下一張簡短的便條給他,又在便條下面放了足夠的水電費。

然後,我打開手機,看著通訊錄上面的“學霸”兩字。學霸,喜歡實驗藝術的導演系驕子。學霸,那個規劃了我們從19歲到99歲人生的靠譜女人。

我演戲,她上學。我演戲,她留校——這就是她的規劃。她說兩個人裡面怎麼也得有一個人是安定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她常年戴著那副酒瓶底的樣子。當然,偶爾換上隱形眼鏡、再畫個淡妝的時候就會豔驚四座。

她說我們會生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給他們取了很好聽的名字。

我不想離開她。

所以,我給她打了電話,告訴了她一切。

她聽完,沉默了三分鐘,然後輕輕地說:我同意分手。頓了一下,她又說:你實在不該告訴我這些。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掛掉了電話。

再打過去,一直關機。

——如此坦誠相待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我也很有些心灰意冷。

半夜三點,司機把我拉到了京郊的一個別墅區。我的新家是一幢獨棟小樓,兩層,局部三層。裝修略顯浮誇。我問司機:常青在這裡住過?

司機搖搖頭。

司機的身影消失在客廳的落地窗邊之後,我偷偷給學霸打了個電話,可是她還關著機。我煩躁地摁掉了電話。

猛地,我覺得身後似乎有人。回頭一看,一個半老女人正站在那裡,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服,端著一隻托盤。

四目相瞪,她似乎也被我嚇到了,半晌,才用夢囈般的語氣問道:先生,你……要喝什麼茶?

原來這是我的女傭。不,是“常青”的女傭。進門喝熱茶,這是常青的習慣,不是我的。娛樂小報無數次報道過常青的這個小小癖好。我突然覺得有些吃力,也是從那一刻開始,才認識到整件事情需要怎樣的嚴謹與細緻。

後來我發現,我有兩個女傭和一個廚子。他們都隱匿在這幢建築物裡,如果不召喚他們,我絲毫不會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一塵不染的傢俱、熨燙妥帖的衣物、恰到好處的食物,這些東西似乎都是魔法完成的。

晚上我睡得很早。我的女傭為我鋪好了床鋪,雖然她的一整套動作充滿儀式感,可是我覺得實在多餘。她把我的被角固定在床尾,我試了試,完全不能拔出來,這讓我難受了一整晚。

學霸的電話依然關機。

第二天一早,我睡眼朦朧地下了樓,發現一個胖女人坐在客廳裡,她自我介紹說是公司給我配的助理。胖女人遞給我一部新手機,並收繳了我的舊手機,同時拒絕了我導出通訊錄的建議。我思考著要不要動用武力,猶豫間,胖女人已經拿出一把漂亮的小剪刀,剪斷了我的SIM卡。

我的腦袋頓時“嗡”地一聲——學霸的手機號碼是一週前新換的,而我還沒有把它背下來。我思考著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學校找她一趟。可是胖女人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一個造型團隊被她召來了。他們剪了我的頭髮,反覆給我上妝,不停地拍照。

緊接著形體老師來了。他跟我一起看常青的錄影帶,一點點地模仿,並錄下我的模仿,然後再一一糾錯。

再然後,我被帶去一傢俬立醫院,接受了一個聲帶上的小手術。可以發聲之後,我發現我的聲音已經跟常青一模一樣了。以前我跟常青最不同的地方就是聲音,現在這個問題也解決了。

最後,他們為我定做了常青同款的全口烤瓷牙。

三個月後,胖女人告訴我,老闆很滿意,我已經可以“出場”了。

我已經知道了我的老闆是誰。那個來出租屋找我的男人,我從網絡世界中挖出了一些關於他的蛛絲馬跡。他就是常青真正的老闆,那個一手將他捧紅的人。現在他也是我的老闆了。胖女人提起他的時候,總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久而久之,我心裡也有了這樣的感覺。

我要參加的是一個新片發佈會。電影還是常青拍的,可是宣傳的人卻已經不是他了。我不知道他究竟對於自己將要被取代這件事會作何感想。那是我整個青少年時期的偶像,而我向他致敬的方法就是取代他。

我對著鏡子反覆背誦著簡短的、程式化的發言。禮貌,微笑,不要回答任何提問。讓胖女人去對付那些狗仔。

一下車,歡呼聲就淹沒了我。我們並沒有在大廈的前門下車,而是繞到了最遠的一個後門。可是那裡跟這幢建築物的其他所有出入口一樣被人山人海所淹沒。胖女人說,我的粉絲團為了我這次會出現在哪個門前,早已在論壇裡和群裡吵得不可開交。

每一張面孔、每一雙眼睛、每一隻嘴巴。裡面都是我,只有我。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我並沒有嘗試過毒品,但是如果用快樂的等級來劃分,我覺得世間最頂級的毒品也無法取代這感覺。

我身邊站著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新晉的流量小花。她抱著手臂微笑著。完全被忽略的感覺讓她的笑意無比尷尬。我生怕她下一秒就會哭出來,於是就忘記了胖女人的話,把話題引到了她身上。小花接過話筒,語調感激得有些諂媚了。

胖女人果然大發雷霆。她說:公司安排給你的緋聞對象根本不是這個小花!你現在是準備同時炒兩個緋聞了?!

我張口結舌道:我就是覺得她太可憐了……

胖女人打斷我:可憐?!這個圈子可不是靠同情心混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要去赴一個約會,一個她口中的緋聞對象的約會。

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新人,起點卻非常高,第一次就當了女主角。她整個人小小一隻,又美豔無方。我拿到了一份公司安排的節目單——吃飯、購物、擁吻。 飯

是在一個西餐廳吃的,開放式的空間,最適合狗仔藏匿。

新人笑盈盈地問我:我妝花了嗎?

我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

新人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對我說:你擺出這副死魚臉給誰看啊?你要讓大家以為我在追你嗎?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她繼續甜甜地笑著說道:你tm就不能笑一笑?

我機械地咧了咧嘴。 新

人笑得更甜了:姓常的,你以為你虧了還是怎地?老孃才十九歲!你tm還能紅幾年?等到你求著我來提攜你的時候,別忘了你今天這副臭臉!

我站起身,儘量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對她說: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我鎖住洗手間的門,撥通了胖女人的電話。我對她說:這個新人是個神經病。

胖女人說:你瘋了嗎?你怎麼惹得起她?她可是XX的乾女兒!

回到桌前,我開始時時刻刻露出八顆牙面對她。我問她:最近接什麼新戲了嗎? 她答非所問道:你tm能不能別吃蒜蓉醬?

我連忙扔掉手中沾滿醬汁的麵包。

她又問:誒,你這臉在哪兒整的?上回見你可都快風乾了啊!

我剛喝下一口檸檬水,頓時被噎得嗆咳起來。

那頓飯吃了足有一個世紀。飯後,我陪著新人去購物。胖女人早交給我一張沒有密碼的卡。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我為新人刷掉了足有一套三環內的大三居。我的雙手拎滿了購物袋,新人最後只好把新買的東西掛在我的脖子上。

按照劇本,這就到了擁吻的時候了。可是新人小聲對我說:你tm要是敢伸舌頭我就弄死你!

我連忙閉緊嘴巴。

新人又說,快點!他們已經就位了。

我用餘光環視四周,果然很多傢伙端著長槍短炮隱匿在四周或者說就公明正大地站在那裡等著拍我們。

我默唸著:我是一個優秀的演員,我能行!三遍後,我給了她一個既不失熱情又絲毫不顯猥瑣的吻。

第二天,我和新人就上了頭條。胖女人說:老闆很滿意。 我

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

胖女人遞給我一份資料:認真看,這一關過了,你才能真正變成常青。

那一關就是——去見常青的父母。

我準備了整整一個星期,臨進門的時候,還是緊張得要腿抽筋。

也許那是因為二老一點笑意也沒有。

老頭說:你還知道回來?!

老太太說:小寶,你的臉怎麼了?又去打那個針了?

我下意識地要躲開老太太枯樹皮一般的手指,好不容易忍住了。

不知怎地,我有些想哭。我跟父母已經很久沒聯繫了。選秀失敗的當晚,我跟他們大吵一架。他們說:畢業三年了,你不能再這麼漂著了。

他們已經給我聯繫好了一個穩定的事業單位工作,就等我回去了。他們比我更早地放棄了我的夢想。

我對他們說:這輩子我混不出來,寧可死在外面。

父親摔了電話。我聽著那忙音很久很久……

老頭突然一聲爆喝:你媽跟你說話呢,你聾了?!

我回過神來,發現老太太已經淚流滿面。她說:小寶,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是不愛聽媽也得說啊。你準備這麼混到什麼時候去?你都四十多了,沒家、沒個孩子,以後爸媽走了,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啊!你是有錢,可是錢有什麼用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沒個端茶倒水的人,你老了可怎麼活啊!

我囁嚅道:……媽,別哭了。

那麼大的客廳,那麼小的老頭和老太太。每一句話都反覆迴盪著。哭泣聲的尾音久久不散。

老太太邊哭邊說:寶兒,你不要再打那個針了!那東西致癌!媽求你了!大不了咱不演戲了,好不?

我擠出一個笑容:我沒打針,真的,媽!

老頭道:不要臉的東西!你騙誰呢!你上回回來啥樣兒,真以為我們老眼昏花了?

從二老家裡出來,我才發覺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胖女人通過連在我身上的微型麥克風聽到了我所有的表演。她長吁一口氣道:這關就算過了。以後每三個月回來一趟,我會把時間給你記好的。

趁著她心情好,我問道:我能去找一趟我女朋友嗎?好久沒見她了,她電話也一直關機。

胖女人看了我半天:你可能去不了。這樣吧,我去。

她把麥克風連在了自己身上,然後把耳機給了我。

車子停在學霸的宿舍樓下,她走上樓去,我躲在車裡,聽著她因為爬樓梯而變得異常粗重的呼吸。

她到了,在敲門。門吱嘎一聲開了——沒有我去上油,那門看來又犯了老毛病。

她說:我找XX。

一個聲音回答她:哦,XX啊,她退學了。

我衝著麥克風大吼:什麼時候的事?

她問:什麼時候退的? 那聲音道:好幾個月了吧?

我聽出來了,那是她的上鋪。我正想奪門而出,放在車門把手上的手又收了回來。人來人往,我一定會被錯認。那會帶來無數的麻煩。

——學霸,你為什麼要退學?

胖女人回到車上,我懇求她:你能去她們系裡問問她家裡的電話嗎?

她沉默了十幾秒,對我說:想讓你找到的人,你怎麼都能找到她。不想讓你找到的人,我勸你還是不要再徒勞了。

我說:我怕她會出事,她怎麼會退學呢?

胖女人道:你想聽實話?

我點點頭。

她說: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告訴了她一些她不該知道的事情吧。你把她拉下水了,她只有退學,離開這裡,才能上岸。明白了嗎?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半晌,我問她:那……她還……還活著嗎?

胖女人點點頭:只要你不再找她,她就會活得好好的。

當晚,我失眠了。我發現自己甚至沒有一張學霸的照片。我恐慌地回憶著她的樣子。學霸的眼睛,總是藏在酒瓶底後面的眼睛,到底長什麼樣子呢?我甚至不能回憶起她的任何一個眼神。

輾轉反側到凌晨四點,鬧鐘響了。我拉過枕頭壓在腦袋上,任那鬧鐘響著。大概一分鐘後,鬧鐘停了。我正要繼續睡去,一陣砸門聲響了起來。是胖女人,她比我起得更早。

三十分鐘後,我們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胖女人推醒我,我發現自己竟然靠在她的肩頭。頓時大窘。

外景地在歐洲。這是常青在三年前就簽下的片子,這是我代替他拍的第一部片子。我在頭等艙的座位裡舒舒服服地躺著,看著劇本。我從不知道還能這樣坐飛機。大學時代,我僅有的幾次搶到特價票的乘機體驗,都說不上愉快。有一次我甚至就坐在引擎旁邊,下飛機後的幾個小時內還一直在耳鳴。 胖女人躺在我旁邊的座位裡,她輕輕地打著鼾。

電影拍得不是很順利,那導演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常大公子,你是不是狀態不太好?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的時候,我問胖女人:我是不是……演得不如他?

胖女人問:誰?

我說:你知道,他。 胖

女人笑道:你就是他,還需要演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眼神無比堅定。回到燈下,我就像被催眠了一樣,所有的鏡頭開始一遍就過。

那是第一部戲。娛樂新聞稱之為“常青的又一次成功轉型”。人們還是注意到了細微的變化,有些新聞的標題是“常青的又一次成功逆生長”。很快,我拍了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

常青真忙。胖女人說過,我必須學會隨時隨地睡著和醒來。

三個月後,我學會了,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我都能小憩一番。

一年後,胖女人把一張卡遞給我,說是我的分紅。我查了查餘額,八位數。比老闆許諾得更多。我對胖女人說:我想回趟家。

胖女人說:你可以打電話,但不能回去。

我說:我想給我爸媽換套房子。

這曾經是我給自己定下的十年內的奮鬥目標——不改變房間的大小,只改變樓層,我只需要賺到差價那部分。因為,我們家在七樓,這一點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有年齡和越來越沉重的腿腳。

胖女人說:這事交給我辦吧。

她辦得很漂亮。一年後,爸媽搬進了新家。他們在電話裡笑得要岔氣,又哭得要斷氣。他們對於我退出了演藝圈而轉行“互聯網金融圈”十分滿意。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說了些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引號裡面的那些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好打著哈哈。我陪著父母哭哭笑笑,一邊在鏡子裡觀察著自己的表情。每種情緒需要動用的面部肌肉,我記憶著。

那個電話被胖女人的突然推門而入打斷了。她對我說:快走,他要見你。

我問:誰?老闆?

胖女人說:常青,老常青要見你。快點兒,再晚了怕是來不及了!

我們到了醫院,臨終關懷vip病房。一個乾瘦的老頭躺在一堆儀器和管線中間。我悄悄問胖女人:這是他?

胖女人點了點頭。

常青瘦得脫了形。他伸手摘掉呼吸器,笑了笑,笑出一臉奇怪的褶子。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不再笑了,只是虛弱地對我說:別怕。

我想要開口,可是不知如何稱呼他。終於,我鎮定下來,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問:你最近……去看我爸媽了嗎?

腐敗的氣息鑽入我的鼻孔。我點點頭。

他再問:他們……還好嗎?

我再點點頭。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謝謝你了。

我問:你……恨我嗎?

他笑了:怎麼會……我……“常青”……是一個……神話,我不能繼續了,你來幫我,我真的很……很高興。

他喘了起來,胖女人不由分說地給他戴上了面罩。

我被拉走的時候,他又摘掉面罩,嘶啞地喊:常去看看……我爸媽!拜託……你了!

門被拉開的瞬間,他又喊:千萬不要……打……那個針!

三年後,我終於知道了他說的是什麼針。一串字母和數字的組合,並沒有中文名稱。圈內人都叫它“還童針”。那天,胖女人和我看著屏幕上的照片。那是一組剛剛拍攝完成的雜誌硬照。胖女人說:你大概得打一針了。

我看著那隱隱若現的法令紋。肌肉的走向微妙地改變著,地心引力這東西真的存在,而且比一切昂貴的保養品更強大。我當然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一點。三年來,我每天的平均睡眠時間不到五小時。我才三十一歲,卻已經有兩年多沒有體會到晨勃的感覺了。每一次從睡夢中醒來,我都萬念俱灰。只有站在鏡頭前,鎂光燈開啟後,我才能真正“醒”過來。

我問胖女人:還童針是不是致癌?

她說:老常青得肺癌是因為他煙抽得太兇了。這針不經常打沒關係的。

打完針,我腫成了豬頭。胖女人說:這是正常反應。

我矇頭大睡了三天。三天裡,如果不是胖女人時時叫醒我,給我補充一些水分,我恐怕就要從此睡去了。

三天後,我的臉消了腫,看上去簡直好得不得了。我拿著放大鏡仔細檢查著,毛孔都隱形了,整個人年輕了足有十歲。

胖女人說:別高興得太早。還童針可不是一勞永逸的,藥物有半衰期。

在藥效巔峰時,我跟公司安排的緋聞對象在她的公寓裡共度良宵。

關於能不能“共度良宵”,胖女人給我的劇本上有個隱晦的暗號。一個實心的五角星。有這個五角星的,就是我絕對不能染指的。因為她們的背後都有著一個又財大氣粗又小心眼兒的男人。這種女人一般都會紅得很快。她們多半不是真心喜愛演戲的,她們喜愛的只是成名的感覺。等到她們發現了,成名後的那無形桎梏比小小的虛榮心要麻煩得多時,她們就會自動銷聲匿跡了。

至於沒有五角星的,就全看雙方的心情了。比如眼前這一個,她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到自己似乎成為了獵物。這眼神讓我有些猶豫。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女人,在她的小皮包裡放著針孔攝像機,她的眼神似乎也是這般。幾天後,那女人將幾張照片發給了我。我不知道胖女人究竟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反正那女人的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

我的緋聞對象去洗澡了,水聲嘩嘩地擾亂著我的思緒。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學霸。這些年,我也得到了一些她的消息。她回到了她的家鄉,做了公務員。她嫁了人,有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除了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她的一切都算是求仁得仁。

水聲停了,片刻後,緋聞對象走了出來。她披著浴巾,頭髮高高盤在浴帽裡。她對我眨眨眼睛說:該你了。

我甕甕地說:我累了。

她馬上做出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你……討厭我?

我坐起身,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真的累了。昨晚拍戲到凌晨四點,今早趕了兩個通告,下午又拍了三家封面。晚上——晚上你知道了。就是鐵人也會累的!

她扯掉浴帽:太好了!其實我也累得要死!剛才洗澡的時候都要睡著了!

她鑽進被窩,輕輕吻了吻我,然後背對著我,伸手拉滅了燈,馬上就睡著了。

我靠在床頭,在黑暗中繼續一心一意想著學霸。

天亮後,我關掉了手機,躡手躡腳出了門。我壓低帽子,豎起領子,攔住一輛出租車,到了機場。三小時後,我來到了學霸的家鄉。

學霸的家,那個小區。我的手機裡不止有她的地址電話,甚至有她的全家福和身份證號。有時候,金錢是真的能讓人為所欲為的。我也有了自己的拿錢辦事的人。我不能辦的事,就靠這人去辦。

沒想到我一進小區就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學霸,髮型變了,五官變了,身材變了。只有那眼神沒有變。那是學霸的眼神,只有她有那樣的眼神。她牽著兩個孩子,一左一右。一看到那兩個孩子,我覺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那是兩個小小的我。照片上根本看不出來,只有動起來才能發現,他們就是小時候的我。 學霸說:別在這兒傻站著了,找個地方說話吧。

我們站在一隻巨大的橙紅色淘氣堡前面,她的,不、我們的一雙兒女一進去就瘋鬧起來。她對著他們喊:可可,飛飛,慢點兒!

這兩個名字頓時擊中了我,正是她曾對我說過無數次的名字,女兒要叫CoCo,兒子要叫FeeFee——名字來自她最愛的一篇童話故事。

她對我說:你的新片我看了,怎麼開始接喜劇了?

我問:聽說……你結婚了?

她點點頭。

我問:你丈夫……

她簡短地說:別人介紹的。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他不能生育。

我頓時顫抖起來: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她笑了笑。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一個陌生的姑娘。她問我:請問……你是常青嗎?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我身後已經圍了一整圈人。他們都拿著手機對著我。我慌忙壓低帽子:你認錯人了!

姑娘說:你不是常青也沒有關係!天哪!你長得實在太像他了!你能跟我拍張照嗎?

我正擺手,突然淘氣堡內傳來一陣哭聲。不知何時,可可被一個小男孩推倒了。小男孩還在旁邊不停地蹦跳,讓她沒辦法站起來。學霸急道:快停下來!不要欺負小妹妹!

眼看小男孩跳得越來越近,都要踩到可可的臉了。我慌忙脫掉鞋子,一翻身進到了淘氣堡裡面。在我一把抱起可可翻出來的時候,我發現無數的手機對準了我。

我抱著可可的照片成了第二天的頭條。據說拍照的那個路人靠這張照片很發了一點小財。照片上我和可可皺著眉頭的表情如出一轍。照片的標題是——常青女兒曝光,為救女上演“神勇第二戰”。

《神勇一戰》是我剛剛上映的新片。

胖女人將我押回了北京。她說:老闆很生氣,很生氣。

我關起門,偷偷打電話給學霸。她咆哮道: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

我問:你怎麼了?

她大吼:現在孩子們根本不能出門!他也不能去上班了!XX!這是你這輩子第二次毀掉我的生活了!我恨你!

——我想起來了,她的丈夫是大學裡教政治的。就在這時,胖女人突然走了進來,她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按下了關機鍵。她說:你的手機很可能已經被監聽了。這個號碼估計也暴露了,不要再用了。

我問:我該怎麼辦?

她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兒。看看這兩天有沒有什麼別的人出事兒,可以幫他們買些水軍。只要風頭過去就好了。

我問:學霸該怎麼辦?可可和飛飛該怎麼辦?

她說:你準備怎麼辦呢?

我答:我……不知道。

她說:你可以選擇帶著她們,遠走高飛;也可以選擇讓我把這事擺平,你繼續做你的常青。

我沉默了。

當晚有一個頒獎典禮。我是獲獎者。終身成就獎。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多麼應景的謝幕演出。就讓它成為我關於常青的最後記憶吧。

歡呼聲,山呼海嘯般。我看著臺下那些臉。那些狂熱的臉。我太迷戀這種感覺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義。

提問環節,主持人一反臺下的口頭協議,問我:您對這張照片是怎麼看的? 全場安靜了下來。我回過頭,她指著的正是那張我抱著可可的照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我只是清了清嗓子,謊話便順利地流出:大家肯定注意到了,照片裡面的孩子長得很像我。那是因為,她是我的外甥女。她叫可可,是一個小天使……

胖女人離開了三天,回來時,告訴我:一切都辦妥了。

我問:怎麼辦妥的?

她說:你還是別知道的好。總之辦妥了。

過了足有半個月,我那個後知後覺的拿錢辦事的人終於有了消息。他說:學霸離婚了,帶著孩子搬走了。

我質問胖女人:學霸被你弄到哪裡去了? 她

說:溫哥華。

我問:哪裡?

她說:一個你查不到的地方。你要是聽勸,哪裡會有這樣的事?

我茫然地問:溫哥華?她在那裡要怎麼生活?

胖女人輕蔑地說:她沒拿到想要的價碼,能這麼輕易挪屁股走人?

我瞪著她。

她繼續說:好好好,我又侮辱你的神聖愛情了。不過,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該醒醒了。

我把臉埋在掌心裡:那是我的孩子,和他們的媽媽。

她冷冷地說:你的孩子?你陪過他們一天?別天真了!他們只不過是有著你的DNA的陌生人。別指望他們有一天會在你床前盡孝!你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筆在不確定的時間可以繼承的遺產而已!

我終於嚎啕大哭起來。胖女人攬過我,她的胸口散發著溫熱的氣息,我恨這種味道。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學霸和我的一雙兒女。也再沒有得到過任何關於她們的消息。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我的,不、常青的父親去世了。

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常青的寡姐。這個在十幾歲時便與家人反目的女人,總是帶著一副嘴角向下的神氣。她沒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攬著常青的母親。葬禮規格很高,因為那是“常青父親”的葬禮。我像個木偶一樣任人擺佈。

葬禮結束後的晚宴上,我多喝了幾杯,在洗手間洗著臉。寡姐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她輕輕問我:你真是我弟弟嗎?

我被她問得一哆嗦,打翻了洗手液的瓷瓶。服務生連忙跑過來清理。我拿出一張大鈔打發走了他。

寡姐接著輕聲問:如果你是我弟弟,那我每年去給他掃墓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我呆立在原地。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知曉這件事的人。

寡姐的聲音夢囈一般:你佔了他那麼大便宜,以後多來看看他媽媽,好嗎?

我只得狠狠地點著頭。她終於放過了我,轉身走遠了。

後來,我就不知道時間過去多少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毫無變化。不,還是有變化的,還童針打得越來越頻繁,每天在健身房待三個小時也不能阻止肌肉的流失了。

我的皮囊終於不再光鮮了。

那天在片場,我等著燈光師調光,等了足有一個多鐘頭。柔光加了又加,可是根本無濟於事。我看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下巴與胸膛之間有著奇怪的陰影。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到常青的火雞脖子時的那種震驚。

胖女人走上前來,對我說:收工吧,過幾天再拍。

——其實她早已變得又瘦又老,只是,我早已習慣了用“胖女人”來代稱她,就讓我這麼稱呼下去吧。 於是我乖乖地跟著她走了。我知道,我又將迎來新一次的注射,而上一次注射甚至只過去了三個星期。

我問她:老闆有沒有找好新人?

她反問:什麼新人?

我笑了笑:下一個……常青。

她沒有回答。

我繼續說:沒有找好就快找,我覺得……我快撐不住了。

她還是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告訴她,我早就偷偷看到了她包裡那份《再尋小常青》的企劃案。

我閉上眼睛,馬上進入了夢鄉。

……一陣歡笑聲衝破我眼前的迷霧,我又一次見到了可可和飛飛……還有學霸。

那個橙紅色的淘氣堡。他們在裡面跳著,鬧著,向我招著手。

我脫掉鞋子,準備邁過去,可是我馬上發現,我的面前似乎有著厚厚的一堵玻璃牆。不論我怎樣掙扎,我都不可能向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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