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值得感謝嗎?


貧窮,值得感謝嗎?

一位農村的孩子考上了北大,家庭貧困的她寫下了《感謝貧窮》。

這些樸實的文字讓我深深的感動,因為在它們的背後我看見了一個自強不息的年輕人,看見了我曾經年輕的父母,看見了我自己的影子。

這些無華的內容讓我默默的沉思,因為在它們的背後,我看見了無數個飽受貧窮折磨的家庭,看見了無數因貧窮而帶來的悲傷。

她說:“貧窮帶來的遠不止痛苦、掙扎與迷茫。儘管它狹窄了我的視野,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但我仍想說,謝謝你,貧窮。”

我看見的不僅是一篇作文,而是一個年輕人的心路歷程。

我聽見的不僅是一句謝謝,而是來自靈魂的吶喊。

如果沒有在黑暗中前行的經歷,便無法感悟生活的真諦。

如果沒有被貧窮傷害過,便不會有奮起的身影和吶喊的聲音。

如今,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甚至改變了家庭的命運。

但是,我想對她說:“年輕人,這些只是起點,並不是終點。在未來人生的征途上,或許還會有更多的荊棘坎坷。只有依舊心懷理想,堅持不懈,才能望見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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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值得感謝嗎?

貧窮是一種無奈,是一種現實的糾結,是對人生的折磨和考驗。

我也曾體驗過貧窮,也曾在困頓中迷茫。

上世紀八十年代,和大多數人家一樣,我的父母也過著極度貧窮的生活。

不幸的是,因為爺爺的原因,年輕的父母不僅要承擔哺育兩個孩子的重擔,還要承擔爺爺留下的鉅額債務。

在那個燒餅只賣幾分錢的時代裡,父母便繼承了高達數千元的債務,而利息最高達到一毛錢!

爺爺晚年因為糖尿病足而發生了下肢的潰爛感染,在長達近半年的時間裡,家中始終沒有錢為爺爺治療,甚至沒有錢付給上門治病的赤腳醫生。

插秧的時候,家中突然來了一位主動前來幫忙的朋友。中午時分,母親卻犯起了難,因為家中除了僅有的兩個雞蛋之外沒有任何做菜的材料。無奈之下,母親只好在兩個雞蛋裡摻起了從鄰居家中借來的麵粉。為此,年輕的父親覺得自己丟了臉,還同母親爭吵起來。

除夕的時候,家中沒有一點餘糧,無奈的父親只好忍痛將家中唯一的黃狗殺死賣肉。至今我清晰的記得,那一次父親花了兩毛錢給我買了一頂用毛線編織的帽子。

爺爺去世時,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因為父親拿走了家中所有的錢,準備為爺爺置辦棺木。母親的意思是家中已經揭不開鍋,置辦一副一般化的棺木即可,這樣便可省下一些錢來。但,孝順的父親卻不同意,他寧願我和弟弟餓肚子,也要為爺爺置辦最好的棺木,雖然在當時只是花費了幾十塊錢。

有一年,父親同鄉鄰徒步前往數百公里之外的他鄉販賣麻油。賺的一些錢後,父親花了五分錢為自己買了一個塑料酒壺。母親埋怨道:“喝不起酒,買酒壺做什麼?”。後來,這個酒壺長期的放置在衣櫃子上,染滿了灰塵。

每當春節的時候,父親清晨起床後便會貼上春聯。因為只要看見貼上了春聯,債主便不會上門討債了。

但,父母沒有被生活的磨難壓倒,他們始終在奮進著。

改革開放後,父親準備出門做點生意,卻沒有本錢。無奈之下只得賣了屋後的三十餘棵樹木,得到一百元左右。然而,生活卻總是在戲弄人生。不久之後,父母便出了車禍。幸運的是這場車禍並不嚴重,只是導致母親的右上肢骨折。但是,它卻斷送了父親渴望改變命運的理想。

我曾問母親:為什麼父親在不斷努力,千方百計改變命運,嘗試做了許多種的小生意,而我們卻依舊貧困潦倒,甚至揭不開鍋?

母親的回答很樸實:“因為賺的錢都用來還爺爺欠下的債務了!”

我也曾問母親:“既然如此貧窮,甚至吃不飽飯,為什麼不自己種點菜,養點牲口?”。

母親的回答讓我無言以對:“收的糧食都賣了用來還債,人都養不活,哪裡還能養得起牲口?”。

資本的力量在任何時期都是一樣的:富則越來越富,窮者越來越窮。

但即使在貧困的磨難下,節衣縮食的父母依舊將我送進了學堂,而不是同小夥伴們那樣在鄉間放著牛羊。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仍“耿耿於懷”。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許諾我說:“要是你門門都能考第一的話,我就帶你去下館子吃餃子。”那年冬天,下著雪,我興高采烈的拿著那本巴掌大小紅紅的成績冊回到了家中。每一門成績都在95分以上,在班級里門門都是第一。但,父親允諾我的一頓餃子卻從沒有實現。

1989年,父母帶著改變命運的想法千里跋涉來到了南京。

他們成為了中國最早的農民工,而我和弟弟則成了留守兒童。

他們在城市裡出賣勞力流著汗水,我和弟弟從小學讀到了初中,從初中讀到了高中......

父母從來沒有明確告訴過我們要讀大學,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知道還要讀大學。

我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好好學習,如果自己不能拿到好成績,就對不起父母流下的汗水。

後來,我稀裡糊塗的上了大學,乃至在這個城市裡生根發芽。

但,我依舊不能忘記曾經那些貧窮的生活,因為它們是我奮進的動力,因為他們讓我的父母飽受磨難。

我不能忘記貧窮,但我並不感謝它,甚至有些痛恨它。

我要感謝的是父母,他們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要感謝的是那位老人和改革開放的政策,是它給了父母改變命運的機會。

曾經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過:我座在農用三輪車的露天副駕駛上,看著馬路上疾馳而過的小汽車,看著路邊那些似乎在嘲笑我的霓虹燈,心中暗暗發誓:你們擁有的,我早晚也要擁有。

現在我擁有了那些曾經極度渴望的東西,甚至一度實現了自己改變命運的理想。

但是,有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放在了我的面前:父輩們通過血與淚換取的微薄財富,早已經被瘋長的房價和不可遏制的通貨膨脹所稀釋掉。

對於父輩們來說:拼搏了一輩子,出賣了自己一生的汗水,依舊沒有擺脫貧窮,甚至還要面臨著回不去的家鄉和日益突出的健康問題。或許,唯一值得父輩們欣慰的便是:他們的子女已經擺脫了貧窮吧。

即使這種富有可能根本抵不過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或重大疾病,但終究我的孩子再也不會有著和我一樣的童年。

2

貧窮,值得感謝嗎?

貧窮,有時候是人生的一種財富,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人生的夢魘。

初中的時候,我的父母都在城市裡打工,我和弟弟便在留在家鄉讀書。

村東頭住了一戶人家,女主人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姐,她也有兩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

雖然我的印象之中沒有什麼來往,但因為每次上學放學都會經過表姐家門口,所以也比較熟絡。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表姐永遠都紅撲撲的臉龐,當然,那個時候的我,自然是不可能想到系統性紅斑狼瘡的。

初中的畢業後,我去了縣城讀書。表姐家的兩個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樣輟學了,準備著要去打工。

半年後,我便從母親口中得知了一個噩耗:表姐去世了。

現在想來,必定是因為系統性紅斑狼瘡導致了表姐全身多臟器功能衰竭。

從縣醫院回來後,自知病情的表姐便開始為孩子做起了鞋子。那個時候,我們穿的鞋子基本上都是自制的千層底。

期間,表姐遇見了從城市回到家鄉農忙的母親。

她對我的母親說:“醫生說我這個病活不過半年了,只是可憐兩個孩子了,不能看著他們成家。”

母親說:“你怎麼不吃藥了?說不定能好一些。”

表姐卻告訴母親:“吃藥也治不好了,留點錢以後給孩子蓋房子娶媳婦吧。”

不久之後,表姐便永遠的離開了人世間。

她在為兩個孩子做了幾十雙鞋子後,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

再後來,我去了更大的城市讀了大學。表姐的兩個孩子去了不同的城市的打工,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

但是,我知道:表姐留錢給孩子蓋房子娶媳婦的遺願始終沒有實現,因為他們再也不會回到農村了。

今年清明節時,我回到了闊別近二十年的家鄉。

表姐家的老屋坍塌到只剩下幾截沐浴在夕陽之下的斷垣殘恆,再也沒有了當年雖然貧窮卻依舊活著的氣息了。

在我的文章裡,我曾經兩次提到過我的另外一位遠方表姐。

她的年齡同我的父母相仿,也是很早便來到了城市裡,也是帶著改名命運的理想始終在奮鬥著。

不幸的是,她卻被診斷為結腸惡性腫瘤。

子女都表示要不惜一切代價為表姐治療,並且已經安排表姐在上海的一家醫院住院治療。

但是,春節剛過沒有幾天,表姐卻在一個凌晨跳河自殺了。

有人說表姐是因為忍受不了疼痛才自殺的,也有人說表姐是因為想不開而自尋短見的。

事實上,表姐自殺的原因很簡單:不想給子女增添負擔。

母親說:“如果有錢的話,誰會在已經做完手術後還要自殺呢?”。

我想對於她的孩子們來說:這或許會成為一輩子的夢魘吧?

而常常出現在我夢中的夢魘卻是另外一位老人:我的姥爺。

如果沒有我的姥爺,我和弟弟甚至早早的便被貧窮奪去了生命。

但是,上天是不公平的,它用最殘忍的方式讓姥爺遠離了人世。

那一年姥爺在幹農活時出現了腹痛,緊接著有出現了黑便,但是沒有人重視。直到後來腹痛不止,難以進食才被送進醫院,卻為時已晚。

我一度埋怨母親:“為什麼不給姥爺看病?為什麼不帶姥爺來南京的大醫院看看?”

母親只是沉默了,我知道根本的原因便是:沒有錢!

姥爺臨終時的腫瘤惡液質狀態讓我至今難忘,我座在床頭拉著姥爺的手,姥爺看著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也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又何至於在姥爺剛開始出現症狀的時候沒有得到及時診治?

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又何以讓被癌痛折磨的姥爺沒有得到絲毫鎮痛治療?

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又何至於讓姥爺毫無尊嚴的離開了人世、讓我在痛苦中糾結這麼多年?

高考後,我毅然決然的選擇了臨床醫學。

我暗暗發誓要挽救那些如同姥爺一樣被病魔帶走的人,要去救死扶傷。

只是工作許多年之後,我才發現我能做的微乎其微,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病讓我無能為力,那就是窮病。

我不會感謝貧窮,因為它是我的夢魘,因為它帶走了我的親人、我的病人。

我不會感謝貧窮,因為它讓我常常不能自己,讓我常常見證人世間的無奈和悲離。

3

貧窮,值得感謝嗎?

貧窮限制的不是我們的想象力,而是我們的生命力!

作為一名急診醫生,我不僅見慣了生死離別,更加見慣了人間蒼涼。

半年前,我在搶救室裡接診了兩位病情幾乎一模一樣的男性患者,但是他們不同的結局卻讓我至今難以平復心情。

第一位患者是一位65歲的退休幹部,他因為突發言語不清伴右側肢體偏癱一小時被送進醫院。

診斷考慮是急性腦梗死,治療上必須爭取在時間窗內溶栓,否則可能遺留嚴重後遺症,也可能致死。

一切搶救步驟都在按照流程走著,家屬也非常配合。

患者的女兒和女婿直截了當的告訴我:“該用什麼治療就用什麼,不用擔心併發症,不用擔心費用!”。

第二位患者是一位66歲的農民,三個月前,他才和兒子一起來城市打工,同樣因為突發言語不清伴右側肢體偏癱一小時被送進醫院。

診斷同樣考慮是急性腦梗死,但和家屬溝通起來卻非常困難。

老人的兒子始終堅持自己的要求:“掛幾瓶水就好了,他平日裡沒有病,不會有大問題。”

家屬對患者疾病的嚴重性沒有足夠認識,對於可能出現的後果估計不足讓我焦急萬分。

無奈的是,家屬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們不懂,有那麼嚴重?”

最終在瞭解了風險和費用後,家屬依舊選擇了自己的要求:“掛幾瓶藥水就好了。”

看到這裡,你一定會埋怨這位無知的兒子為何如此愚昧無情。

當你瞭解了背後的辛酸後,或許會抱有另外一種態度。

在和我主任多次溝通後,第二位患者的兒子終於吐露了自己的心扉:“沒有錢,是真的沒有錢”。

貧窮,值得感謝嗎?

三年前,全家舉債二十萬為自己娶了老婆。

沒想到的是一年後老婆跑了,只留下一個孩子。

為了還債,他將孩子丟給老家的母親,帶著父親一起來到城市打工。

“我們才來三個月,工錢都沒有結,哪裡還有錢看病?”家屬也只不過是一個還沒有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聽完他的故事後,我同樣再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最後他用老鄉的麵包車將患者送回了家鄉的縣醫院,只留給我和趙大膽滿懷的感傷。

有一天,120為我送來一位突發昏迷的男性患者。

患者被送進搶救室後的時候已經處於深昏迷狀態,生命體徵非常微弱,命懸一線。

他的皮膚黝黑,光著上半身,穿著一件不會超過十塊錢的短褲,腳上是一雙破舊的拖鞋。

這是一位外地來南京打工的建築工人,就像我的父輩一樣:依靠出賣體力換取生活的普通人。

導致患者命懸一線的原因很簡單:長期不控制高血壓,最終突發腦出血。

雖然病情很簡單,但卻十分危重。

讓我覺得棘手的倒不是患者的病情,畢竟這種疾病在急診常常出現,讓我覺得棘手的是一時間難以聯繫上患者家屬。

對於這樣的患者來說,已經失去了手術的機會。即使強行手術,拋去高昂的醫療費用不說,手術的效果也是要難以預料的,甚至最好的結果便是植物人。

通過藥物和呼吸機等設備的幫助,我終於在堅持了四個小時後,見到了患者從外地剛來的兩個兒子。

這是兩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男人,他們在瞭解了病情後痛苦的糾結著。

因為患者之所以會獨自來到南京打工,不僅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已經去世,更是了為了還債。

如果不救,他們心中不捨。

如果積極救治,不僅不能保證效果,而且還要承擔鉅額費用。

這樣現實的糾結常常發生,我原本不應該有所感嘆動容。

但是,當我看見兄弟兩人的淚水後,我再也不能裝作無動於衷了。

但是,當我看見患者手掌上厚厚的繭後,我再也不能佯裝淡定了。

因為我的父輩也可能會如同這位患者一樣,辛勞一生卻死於他鄉。

因為我也可能會如同患者的兩個兒子一樣,在痛苦中糾結、在悔恨中難過。

我告訴他們:“不治療必定毫無希望,治療的話希望也不大。如果你們有錢的話,可以嘗試一下,但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你們沒有錢的話,考慮到患者的病情,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患者是否有在天之靈。

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的話,沒有人願意擔上不孝的名義,沒有人願意看著自己的父親一點點的流逝掉生命。

在每一個悲傷故事的背後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蒼涼,在每一個不幸家庭的背後都隱藏著一段讓人感傷的故事。

我想在你的身邊,一定也有著這樣的故事:如果不是因為貧窮,或許便是另外一種結果。

或許,這就是現實吧。

或許,這就是生活吧。

有時候不是醫生不想救,也不是家屬不想救,而是我們都敗給了貧窮。

所以,我不會忘記貧窮,雖然它讓我奮進,但我絕不會感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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