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范兒

今天我講座的主題是知識分子的家國天下情懷,先講一個一個小故事。2001年我到哈佛大學去做訪問學者,有一次去紐約,特特意到普林斯頓大學,去見余英時先生。餘先生到我第一句話就問,你為什麼要把intellectual叫做“知識分子”,他說這個“分子”不好,在中國“分子”都是壞人,“地富反壞右”就是黑五類分子。他說他用“知識人”,而不用“知識分子”。我說我很同意、贊成,但是現在漢語裡邊“知識分子”已經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詞彙,很難改了。“知識人”怎麼變為“知識分子”,又怎麼重新回到“知識人”,從“人”到“分子”,再回到“人”,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說到知識分子的家國天下情懷。首先會碰到一個問題:什麼叫“知識分子”,誰算“知識分子”?intellectual這個詞最早不是英文,而是從俄文和法文來的。是到19世紀才出現。19世紀的俄國在彼得大帝改革以後,俄國社會就發生了一個變化。俄國社會就成為兩極的社會。上流社會因為學西歐,開始進入現代化,特別是19世紀的俄國非常崇拜法國。19世紀歐洲最時尚、最通行的語言不是英文而是法文,所以俄國貴族都是講法文的。他們完全像西歐一樣成為一個上流的貴族社會。但是俄國的下層社會還是和過去的幾個世紀一樣,是一個古老的、沉重的農奴制國家,上面有一個沙皇的專制制度。拿破崙侵略俄國失敗,俄國大軍反攻到法國,到了巴黎以後,這些俄國貴族軍官才知道法國是多麼的先進,多麼的文明。這些人回來就不可忍受俄國農奴制社會的沙皇專制制度的落後,一些貴族就對社會產生了不滿。這些人最早是十二月黨人,後來就成為貴族知識分子,最典型的寫《往事與隨想》的赫爾岑。這些人當時在俄國社會就被稱為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知識分子”是一批什麼樣的人?從俄國的發生學來說,就是一批受過現代知識和文明教育的人。而這些人又對現實有強烈的不滿,有相當強的反抗精神和批判精神。這就是“知識分子”的俄國原型。

知識分子的第二個源頭是法國。到19世紀中期,大革命以後的王朝復辟時期,當時法國出現了一個事件,叫“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是當時法國軍隊當中的一個猶太軍官,這個猶太軍官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軍事法庭判為叛國罪,這是一個明顯的冤案,被社會知道以後,以左拉、雨果為首的一批法國著名作家就站出來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叫《我控訴》。為這個德雷福斯申冤,結果保守派就嘲笑左拉和雨果,說你們算什麼,你們憑什麼控訴?國家法律宣判他有罪,你憑什麼?你難道比法律還高嗎?左拉回答說:是的,我們代表了這個世界普遍的正義與良知。保守派就諷刺他們說,你們是一些intellectual, “知識分子”從此在法國出現。

「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範兒

你們可以看到,從俄國的源頭和從法國的源頭,我們就可以觸摸到什麼是“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是一些什麼樣的人?首先是有知識,然後有擔當,對社會有相當的疏離感,對權力有相當的疏離感,有批判精神,這些我們就稱為“知識分子”。

講到這裡。我們是從理想的類型來理解什麼叫“知識分子”,但是我們現在日常生活裡面說這個人是“知識分子”,那個人不是“知識分子”,不是從理想類型,通常是從兩個角度,一個是你的出身,第二個是你的職業。出身就是說你凡是有過受到比較好的教育,都被稱為“知識分子”。過去高中畢業就算知識分子,因為那個時候讀大學的人很少,現在當然不能算了,現在一般認為說知識分子出身的,至少也要讀過大學才能叫“知識分子”,但是這個只能說是叫“知識分子”出身,不能本身算“知識分子”。那麼從職業角度,什麼樣的職業算“知識分子”呢?美國有一個著名的社會學家叫希爾斯。他專門研究過知識分子,他說那些“頻繁運用抽象符號”的才能算“知識分子”。“頻繁地運用抽象符號”,簡單地說,大學裡面大概只有從事文科和理科的教學和研究的算“知識分子”,因為他們是頻繁地運用抽象的符號,基礎學科的學者算,但是應用學科的就不算了。比如工程師,設計師,醫生、律師,按照嚴格的定義來說就不能算“知識分子”,只能算“專家”,專家不一定叫“知識分子”。

「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範兒

“知識分子”通常是什麼?他當然有自己的專業知識,但是他所從事的職業會與更大的問題有關係,他要回答一些大問題。宇宙是怎麼樣的?人類是怎麼樣的?人生是怎麼樣的?你的工作涉及這些大問題的,才能算“知識分子”。所以,“知識分子”都有家國天下的大情懷,首先與他的職業是有一定關係的。

但我今天不是從出身和職業角度談什麼是“知識分子”,而是重點作為一種理想類型來談“知識分子”。哪怕你不是“知識分子”出身,也不從事“知識分子”職業,只要你具有我前面說的“知識分子”精神,都可以算“知識分子”。韓寒是“知識分子”出身嗎?老天爺,高中都沒有畢業,但是他身上有知識分子精神。很多人的職業未必“頻繁地運用抽象符號”,但他經常像知識分子那樣去思考,有家國天下關懷,依然可以說自己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更代表著一種精神。

這種精神是什麼呢?美國很有名的知識分子,哥倫比亞大學英美文學教授薩義德,他有本書叫《知識分子論》,他裡面有句話說:“知識分子”就是一些具有業餘精神的人。他的意思說,“知識分子”不是為了稻粱謀,而是以一種業餘的精神去做研究的。美國另外一個社會學家科塞,他講得更明確,“知識分子”不是靠思想生存,而是為思想而活著的人。

“知識分子”典範地代表了啟蒙一代人,就是有理性、有自己獨立思考,有自由思想的人,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說叫:“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典範地代表了知識分子的精神。

所以“知識分子”這不是個定義,它背後代表著一種理想。這種理想不是到了近代才有,古代雖然沒有“知識分子”這個詞,但是這種精神已經存在了,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是這樣。古希臘就有蘇格拉底、柏拉圖,他們身上也具有這樣一種精神。蘇格拉底不斷追問什麼是真理,最後為真理而死。中國古代最早在春秋戰國的時代,就產生了“知識分子”,雖然這個時候不叫“知識分子”,而叫“士”,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他們身上都具有這樣的氣質。孔夫子說過一句話叫做:“士志於道”,其中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就是說你要了解、這個世界、人類乃至人生的道。這是知的層面。第二個層面,這個“志”是實踐的意思,不僅要知道,還要去實踐。要實踐你所認識到的這個“道”,用王陽明的話叫“知行合一”。知就是行,行就是知。

「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範兒

美國著名的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學者張灝教授說,中國古代有雙重權威。一重權威是皇帝,代表政統,還有另外一重權威是士大夫,代表道統,黃帝再厲害,還得拜孔夫子,拜孔廟,因為孔夫子代表著與皇權平行的另外一重權威,在道統上皇帝不能代表真理,只能由士大夫來代表。孟子講“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背後所憑藉的是士大夫所代表的天道。在中國古代,何為天道的解釋權不是屬於皇帝的,解釋權在士大夫那裡。

知識分子因此成為了文化託命之人,梁漱溟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在香港,他步行回內地的時候,有半個月沒有消息,生死未卜,大家都為他擔憂。半個月以後梁漱溟在桂林出現了,朋友們對梁漱溟說:你終於回來了,大家都很擔心啊。梁漱溟聽了很不高興:你們擔心什麼?我怎麼會死?我是有天命在身,我死了,天地為之變色,文化為之改轍。我怎麼會死?梁漱溟自認為與天命合於一身。陳寅恪先生身上也有這種豪氣。1928年北伐軍打到北京,大學問家王國維投湖自盡,陳寅恪說,王國維為什麼死?“當一個文化衰落的時候,一個為文化所化之人必定為之痛苦”。王國維不是為殉清朝,乃是為中國文化而死。在這之前也有一個大儒為中國文化而死,就是梁漱溟的父親梁濟。在梁濟、王國維看來,當文化死了以後,他們的生命也死了,只剩下皮肉而已,所以他們要殉這個文化。

今年是王元化先生誕辰九十五週年,王先生也是一個“文化託命之人”,在他身上看到了從梁漱溟、王國維、陳寅恪身上一脈相承的這種精神。王先生到了晚年,我每次去見他,他總是迫不及待地和我要談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危機。他不談政治,政治是朝朝夕夕的事,但歷史當中最深層的是文化,一旦幾千年的人類文化發生了危機,發生了斷裂,那麼人類就會走入歧途。王元化先生晚年有句很有名的話叫“這世界不再令人著迷”。過去這個世界充滿了魅力,充滿著意義,但是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有意義,不再令人著迷了。王先生晚年是非常痛苦的,最大的是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我稱為“憂患意識”。一般人不會有這種意識。但是知識分子會為和他不相干的事而痛苦,這就是從孔夫子開始的“憂患意識”,強烈的憂患意識。西方知識分子有罪惡感。人生來是具有原罪的,這是基督教文化的傳統。中國沒有這種罪感,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一種憂患意識,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凡是整天生活得樂樂呵呵的,雖然他可能從事知識分子職業,他在精神上不一定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常懷苦痛,因為他有太多的憂慮。他內心裝的是家國天下。

知識分子有家國天下情懷,家國天下負於一身,要不痛苦,也難。《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中的最後一篇,是我寫的《“我是19世紀之子”:王元化先生的最後二十年》。元化先生晚年心境常懷苦痛,身體的痛苦尚在其次。他說真正折磨他的是精神上的憂患。王先生曾經給自己的學生寫過一封信,他說:我記得魯迅先生曾給一個青年寫信說“人生實在痛苦,誠哉斯言”。魯迅先生晚年也很痛苦,所以你看這種痛苦不是凡夫俗子的那種痛,他們有一個更深層的痛苦,這與他們的家國天下情懷、憂患意識有關。“知識分子”就是情懷黨,你不是情懷黨,還真不能算什麼“知識分子”。

鄭板橋講過一句話叫“難得糊塗”,我年輕的時候一直不懂為什麼要難得糊塗呢?什麼事情都想搞搞清楚。實際上好奇心害死貓,很多事情你搞清楚了也就很痛苦,你看清楚了這個宇宙,宇宙是很殘酷的,你看清楚人性,人性深處也是很幽暗的。你會覺得很痛苦。所以很多人就說,難得糊塗,生活在表層,這大概是種活法,但是知識分子往往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要把宇宙、人生、人性當中最深層的東西發掘出來,所以他不得不看清太多的東西,而且還要為之搏鬥,所以他通常有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所以痛苦也可以說是知識分子的一個宿命,如果說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你無法承受的話,那你就不必做知識分子。如果你要做的話,那你就自覺地背上了這個沉重的“心靈的十字架”。

接下去,我要談一談我所研究的對象:民國知識分子。民國是一個短命的朝代,1912——1949年,半個世紀都不到。但是現在大家都認為這個短命的朝代非常豐富,非常精彩,這些年出了好多叫“民國範兒”。什麼叫“民國範兒”?這個“範兒”是北方的說法,簡單地說這是一種典範,現在對於民國有很多“想象性的記憶”,民國的書很流行,有很多關於民國的傳奇和神話。這些傳奇和神話曾經是一段真實的歷史,這段歷史消失了,但我們曾經覺得它身上寄託了我們的希望,我們在尋找現實當中所沒有的,我們懷念失去的東西。民國知識分子典範地代表了一種民國的精神,如今叫做“民國範兒”。

「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範兒

“民國範兒”的第一個精神要素我稱之為“純真”。這裡我又要講一個民國大學的故事。這個大學是我的“父校”----我父親的學校。這所大學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歷史上只有七年時間,但是它創造了世界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蹟,七年時間裡面產生出兩個諾貝爾獎獲得者,一百五十七個兩院院士,無數個學者大師。這就是西南聯合大學,由北大、清華和南開在抗戰時期在昆明所組成的西南聯大。我父親當年也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後來在清華畢業,所以說這是我的“父校”。

西南聯大今天成為一個神話,今天的中國沒有一所大學大學可以和西南聯大比,幾乎是一個絕唱。西南聯大的師生們有一種“純真”。我到臺灣去,臺灣的朋友告訴我說:在臺灣也有一本“青春之歌”——大陸的《青春之歌》講的是林道靜走向革命道路的故事,曾經影響了我們整整一代人——臺灣的“青春之歌”叫《未央歌》,也影響了臺灣兩代人,這本書在大陸出版之後我特地買來看了,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寫的,講的是西南聯大年輕學生的故事。我看了沒幾頁,簡直看不下去,好像在讀瓊瑤的小說。裡面的人怎麼都那麼單純?太純真了。是小說出了問題嗎,還是我自己出了問題?我想了半天,發現還是我自己出了問題,我這代人出了問題,因為我們這代人經歷太複雜了,已經根本不能欣賞、也難以想象曾經有過純真的年代。那個時代的人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有非常純真的東西。戰爭年代前方在打仗,他們就在後方讀書,每天日本鬼子的飛機來轟炸,經常要跑警報躲到防空洞裡去,他們竟然整個心態非常安寧。“民族決戰豈止在戰場”,他們的戰場就在學術崗位上。中國為什麼當時被日本侵略?不是軍事上不如人家,而是整體上都不如日本,包括科學和人文,西南聯大師生們通過自己的研究貢獻國家。許多民國的經典著作都是在戰爭環境下寫的。馮友蘭的“貞元六書”、金嶽霖先生的《論道》、錢穆的《國史大綱》等等。

民國範兒的第二個精神要素是“德性”。民國那代人身上的“德性”即是一種古典的美,也是一種現代的美。我講一段梁思成、林徽因與金嶽霖三角戀的故事。30年代北平城在林徽因家裡,有著名的太太沙龍,一批學者、作家聚在一起談論文學和學術。沙龍里面每天有一個常客,那就是大哲學家金嶽霖,他風流倜儻,談吐幽默,林徽因與金嶽霖是很好的交談夥伴。有一天林徽因對梁思成很苦惱地說:“思成,我現在有個大苦惱。我發現我愛上老金了,但是我也愛你。我怎麼辦呢?”梁思成說:“讓我想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樑思成對林徽因說:“我覺得不配你,還是老金配你,我退出吧。”林徽因很感動,就和老金去商量。金嶽霖聽了以後說:“還是我退出吧。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們還是讓我每天下午到‘太太客廳’來喝茶。”結果這三位後來就成為終生的朋友,金嶽霖也終身未娶。林徽因先過世,梁思成在過世之前,再三叮囑兒子,一定要照顧好金爸爸。這些知識分子身上的境界,那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這種德性不是刻意追求的,是很自然的,不僅有中國古代儒家的美,也有從西方留學帶回的西方文明。他們身上兼有古今中西多重美德。林徽因如今已經是一段傳奇,有人以為其中有誇張的成分,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凡夫俗子的時代,連編一個傳奇的素材都沒有了。

民國範兒的第三個我稱之為“趣味”。在民國知識分子身上,無論從事人文社會科學,還是從事自然科學的,他們都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和文化品位。比如說楊振寧先生的古典文學修養一些中文系的教授未必及得上他,王元化先生都對他稱讚。那個時候搞中國研究的懂西學,搞西學研究的也懂中學。中西不分家,西南聯大的教授們曾經一度考慮要將外文系和中文系合起來,因為覺得文學應該兼通中西。

錢理群先生講過,今天中國只剩下“沒有文化的學者”和“沒有趣味的文人”。我深有同感。不少學者只是一個專家,一離開自己的專業就非常無知,缺乏文化。而有一些文人好像有文化,但是沒有趣味。寫出來的文章趣味不高。今天的知識分子首先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看見權力和金錢就自輕自賤。說出來的話都是凡夫俗子的語言,,怎麼讓你的學生欽佩你?沒有趣味,也沒有幽默感。

在我看來,現在的教育整個變味,只是追求成功,嚴重忽視趣味的培養。去年有一個內地大學大四的學生給我寫信,想通過免試直升,讀我的研究生,說他已經和指導老師在刊物上,發表五、六篇文章了,以此來證明他的成功。我給他回封信說,只有三流、四流大學才講究發表論文,一流大學的本科生,在大學期間最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品味,知道什麼是叫卓越,什麼是平庸,通過讀書和寫作業,將自己的學術趣味提升到某個層次,以後再從事學術研究,就有一個比較好的起點了。然而,發了這麼多的平庸之作,只會敗壞學生的學術品味,只知道成功,這是今天大學對老師和學生的最大戕害。

清華當年成立國學研究院,梁啟超先生推薦陳寅恪,清華校長一看,他連大學文憑也沒有,也沒有著作和像樣的論文,就說,這就難了!梁任公聽了很生氣,說:這個陳寅恪半篇文章就抵得上我梁某人著作等身!有梁啟超這句話,校長馬上聘用了陳寅恪。為什麼?他信任梁啟超,梁啟超是用自己的信譽擔保陳寅恪。但陳寅恪在今天,大概連小學老師都做不了。

民國範兒的第四個精神要素是“尊嚴”。人最可貴的第一個是生命,第二個是精神的尊嚴。知識分子尤其在乎自己的尊嚴。去年南京大學學生創作了一部話劇《蔣公的面子》,講的是抗戰期間,中央大學的三位教授收到了校長蔣中正的吃飯請柬,三個人都很糾結,要不要去赴宴。這不是給不給蔣公一個面子,而是自己是否有尊嚴。李白說 “天子呼來不上船”,哪有一招手就去的呢。知識分子是有自己的尊嚴的。

「學者風範」許紀霖: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民國範兒

王元化先生一生最尊重、最看重的就是人的尊嚴。在他看來,人的精神是不可侮辱的,他在1955年作為胡風分子被隔離審查,查了半天,找不到罪名,組織對他說,你只要承認胡風是反革命,你就沒事兒。但元化先生死不承認,他說:我想不通,胡風可能有錯,但他一定不是反革命。王先生因為拒不承認胡風是反革命,因而被打成胡風分子,吃了好多年的苦。如果放在今天,可能許多人覺得怎麼這麼傻,就承認了又怎麼樣,反正是被迫的,大家都可以原諒的。但是元化先生覺得,一個人不說假話,這涉及知識分子的尊嚴。人總是有些底線是應該堅守的,特別是涉及到人格的基本尊嚴。元化先生最讓我敬佩的是,是一生沒說過假話,這是很不容易的。他說:“人的思想是不可侮辱的,思想是古怪的東西,思想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毀的。”他有一封信中這樣講,“我一生尤其在‘文革’及‘運動’當中,經歷了太多的殘暴、冷酷、獸性,因此我希望你們一代不再有人格的侮辱,能保持自己的人的尊嚴。”

我這樣說,不是說民國一片光明,民國知識分子裡面沒有爛人、庸人,錢鍾書寫《圍城》,《圍城》,也是根據他在藍田師範學院的親身經歷,庸人、爛人每個時代都有,《儒林外史》裡面各式人物都可笑得很。但是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究竟如何,不是比爛,而是看精神的高度。民國雖然有庸人和爛人,但是民國畢竟出了一群讓我們非常敬佩的“民國範兒”。他們主導了知識圈的風氣,使得庸人、爛人不敢做真小人,只能做偽君子,因為有真君子在那兒,所以民國的大學風氣好。特別是那些一流大學有正氣,靠的就是這些民國範兒。

我記得列寧曾經引用過俄國很有名的諺語:“鷹有時候比雞飛得低,但是雞永遠不可能像鷹飛得那麼高”。這句話很有意思,我在元化先生身邊時間比較長,有時候也會看到他們身上凡夫俗子的一面,“僕人眼中無英雄”,但是真正讓我敬佩的,是他身上那種知識分子的正氣,這是我們這代人達不到的,偶爾為之可以,要成為一生的座右銘很難。但是民國的許多知識分子都是這樣。

從知識分的家國天下情懷,到民國範兒,那是令我們懷念的一段傳奇,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在我們這個時代很稀缺了,我要講出來,讓更多的年輕人知道,曾經有過那樣的時代,曾經有過那樣一些知識分子。

轉自:明清書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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