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文學天空專注原創,傳播正能量,主發小說、散文和詩歌等作品。如果你喜歡文學天空,請分享到朋友圈,想要獲得更多信息,請關注文學天空。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散文之窗: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冬天有很多理由屬於冷。

每到冬天的時候,住在農村的大姐總會把屬於她的冬天弄得暖意融融。她的屋子是暖的,她的田埂、她的菜園、她的輕、她的瘦,都染著暖意。

歲月把大姐逼到七十了,還逼出一大堆病痛。尤其是哮喘,這病很厲害,控制人的情緒,大喜大悲都會發作,一發作起來就令人上氣不接下氣,時刻都有生命危險,身體和屍體可在一瞬間轉換。

我時常擔心著大姐的身體,尤其到了冬天,甚至突發奇想,藉助一股神力將包圍大姐的冬天剪去。冬天的冷總會讓大姐哮喘得更加厲害,嚴重時,她的臉色鐵灰、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直往下掉。

我心疼大姐,她經歷過太多苦難,她的青春很短暫,十七八歲便落入婚姻,就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還沒來得及吸收花蕾上的露珠,便人為地使她開放。

姐夫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原型,木刻的表情容易讓人聯想到雕塑,一生的詞彙不多,表達愛的方式便是一個勁地去挖地。父親把大姐嫁給這樣一個老實憨厚的他是有樸素原因的,他看中姐夫的體力,認為體力是一個普通家庭中最重要的動力系統,在我今天看來,在那個時代,父親的腦海中也不會閃爍“愛情”這個唯美得近似花開的詞語。舊時婚姻最直觀的答案便是接連不斷的孩子出生。大姐一共生下了四個孩子,這些孩子的命運便是註定過早認識泥土,和能從泥土裡長出的一些植物。婚姻是扣在大姐身上的一樁命題,繁衍與過活,推搡著重複單調的日子鬆鬆垮垮地向前,沒有目標,只有向前向前再向前。

大姐被固化在土地上,她與姐夫常把自己栽種在田間地頭,至今給人的感覺是定格式的,似乎她與姐夫總比莊稼先長出來。

隨著時代的幾度變遷,大姐漸漸老了,她仍然與泥土為伍,刨著生活,也翻動著日子。她很少去理會時代的鉅變,土地承包下戶對於她來說,好比幼稚園的老師給孩子扔了一本不要錢的作業本,然後讓孩子們不停地做。姐夫時常與大姐一道都在同一個田地裡認真的做著活兒,在我看來,丈夫這個飽含古代情愫的稱謂用在姐夫身上是再也恰當不過了,丈夫即始終於一丈之內。

相依,是我對大姐與姐夫人生的高度概括。有點美妙,如果用詩人的眼光來看,還可以用上共傘這樣含蓄優美的意象。而我,只能說,大姐與姐夫在一起,後綴是經常。

我問過大姐,都改革開放好多年了,有什麼感想嗎?大姐的回答有點跑題,說,反正糧食在年年增產,姐夫還在一旁邊吃著旱菸邊補充,谷種是關鍵。幸好,我不是記者,本想挖掘點想要的東西,卻被他們回答得有如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的感覺。當這兩年,一條水泥路通到大姐的家鄉,我再問大姐有什麼變化時,她的回答有了內容,兄兒(弟弟), 我要是再年輕點,也外出打工去。總算有點實際的想法,我暗自為大姐高興。

然而,愛補充大姐話的姐夫一句話令我悲涼不已,兄兒,日子再好你大姐恐怕活不了幾年了。我沒把姐夫的話放在心上,在我從小的印象中,姐夫就是個姐夫,能抬石頭,能砍大樹的姐夫。再說了,他總愛補充人家說話,本來人家說下蛋的是雞母,可他還要補充下蛋的不是雞公。我開始沒把姐夫補充的話當回事,還以為姐夫是隨便發聲。不過,我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一生都在土地上折騰的大姐真的在老了,臉上的皺紋有點過分地活躍,並且沒有規律可循。

又兩年過去了,一天,當我正在為一堵牆體作奧運會中五環的壁畫,姐夫突然杵在我的跟前,他臉色煞白,木刻似的臉上繃緊著皺紋。我還很少看到他這種樣子,更很少看到他獨自一人到過另一個地方。正在納悶,姐夫吃力地說,兄兒,你大姐不行了,他想看看你。這話讓我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趕到大姐家中,只見她的兩個孩子正端坐在床前哇哇地大哭。我上前制止她們別哭,可她們卻更放開喉嚨,是哭還是吼,我也分不清楚了。病床上的大姐似乎很安祥,她不會真的就這麼草率地走了吧。我趕緊上去一摸她的心口,還好,微弱的心跳讓我欣喜。這時,我把那兩個還在哭或吼的孩子拉到外邊,叫她們不要那樣,她們的母親還活著。也許從小沒讀幾天書的孩子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直接,這兩個孩子一聽母親還活著,一個頓時用手拍打著肚皮,一個捶打著胸膛,由哭吼繼而馬上轉化成一長串的大笑。

提起大姐的孩子,真令我揪心。大姐的四個孩子均是女孩,名字也起得令我很不好說,大的叫李鍋,二號叫李邊,三號叫李轉,連接起來叫鍋邊轉,好在最小的一個名字有點創意,不是順著一根筋往下取的,而是叫李招弟。

四個女孩子的名字明顯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所謂鍋邊轉即為女孩,意思是女孩的命運就是一輩子圍繞著鍋邊做飯,我在想,如果第四個是個男孩子的話,肯定叫李放牛了。招弟這名字透出大姐一直渴望得到一個男孩子,這樣也許才對得起那個村的名字——香火村。重男輕女的現實在那個村很普遍,這直接導致四個女孩子們都沒上幾天學。不重視教育直接的後果很悲哀,大姐的兩個大點的女兒結婚後都相繼死於難產。生孩子這人命關天的大事大姐選擇了鄉衛生院,大的死因是消毒液汙染,小的則是做手術時斷電。關於這兩條人命,一直令我寢食難安,我覺得我這個當舅舅的有責任,應該早點把她們接到城裡的醫院來。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不到三年,大姐相繼失去兩個女兒,還包括兩個未能出世的外孫,四條人命啦,這天大的橫禍差點要了大姐的生命。書能化愚,可文革中的大姐本身也沒能讀書多少書,她找不到發洩的地方,更尋求不了一絲安慰,她只有天天慪氣。聞聞花香、聽聽鳥語、看看天空,這些由知識催生出的心境註定與大姐無緣。這巨大的悲痛讓大姐的頭髮過早地白了,心悶得厲害時,她便用一個空夜壺,放進一張燃燒的紙,趁剛好排出夜壺內的空氣後,利用內外壓強差把自己的整個肚皮吸進夜壺內。據說,這樣便可以治胸悶或肚子痛。我當然懷疑這種古老的治痛方式,但至今這種土方法還依然在一些偏遠的地方流行。

人間有一種比痛苦更痛苦的痛苦便是無法釋懷。久而久之的大姐便患上了哮喘。這次,好在發現及時,大姐最終被及時趕到的120搶救過來。

甦醒後的大姐令木刻似的姐夫更加木刻,姐夫張開的大嘴巴變得更加誇張,足以放進他自己一坨鐵打的大拳頭。半晌,姐夫才吐出幾個發音,你,走了,那麼我也,就,不想,活——

一旁的我感動得流淚,貧賤夫妻更顯真愛的神聖與偉大。

自從那次大病之後,姐夫的人生出現了一次艱難卻又堅定的選擇,他要外出打工掙點活錢。活錢,這是木刻似的姐夫這一生留給我最生動的一個詞,這個活字,不用解釋,它飽含著太多的現實作用於底層人物命運的意義。

姐夫說他要給大姐買藥,儘量是買最好的藥。

姐夫的力氣很快便有了作用點,在離家不是太遠的地方打零工。他的生存道具很簡單,一個背兜,一個杵。然而,在看似簡單的道具裡,卻能圓出一個家庭溫暖如春的夢。天與地其實可以簡單到方寸之間,憑藉愛。

木刻似的姐夫幹起活來那才叫一個勁道,他靠賣苦力掙錢,再靠賣苦力所掙的錢給大姐買藥回去。在我不大的縣城裡,經常會碰到揹著背兜四下找活的他,或者看到他正滿頭大汗地給人揹著沉重的東西。最開始的時候,見到他時我心裡真還有點不好意思,生怕別人知道他是我的姐夫,在許多地方,姐夫這樣以賣力求生存的人,人們會叫他們棒棒,或者背二哥,這些是貶義的詞彙。一次,我看到年邁的姐夫揹著一大麻袋東西,在麻袋上面又壓著兩一臺過時的牛腦殼電視機,那沉重直壓得姐夫把腰彎成了一扇拱,他不時喘著粗氣,邊走邊用袖子擦拭滿臉的大汗,蹣跚復蹣跚的樣子令我一下子湧出眼淚。我想,是什麼在支撐著他這麼拼命地掙錢呀?還不是因為愛。在姐夫的情感世界,愛,也許就是這麼明明白白,沒有文雅士的詞藻,也沒有正人君子的情調,原來真愛的通路是無畏的付出與犧牲。我一直目送著他遠去,在一個超市門口,他御下了東西,然後與主人在爭論著什麼。我急忙跑上去,以為準是那主人在壓價。原來,事情並非那樣,那位主人見他辛苦,便多給了兩塊錢,姐夫卻死活不要,木刻似的臉綻放出快樂的皺紋。我給姐夫買了一瓶礦泉水,並親切地叫了一聲姐夫,我的心反而感覺到無比通透。姐夫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抹了一下嘴說,再跑幾趟就可以給你大姐買最好的藥了,然後,又擰起他那套簡單的生活道具,屁顛屁顛地跑去找另一趟生意了。

大姐的藥來之不易,每次把藥滓或者藥物的空瓶子全都保存著,大姐說過,這藥等於血汗。在我看來,大姐的藥就等於無私,大姐的藥就等於真情,大姐的藥就等於溫暖,大姐的藥就等於忠貞,大姐的藥就等於人間大愛。這藥不僅僅只能治好大姐的病,這藥的氣息如果能飄蕩在這個物慾濁化的世道上,那它肯定不僅僅只能治哮喘。

今年暑假,姐夫選擇了更重的苦力活,為給公路鋪碎石要到河壩裡抬石頭。毒辣的太陽放射出它滾燙的鋼針,無情地針灸著河壩裡的姐夫。為了掙更多的活錢,為了能給大姐更好的藥,木刻似的姐夫沒有怨言,可以說他是樂不可支開心地在拼命掙活錢,心有所繫,生命不枯,愛有所託,靈魂不死。在河壩抬石頭的重體力活能當天得到現金,這對姐夫來說很重要,每隔日三天他便要帶著藥步行跑回家,大姐覺得自己很過意不去,太辛苦他,便叫他不要在幹了,說自己的身子能挺過去。姐夫說,怕啥子,我掙活錢的目的就是讓你安心養病,我還有點力氣,掙錢不用還不如不掙,再說了,力氣去了還會回來的。大姐只好儘量壓低咳嗽的聲音,想讓姐夫心裡好受點。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天早上,抬了石頭剛走了幾步的姐夫突然眼前一黑,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以為自己沒睡醒,努力睜了睜眼睛,可還是看不見一切。同路的工友告訴他,說眼睛充血了。

當我得知這事後,便把姐夫接到城裡最好的醫院,我明白,這個家,他不能失去光明,否則這個家便會失去前景。醫生說他患上了白內障,原因是勞累過度。不過好在趕上了好時代,這種病國家拿錢醫治。

手術做得相當順利,三天後,姐夫又見到了光明,那張木刻似的臉明顯多了燦爛。

我叫姐夫再也不要去幹苦力活,畢竟年齡也太大了。我說,現在我們教師的工資又漲了,大姐看病的錢我出。姐夫笑了一下,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藥的問題,你大姐需要我。姐夫的話太令人震撼了,這是何等的高度呀。

姐夫最終還是沒聽我的勸阻,今年這個無比寒冷的冬天一到,悄悄又換了個地方繼續賣他的苦力去了。

大姐的藥至今仍然一直源源不斷……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作家簡介: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作家孫百川近照

孫百川,四川平昌人,平昌中學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過早的雨季》、《疼痛的韻母與你拼成歌聲》,長篇小說《飛來豔福》、《晚風》、《文人阿強》,散文、散文詩集《黑板上只剩下我和你》。散文《二姐》獲《國防時報》鄉音副刊優稿大賽一等獎。

孫百川:大姐的藥|散文

本文審稿:張學文

插圖攝影:東方IC


關注文學天空,閱讀更多精彩作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