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我讀推理小說

讀書大概可以分為兩類,消遣讀書和正經讀書。推理小說是比較適合消遣閱讀的一類作品,為什麼可以用來消遣?從根本上說它是一個智力遊戲。

文|止庵

止庵:我讀推理小說

電影《東方快車謀殺案》劇照,根據阿加莎·克里斯蒂同名小說改編

推理小說一定得有案件發生,一定得有兇手,一定得破案,這是幾個基本的要素。讀者站在起始點上,和作者所知道的情況是一樣的。這樣的閱讀實際是在兩個方向上進行智力競賽,一是我們和小說裡面的偵探競賽,福爾摩斯也好,波洛也好,如果我們比他們水平高,那書就寫失敗了。另一種競賽是我們作為讀者和作者之間的,在敘述層面上,我們會去看作者能不能把故事講得天衣無縫,如果故事編不圓,有漏洞,或者很牽強,那書的水平也是不夠的。

我們現在讀一本書,看完之後都要去深思,要讓它對我們的真實生活有影響,要改變人生。推理小說沒有這個作用,它的所有樂趣都在閱讀過程之中。篇幅一般都不是很長,在“一戰”和“二戰”之間的推理小說“黃金時代”,它們大概10萬字左右,週五晚上看,到週日就看完了,正好度過一個週末。但如果像剛才說的,寫的有漏洞或者水平不高等等,就會喪失閱讀的愉悅感,這本書就沒必要讀了。

止庵:我讀推理小說

作家止庵

推理小說是類型文學,一般說來它比純文學低一個檔次。在“黃金時代”,推理小說是沒有時間背景的,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比如埃勒裡·奎因,他們的作品很少能對得上具體的年代,他們把背景抽離了,不是在說某一歷史環境下發生的事兒。犯罪的原因基本都是謀財害命,所以一般出了案件,首先考慮誰是最大的獲益者,來判斷兇手。這種小說並沒有在反映現實。當然,它本身也沒有反映現實的任務。

類型文學有一套自己的要求,我們不能拿純文學的標準來要求它,怎樣寫人物、主題怎樣深刻、怎樣反映社會等等。拿人物來說,比如福爾摩斯,他有性格,脾氣很壞,還總企圖裝神弄鬼,但這些性格跟他破案沒有關係。這些偵探身上的性格,都是作者附加的,沒有這樣的性格,這些人也照樣破案。可是純文學作品有很大區別——假如安娜·卡列尼娜不是那樣的性格,她就不會有那樣的遭遇。

當推理小說傳到中國時,曾經引發過這樣一個問題的討論:這種小說除了當作智力競賽之外,它還有沒有什麼別的用處?當時講了好多,什麼健全法制社會,什麼培養人的法律觀念,但這些東西都說的是標,不是本。因為不看推理小說,也可以健全法制社會,用不著靠這個。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讀推理小說?博爾赫斯曾經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只有推理小說在向我們強調世界還是有秩序的,這是我們要讀推理小說的根本理由。

我來解釋一下:所有推理小說都體現兩個基本觀念,一是善一定能戰勝惡。所以壞人無論多高明,最後都會被抓住。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越來越狡猾的兇手,就有越來越高明的偵探或者警察。第二個觀念是,這個世界是有秩序可循,是我們可以用理性來把握的。這個理性就體現為邏輯和實證。這兩點,其實是我們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基本立足點。所以,全世界那麼多人讀推理小說,不單是在參與智力競賽,從根本上講,它滿足我們對於世界的基本要求。

剛才說推理小說裡面的人不靠性格破案,破案所依靠的一是邏輯分析,二是實證方法,所以推理小說需要到犯罪現場去找線索,找出來之後,運用邏輯分析誰是兇手,誰不是兇手。咱們只要閉起眼睛一想,福爾摩斯的典型形象就是拿著放大鏡,叼著菸斗,這兩個工具其實就是他乾的這兩件事兒,一是到那兒看,二是回來分析,一個代表實證,一個代表推理。

止庵:我讀推理小說

電影《勾魂懾魄》片段之“門澤哲斯坦”劇照

現在也還是這樣,即便推理小說家愛給偵探設置困難,比如盲人偵探、癱瘓的偵探,還有像馬普爾夫人那種根本沒出過家門的婦女偵探。美國作家傑夫裡·迪弗的“林肯·萊姆系列”寫的就是警察局裡的一個高級辦案人員受了傷,全身癱瘓,只有一個小拇指能動。怎麼辦呢?就由另外一個女警察承擔去現場的部分,她到那兒仔仔細細檢查,一步步通過對講機告訴他,他再進行分析,靠一個手指頭敲電腦。這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但不管多複雜,乾的都是兩件事兒,一是必須得看,二是必須得想。到了美國的硬漢派推理,除了看和想,還得動手打。

所以,福爾摩斯不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真正的主人公是福爾摩斯所用的邏輯。波洛也一樣,他可以去破福爾摩斯的案子,福爾摩斯也可以破波洛的案子,因為最重要的是邏輯。我們剛才所說的智力競賽,也可以說是一種邏輯的競賽,是在邏輯的方向上的一種智力競賽。就是看誰做得更周密,觀察得更仔細,分析得更聰明。

日本的推理小說跟歐美推理小說不大一樣,日本的偵探,他們得動腳。什麼意思呢?他們得到遙遠偏僻的地方去,所以日本偵探總是出差。福爾摩斯不怎麼出差,波洛也是到哪兒就在哪兒破案,馬普爾小姐甚至從來不出她那個村子。日本的偵探,從松本清張的時候開始,比如《點與線》,他要到九州的海邊,一看,就明白了。東野圭吾的《惡意》《放學後》《紅手指》《新參者》都屬於這個系列。他塑造的加賀恭一郎用一種更獨特的方法來破案。什麼方法呢?比如說有100條線索,本來30條就夠了,不行,他必須一件一件把這100條全都查出來。咱們過去有個說法,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他就是這樣,完全靠勤勞,這種勤勞甚至有點兒笨,像過篩子似的,不錯過任何一個線索地破案,比別人多花好多的力氣。

推理小說雖然是類型文學,但日本人就是把日本人的那種勤勞、那種認真都放在裡面了。日本有一種“時刻表小說”,像松本清張的《點與線》,還有之後的西村京太郎,包括島田莊司的一部分作品,寫的都是這種東西,因為日本的火車都是準點,所以導致了一批這種小說出現,全是利用時刻表來犯罪,利用時刻表來破案。偵探到《點與線》的女兇手家裡一看,唯一的讀物就是一本時刻表。日本火車的準點,跟日本社會的嚴謹性是非常契合的,日本整個社會的秩序化是非常清楚的。

日本早期的推理小說,像江戶川亂步,說實話,水平並不太高。第一個起重要作用的是松本清張,他貢獻了社會派推理。他把戰後日本社會的很多東西都寫進小說裡,開始把犯罪的原因變成社會原因,反映社會現實了。比如《點與線》裡面涉及政治黑金,《砂器》裡面涉及麻風病,《零的焦點》裡面涉及美軍的佔領等等,這使日本的推理小說在全世界獨樹一幟。

日本的大眾文學和純文學涇渭分明,一個是暢銷路線,一個是精英路線。推理小說在日本屬於大眾文學而不是純文學的範疇。日本的推理小說“不文”,比較簡單直白。像松本清張、東野圭吾,都寫出了純文學的味道,但仍然屬於大眾文學。很多著名的文學家都寫過推理小說,包括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特別是谷崎潤一郎都寫過推理小說,他們願意用推理小說這個形式,不過他們都是寫著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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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零的焦點》劇照

只有一個推理小說的作家,能把推理和日本的審美真正地融合到一塊兒,他就是《一朵桔梗花》的作者連城三紀彥。東野圭吾最喜歡的作家就是他。他是一個奇才,他的短篇小說特別好,《一朵桔梗花》《變調二人羽織》《宵待草夜情》都是既能欣賞推理,又能看到日本審美的作品,小說講的全是大正末年或昭和初年發生的案件,被殺的人經常是妓女。他在筆下充分展現的日本審美,只有在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他們筆下才能見到。

好多人看不起日本文學,覺得日本文學都是對西方的模仿,其實這是個外行話,日本文學是世界文學中獨特的一個品種。因為日本人和其他地方人都不太一樣。日本人的小說裡有兩個基本的東西,第一就是人生況味,那種活著的辛苦。咱們看西方小說很難看出這個東西,都是悲歡離合。日本人經常把這種辛苦或者悲哀當成小說中主要的東西。第二就是審美感受。日本人有一套獨特的審美把握,跟全世界人都不一樣,它主要體現在日本的美是一個細微之美,是一個瞬間的美,稍縱即逝,而不是壯美,永恆之美。那種對纖細、微弱的把握,換了別人,可能都根本感覺不到。

這種審美在古代就已經有了,比如說《源氏物語》。到了20世紀,日本作家受到西方很大的影響,但和中國受到西方影響不太一樣,日本人在這種影響下煥發了他本民族原有的東西,受到西方唯美主義的影響之後,日本人把自己原來對美的那種感受給喚醒了。比如谷崎潤一郎,或者川端康成,他們跟西方的唯美主義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裡沒有什麼理念的東西,都是感覺層面上的。日本人寫了很多這方面的作品,到現在基本上已經不那麼寫了。比如東野圭吾、村上春樹,其實就是西方小說了。因為日本社會也變了,一個年代有一批文學。

回到剛才說的東野圭吾和松本清張,他們的作品中有沒有日本因素?其實也有。但是不一樣,比如剛才說到的東野圭吾塑造的“用腳”的偵探加賀恭一郎的形象就是典型的日本人。還有“時刻表小說”,全世界也只有日本有。所以你說這些作品裡面有沒有日本人的生活?也有。我們對日本的理解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就是川端、谷崎那種,他們叫日本,這個在連城三紀彥筆下也能看到。廣義的是我們知道日本人的生活跟我們不一樣,是比我們緊張、比我們嚴肅、比我們認真、比我們自立的那種日本人,加賀恭一郎就是那麼一個日本人,活得辛辛苦苦非常費勁,但是又從中獲得樂趣。日本人是這麼活的,就在文學上這麼體現,未必是故意的,但誰也阻攔不了。

(本文由止庵口述,本刊記者孫若茜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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