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祕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秘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國家寶藏》乾隆皇帝定妝照 王凱 飾演

眾所周知四爺乾隆愛收藏,並恨不得搜盡天下珍寶為自己所有。

一天,這位自戀並追求完美的“十全老人”,突發奇想便找人燒造了一件——他自認為史上最無敵的巨大的沒法叫上名字的瓷器,這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種瓷器,所流露呈現出來的風格,被人們親切地稱為“農家樂審美”。

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秘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這瓶子就像把LV、Prada、Gucci、Versace等大牌一股腦穿著身上,錢是沒少花,然而土掉渣!”網友的神評論一針紮了老四的胸口上。

四爺的這件神器,已經費盡心思把歷代最好的瓷器風格,混搭在一起遺憾的是,那種傳說中的“秘色瓷釉”,他老人家沒弄上,這是到底為啥子捏?

因為他壓根沒見過實物。

退休讓位給嘉慶的一天。陽光明媚的午後,四爺發出了這樣的感慨:“李唐越器人間無,趙宋官窯晨星稀!”什麼意思?宋代的官窯能看到的很稀少,就像早晨的星星一樣可數;李唐的越窯瓷器秘色瓷,人間已經看不到了。

他說錯了。只是他看不到,今天的我們能看到。那麼,秘色瓷到底是咋來的?乾隆倒是都看不到的“秘色瓷”到底是什麼寶貝?

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秘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唐代貴族墓裡的壁畫,隱約可見秘色瓷身影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鬥遺杯

唐人陸龜蒙的《秘色越器》描述的晚唐宮廷與貴族最青睞的神器——秘色瓷。因為工藝神秘、燒造稀少、傳世罕見,讓它成為中國陶瓷家族中最神秘的存在。

1987年,陝西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秘色瓷14件,首次讓人見到了秘色瓷的真容。但是,此後近30年裡,秘色瓷產地一直懸而未決。直到2016年,一次大的考古發掘開展,終於向世人證明:神秘的唐宋宮廷“秘色瓷”主產地就在浙江慈溪上林湖畔!

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秘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上林湖後司岙窯址

攝影-黃友平

群山環抱的上林湖,位於慈溪市橋頭鎮,是明嘉靖《餘姚縣誌》記載的秘色瓷產地。但是,上林湖及周邊有窯址百餘處,窯址群內部各窯址點的生產水平參差不齊。經過多年調查,考古工作者終於鎖定了一個叫後司岙的地方,這裡的越窯址為上林湖窯址群的核心。


浙江寧波慈溪市橋頭鎮的上林湖,是一座在古湖基礎上蓄水形成的水庫。江浙地區水網縱橫,類似的湖幾乎每個縣都能找出幾個。然而,這座看似普通的水域,最近成了媒體熱議之地——主要原因是,它的名字出現在“2016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中。

瓷器考古專家對上林湖其實並不陌生。作為唐宋古窯遺址密集地帶,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與慈溪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就先後對上林湖一帶進行了調查,並先後進行了先期階段的考古發掘。

一處早就為人所熟知的古遺蹟,為何還能在20多年後,重新進入世人的視野,併入選最新一屆的“十大考古發現”呢?2016年,考古人員又在這裡發現了什麼重大秘密呢?

“天青色等煙雨”是景德鎮青花瓷?不,秘色瓷才是“天青”的最早源頭!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十餘年前,周杰倫以一首《青花瓷》引爆流行音樂的復古風。詞作者方文山曾解釋說,他想用一種最典型的中華藝術品,來象徵愛情的忠貞及世事滄桑。而他選中的藝術品是“天青色”之汝窯瓷(注:窯址在今河南省平頂山市寶豐縣清涼寺附近)。“天青”典故出自宋徽宗(也有說出自後周世宗):宋代,汝窯瓷器專供皇室使用,某次窯官請示釉色,徽宗御批:“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因為種種原因,汝窯傳世極少,明清時就有諺雲:“家財萬貫,不及汝瓷一片。”全球現存汝窯珍品據說只有70餘件。因此,相比其他瓷器,汝窯瓷更加神秘,這無疑是方文山選作歌詞的重要原因。

不過,相比汝窯瓷,還有一種更早、更神秘的瓷器。而且,現在學界普遍認為,它才是“天青”瓷器的鼻祖。那就是唐代的“秘色瓷”。現存文獻最早描述“秘色瓷”的,是唐人陸龜蒙的《秘色越器》詩:“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鬥遺杯。”揣摩詩意,“秘色”應是一種釉面呈青碧,有如秋水般清澈潤澤的釉色。

不過,由於沒有實物傳世,由唐而宋,繼而元明清,一千多年以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越窯專門燒製,只用於宮廷以及進貢中原朝廷,民間嚴禁使用,故稱“秘色”;有人說是它們使用了專門的釉色秘方;還有人說不只配方,從製坯、上釉到燒造過程都秘而不宣……

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人們才真正目睹了秘色瓷的實物:1987年4月,陝西省考古工作者在扶風縣法門寺塔唐代地宮,發掘出14件越窯青瓷器,而同時出土的《衣物賬》碑則記載:唐懿宗“恩賜……瓷秘色椀(碗)七口,內二口銀稜,瓷秘色盤子、疊(碟)子共六枚”。結合“瓷秘色”記載,經專家嚴密考證,它們竟然就是千百年來世人苦苦尋覓的“秘色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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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門寺地宮《衣物帳》碑文

法門寺地宮《衣物帳》碑文:“瓷秘色椀(碗)七口,內二口銀稜,瓷秘色盤子、疊(碟)子共六枚”


對照這批瓷器,“秘色瓷”似乎與詩中蔥綠的“千峰翠色”不同。有人說,現實中的秘色瓷青中帶黃,應該是“香草之色”,還有人說應是“湖水青”。上海博物館專家陸明華先生曾撰文專門解釋:唐人對秘色瓷的命名,不是簡單強調一個色調,“秘”,更多地是一種神秘、珍奇之意,而詩歌的描寫往往帶有抽象的成分。除了越窯,汝窯的天青、龍泉的粉青、湖田的影青,也一度被視為“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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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調不盡一致,但它們都被視為“秘色瓷”

最早的“秘色瓷”,指晚唐越窯青瓷中的精品,最初讚譽越窯青瓷釉色之美,後逐漸演變而成專有名稱。五代文人徐寅在詩中贊秘色瓷之色:“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秘色瓷在晚唐燒製成功,不久五代錢氏吳越國就把燒造秘色瓷的窯口劃歸官辦,命它專燒貢瓷,庶民不得使用。根據最新考古發現,這個官辦窯場就在上林湖後司岙。扶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秘色瓷除兩件為青黃色外,其餘釉面青碧,晶瑩潤澤,有如湖面一般清澈碧綠,其造型精巧端莊,胎壁薄而均勻,沒有複雜的紋飾,而是以造型和線條表現越窯貢品之優雅。現實中哪些瓷器屬於秘色瓷呢?目前比較主流的觀點可歸納為三種:第一種範圍最大,即越窯瓷與秘色瓷劃等號,秘色瓷就是越窯瓷。第二種範圍最小,說秘色瓷專指釉色青綠的越窯瓷器。第三種範圍折中,將燒造難度較大的艾草色(青中帶黃)、青綠釉色的越窯瓷,視為秘色瓷。有的覺得秘色是一種“香草色”,也有的說秘色實為“碧色”。這裡展示的越窯瓷器,有的是“青綠”;有的是“艾綠”。


關於秘色瓷的謎團,其實到此只能說解決了一半。實物是有了,但這些精美絕倫的瓷器,究竟出在哪裡,又是如何燒製出來的呢?

唐朝最風靡的“南青”一派,越窯的主產地就在這裡!

北朝時,中國瓷器家族的另一體系——白瓷色系為代表的邢窯(窯址在今河北邢臺內丘、臨城一帶),在北方大地萌發。這種如披掛著銀色鎧甲的瓷器,浸淫著北方大地的雄渾,成為北方瓷器的典型代表。到了唐代,全國各地,瓷窯叢生。但總體而言,以北方邢窯與南方越窯雙峰並峙,形成“南青北白”的局面。

“邢人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時人皮日休在詩中這樣稱讚。那麼,它們更推崇白瓷還是青瓷呢?總體來看,他們更喜愛越窯。除了歌頌“秘色瓷”的陸龜蒙,還有很多詩人讚美過越窯,如顏況“越泥似玉之甄”,許渾“越甄秋水澄”等等。

唐代絢爛一時的長沙窯自視甚高,其常在出產的窯器上常有“天下第一”字樣,甚至在瓷器上寫明價格,如“油瓶五文”。不過,在浙江嵊州發現的一隻唐代越窯糧罌瓶上,銘刻著:“元和十四年四月一日造此罌,價值一千文。”同為日用器,越窯、長沙窯標價如此懸殊——可見越窯瓷在時人心中的檔次。

青瓷為貴,這是唐人對瓷器美學和市場的評判。正因如此,越窯秘色瓷才會成為至尊禮器,被深藏於皇家寺院——法門寺的地宮裡。

事實上,秘色瓷雖撲朔迷離,但它確屬越窯一系無疑:因為,陸龜蒙說秘色瓷的時候,明確了來源——九秋風露越窯開。唐代通常以所在州名來命名瓷窯,當時越窯的主要窯場在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的餘姚、上虞一帶,包括今餘姚、慈溪、上虞等地。而慈溪上林湖,正處於越窯各個窯場的核心地帶。

上林湖由古代潟湖演變而成,唐時便有“上林湖”之名,湖水連接東橫河,通浙東運河、姚江,向東可達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地——明州港(今浙江寧波),向西可通曹娥江、京杭運河。窯址實地探測發現:上林湖窯場所用瓷土,均為本地山中所出。湖水四周丘陵環繞,植被茂盛,可為燒窯提供足夠的燃料。原材料優質、燃料充足、交通便利,讓上林湖成為繁忙的瓷器輸出地。

這裡的窯火,從東漢晚期開始,歷經六朝、隋、唐、五代、北宋,直到南宋初年才停止了燃燒。對於全盛之時,熊熊烈焰籠罩湖山的壯觀場景,我們只能通過數據來想象:上林湖所在的慈溪市,境內已發現有越窯遺址200餘處,集中分佈在以上林湖為中心的周邊地區,包括白洋湖、裡杜湖、古銀錠湖一帶;而僅上林湖庫區便有115處,其分佈之密集、保存之完好、延續時間之長在世界上也絕無僅有,被稱為“露天青瓷博物館”。

越窯及浙江主要青瓷窯系分佈圖

古陶瓷考古專家鄭建明先生,將浙江青瓷窯史分為四大高峰階段:德清先秦原始瓷窯址群、上虞漢六朝窯址群、上林湖唐宋窯址群、龍泉宋元明窯址群。其中,成熟優質的青瓷,是在越窯燒製成功的。“越窯”之名,首現於唐代陸龜蒙《秘色越器》詩中的“九秋風露越窯開”,是唐代對“越州窯”的簡稱,窯址主要分佈在唐代越州的寧紹平原一帶。有學者根據時間,將其分為早期越窯、唐宋越州窯和南宋餘姚窯。越窯的核心產區——上林湖越窯發展於唐早中期,興盛於唐晚期至北宋早期,北宋晚期開始衰落。越窯自東漢創燒以來,越窯青瓷的工藝、風格,不僅影響了浙江省內德清窯、甌窯、婺州窯、龍泉窯等窯場,省外的北宋耀州窯、汝窯、湖田窯,國外的高麗青瓷的燒製,也均有越窯的影子。


滄海桑田。窯火熄滅之後的一千多年間,上林湖一帶的地貌發生了多次改變,湖水水位不斷上升,很多窯址逐漸沒入了水下。1958年上林湖水利工程興建後,究竟還有多少座古窯址被淹沒,至今也無法準確計數。中國青瓷最早的源地、越窯的主窯場,就這樣被浩渺的湖水吞噬了一大塊,悄然沉入了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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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三維數字模型及部分水下遺存分佈圖

供圖-國家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寧波基地

湖岸及水下,密密麻麻地分佈著秦漢至南宋時期的窯址,湖中還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古水道,可與周邊發達的水系相連。


不過,在蓄洪將近60年後,一次考古發現打破了水域的沉寂。隨著技術的成熟,考古人員決定對這裡進行一次深入發掘。這一次,秘色瓷的真正源地,最終被揭示了出來。

時間來到2015年10月,上林湖後司岙越窯窯址。經過一年半的持續發掘,現場傳來了激動人心的消息:此次進行發掘的面積超過1100平方米,揭露了包括龍窯爐、房址、貯泥池、釉料缸等在內的豐富作坊遺蹟,同時清理了厚達5米多的廢品堆積。最驚喜的,當然是出土了大量晚唐五代時的越窯青瓷精品——秘色瓷。其中,部分瓷器的器形,跟法門寺地宮秘色瓷高度一致。

3×3 米小探方發掘垂直航拍圖

供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上林湖後司岙窯址的堆積比較厚,而窯業廢品的堆積疏鬆。為防止塌方,此次發掘一般以10×10米的規格布方。不過,大探方發掘在記錄上相對不便,所以整個探方又劃分成九格,除去隔梁,探方細化成了3×3米小探方進行發掘,使廢品分佈情況能得到更細緻而全面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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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司岙越窯考古出土的部分秘色瓷

攝影-黃友平

此次發掘基本理清了以後司岙窯址為代表的晚唐五代時期秘色瓷的基本面貌與生產工藝、秘色瓷窯場基本格局、唐代法門寺地宮與五代吳越國錢氏家族墓出土秘色瓷的產地問題。後司岙窯址始於唐晚期,止於五代,基本與秘色瓷延續年代相始終。此次出土秘色瓷的產品種類相當豐富,許多器物首次出土,在公私博物館館藏與歷年來的考古出土品中,從未出現過。上圖中間為晚唐秘色執壺。


上林湖後司岙越窯遺址發掘的領隊之一、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建明先生,激動地告訴我:“上林湖是唐宋越窯的中心窯場,後司岙窯址是最核心的窯址,也是晚唐五代時期秘色瓷的最主要燒造地!”

上林湖畔,偏僻的後司岙水港,竟然隱藏著晚唐五代的“貴族身份”

上林湖一帶很早就被確認為越窯遺址,並被列入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單,只是因為技術未成熟,沒有進行發掘。為方便開展工作,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租下一個農家院,設立了上林湖越窯工作站。慈溪市博物館原副館長謝純龍,擔任工作站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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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司岙越窯考古出土的部分秘色瓷

攝影-黃友平

發掘現場,所有瓷器、窯具、窯爐磚塊都進行了三維掃描,重要的標本均已經進行編號,每一件標本都有自己的“身份編號”。在上林湖越窯工作站的校園裡,工作人員正校驗一些重要標本的編號信息。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前不久出土的“國寶級”秘色瓷器,居然就藏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民房裡,資深的瓷器修復工匠,正在對一些珍品進行修復。謝站長小心翼翼地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出土不久的匣缽。“秘色瓷最大的秘密,就在匣缽上。”這位在基層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考古工作者,有種難以掩飾的激動。

所謂匣缽,指的是在燒製陶瓷器的過程中,為防止粘連、汙損,將器坯放在專門容器中焙燒,這種包裹瓷器的容器即為匣缽。通常情況下,匣缽多用耐火泥料製成,為陶質,可反覆使用。但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與燒製器具同樣質地的瓷質匣缽,燒成之後,只有打破匣缽,才能取出產品。也就是說,這種匣缽只能一次性使用,成本昂貴。由此判斷,這樣不惜成本的瓷器,區別於普通越窯青瓷和外銷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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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建明先生向我們道出了其中的工藝訣竅:這種匣缽胎質細膩堅緻,並且匣缽之間使用釉封口,以使在燒成冷卻過程中形成強還原氣氛——所以,瓷器最後成色區別於普通的青黃色,而是呈現出瑩潤如玉的天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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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天青,正是陸龜蒙詩中所說的“千峰翠色”,即秘色瓷的釉色。

上海硅酸鹽研究所曾經對越窯的不同青瓷標本做過科學分析,發現決定釉色的關鍵是釉中二價鐵與三價鐵的比值高低:燒成過程中還原氣氛強,釉中相當部分的氧化鐵被還原,釉色就呈現相當純淨的青色;相反,還原氣氛弱,釉中相當部分的鐵元素仍保持氧化狀態,釉色就呈現青中泛黃。而採用瓷質匣缽裝燒工藝,由於匣缽胎體較為細密,加之口沿用釉漿密封,保證了燒製過程中密閉的還原氣氛,並且在開窯冷卻時也可以避免二氧化碳的不良反應,故而能夠消除傳統青瓷偏黃的色調,燒製出釉色清純、晶瑩潤澤的“秘色”。

在謝純龍先生的帶領下,我們乘坐鐵皮渡船,穿湖而過,到了上世紀90年代開始發掘的荷花芯窯址。在這裡,長長的龍窯作坊遺址、遺蹟沿山麓蜿蜒分佈,很是壯觀。稍後到達的,是最新確認的秘色瓷燒造地——後司岙窯址。

岙,是江浙一帶的地貌名詞,一般有兩個意思:山間平地,或者河灣可泊船處。在這個被湖水環繞的坡地,兩個解釋都很恰當。至於“後司岙”,當地還有“後市岙”、“後施岙”、“後四岙”等叫法,都是取自當地百姓發音,而非文字記載。不過,考慮到上林湖窯場的“御窯”身份,“司”用在這裡比較合理。包括鄭建明在內的數位專家認為,既然是燒造宮廷用瓷,一定會設置相關機構,古代設置的專門機構多以“司”命名,如教坊司、市舶司等,“後司岙”地名可能跟官家窯場的身份有關。

還未下船,撲面而來的盡是層層疊疊的匣缽與瓷片,層層疊疊,一直從湖裡鋪展到岸上。謝純龍說,這一帶到處都是窯址:“這裡挖下去都是不同年代地層的瓷片。從下到上,晚唐的、五代的、北宋的……一層層挖下去,就像翻書一樣,彷彿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年的歷史一頁頁翻過。但是,這本書很脆弱,所以我們要保護好。”在這個讓人興奮的發掘現場,雖然只是一個外行,但我知道,眼前的每一片碎瓷,都是歷史的另一種書寫方式。

他熱心地講解整個窯場的結構:“整個後司岙窯址的考古面積超過1100平方米,是個完整的窯場,中間是燒瓷的龍窯,左側是碎瓷廢料堆積區,右邊則是當時制瓷上釉的作坊。”就是在這個作坊遺址,出土了與法門寺秘色瓷器形、顏色高度一致的瓷器標本。“我們找到了多個帶有‘官’字款的瓷質匣缽,並且出土了大量秘色瓷器,以碗、盤、缽、盞、盒等為主,也有執壺、瓶、罐、碟、爐、盂、枕等等,甚至有與法門寺地宮極其相似的八稜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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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司岙越窯考古出土的部分秘色瓷

攝影-黃友平

南宋以後,上林湖畔傳承千年的越窯逐漸凋零,只留下了一百多個古窯址—— 這是中國目前燒造歷史最長、保存最完整的古窯址,向世人展示了越窯崛起、繁盛、衰落的完整歷史,堪稱一座“露天青瓷博物館”。唐宋時期,越窯青瓷從上林湖起航,經東橫河入姚江,通過明州港,開啟了寧波通向海外的“陶瓷之路”。繁華落盡,湖畔一派寧靜,岸邊、水下,沉睡著層層疊疊的匣缽、瓷片。後司岙的考古發掘,只是這座“露天博物館”的冰山一角。


可以說,早前法門寺等地的發現為“誰在用”秘色瓷提供了實物依據,而此次的發掘則首度為“在哪兒造”提供了實物依據。

“水陸空”大軍開進考古現場,共同解開了秘色瓷籍貫之謎

“2016年11月23日 小雨 上午帶715研究所前往上林湖遺址,考察現場地形地貌,介紹遺址分佈情況。河海測繪院來到現場,一同考察現場地形地貌,介紹遺址分佈情況……715研究所計劃明天使用小型飛機對後司岙進行航空磁力掃測,接下來工作進行地面揹負式磁力掃測,最後進行水面磁力的掃測……”

“2016年12月8日 晴 上午潛水點D14,後司岙南側灣水域,下水後圓周搜索,發現有建築基礎,基礎為石頭堆砌……邊搜索邊拍攝錄像,途中有發現石頭堆砌的建築、廢棄堆積,堆積內有磚頭、匣缽、瓷片等,在距D1450米左右位置有發現成規模的匣缽堆積,內有瓷片、瓷器等,應為窯址由地面向水下的延伸……”

後司岙越窯考古出土的部分秘色瓷

供圖-國家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寧波基地

由於20世紀50年代上林湖水庫的攔壩蓄水以及歷史上的多次水位變遷,原本位於山林坡地上的部分越窯遺存、村落民居、碼頭堤岸、道路橋樑等遺存現已不同程度地淹沒於水下。為此,本次後司岙水域水下考古調查特別注重水陸考古結合,綜合運用多種水陸技術方法,獲取調查區域內水陸一體的基礎地理信息,為後司岙窯址的田野發掘和後司岙水域的調查探測提供地理依據與技術支撐。


以上兩段文字,摘錄於後司岙越窯遺址考古工作人員王光遠的水下考古日記,他的正式身份是國家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寧波基地副研究員。因不少窯場被水淹沒,此次考古除了陸地發掘,還同時啟動了水下探測。參與單位,除了省市兩級文物考古研究所,還有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上林湖一帶的窯場形制為“龍窯”。所謂“龍窯”,亦稱蛇窯、蜈蚣窯,是中國南方山區普遍的窯種,多依山坡所建,由下自上呈長條形,故而得名。

航拍下的上林湖後司岙越窯遺址

攝影-黃友平

關於“秘色”的各種討論中,有一種說法認為,它的最高境界是不僅“如冰”、“類玉”,而且泛著一種迷人的“湖水青”。縱觀青瓷三千多年的發展歷史,歷史工匠總是在孜孜不倦地追求釉色之美。而釉色的創燒,一定無法脫離其誕生的自然環境。後司岙出土的秘色瓷精品,與上林湖的一池碧水,色調竟然出奇地一致。而越窯、甌窯、龍泉、湖田等出青瓷的窯址,均分佈在綠汪汪的河湖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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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後司岙越窯生產場面復原圖

繪圖-付大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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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後司岙窯場格局圖解

供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後司岙窯場以窯爐為中心進行佈局,窯爐為依山而建的南方傳統龍窯,保存較好,由窯尾排煙室、多個窯門、窯頭以及窯爐兩側的多道擋牆、擋牆外側的排水溝、窯爐兩側的柱礎石等構成。窯爐使用磚坯砌築,而外圍擋牆則用廢棄的匣缽疊砌。窯爐兩側分別為廢品堆積區和作坊區,它與普通窯場以窯爐為中心、兩側均堆積廢品的佈局有明顯區別。窯爐有多個窯底及明顯的修築痕跡,延續時間較長,最後使用時間為北宋時期。越窯自東漢創燒以來,上林湖越窯一直居於瓷器製作技藝的頂端,引領著制瓷技術的發展。不僅浙江省內的德清窯、甌窯、婺州窯、龍泉窯等窯場受其影響,省外的洪州窯、耀州窯、汝窯以及國外的高麗青瓷等亦深受其影響。可以說,越窯是一個技術擴張型的模範窯場。


我在後司岙見到的古窯,果然像一條長龍——爐尾如龍尾朝上,窯門則像龍頭,順著斜坡扎入水中。這次水下考古過程,就是在尋找“龍頭”。據不完全統計,上林湖庫區至少有窯址115處,多數被淹沒在水下。像後司岙窯場這樣的“長龍”,有100多條潛伏在水下。

後司岙越窯遺址的考古工作始於2015年10月。水下考古稍晚進行,現場作業集中在2016年11月中旬至12月下旬。據後司岙水下考古領隊、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林國聰介紹,這次水下考古規格極高,多項技術突破了國內水平,已經與國際接軌。這次不僅綜合運用了聲吶、地磁、電磁、激光等物探方法,還創造性地運用了超短基線定位系統、潛水員導航探測系統、DTDSON高清聲吶、探地雷達等技術,在我國水下考古中尚屬首次。

林國聰說,這是一次“水陸空結合、多學科介入、多團隊合作”的考古試驗。而它的意義,並不僅限於秘色瓷的研究。他們期待喚醒的,絕不僅僅是一座古窯。水下攝像機傳回的畫面出現在顯示屏上時,鄭建明立刻激動了起來。對照地圖,他看到畫面上依次出現了建築基址、古水壩、水道、湖堤、道路,以及被泥沙埋沒的沉船。他不禁感慨:“我認為此次考古最大的價值,在於對整個上林湖古代環境的探索,重建、復原當時的古環境。”

而且,這次發掘過程中,在考古學方法上進行了許多新的嘗試。比如窯場廢棄過程的三維化重建。“我們希望除了呈現出土遺物外,更要呈現整個發掘過程,這個過程可以在三維模式下重演,給未參加發掘的人員以‘檢視與再研究’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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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水下窯址遺存聲吶圖像

供圖-國家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寧波基地

即將離開時,我看到一張巨幅的上林湖全景圖。曲折的岸線繪出了湖面的綠色輪廓,它如一條揚須奮鬣的青龍盤踞山坳。當聲吶、雷達、激光設備刺破水面的那一刻,沉睡的龍終於睜開了酣睡千年的眼睛。隨著它目光流轉,滿山谷的碎瓷片,彷彿都一一歸位;沉默的窯場,似乎重燃了窯火;淤塞的水道,重新繁忙起來……

一部關於青瓷的史書,在這裡出現了;一座瓷器貿易的碼頭,在這裡復活了。眼望著這片素淨的湖水,一抹悠然的青色,揭開了秘色瓷的身世。我也恍然發現:這湖水的顏色與瓷器的釉色,驚人地一致。

海上絲路並不主要運輸絲綢,一路上的主角其實是越要為主的青瓷!

青瓷是一類瓷器的統稱,因在坯體表面敷有一層透明或半透明的青色釉而得名,而其呈色是由釉中所含鐵分所致。嚴格來說,中國瓷器史上,青瓷是最早產生的一種。因為大部分岩石與土壤中都有鐵的氧化物存在,而早期瓷器因燒造技術條件所限,不可能將原料中鐵分子剔除——這樣也就首先燒成了青色,而非其他釉色。不過,早期青瓷雜質較多,顏色混濁,甚至近於黃褐,與後人想象中的青,差距很遠。

約至東漢晚期,成熟的青瓷終於誕生,發端地就是越窯,而且周圍還出現了其他青瓷窯口。東漢以來,幾乎與越窯同時,金華地區的婺州窯、溫州地區的甌窯、德清地區的德清窯等也陸續開始燒造青瓷。由於各地水土不同,各地瓷器上呈現出不同的青色:婺州窯青裡帶灰,微微泛褐;甌窯呈淡青,略帶灰黃,彷彿素女的披巾,被形象地稱為“縹色”;德清窯的青瓷更為厚重,釉色深沉,後期出現了獨特的“青釉褐彩”。

安史之亂前,陸上絲綢之路暢通,長安、洛陽萬邦來朝之時,中原經濟還能與南方一較高下,那時人們崇尚大紅大綠,與此基調一致的藝術,有異域傳來的胡服與胡旋舞。隨著河西走廊絲路中斷,眾多北人南下,東南富饒之地也徹底掌握了國家經濟命脈。中唐之後,經濟中心從中原轉移到江南。作為經濟重地,江南自然就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其審美觀念、生活方式,自然也就引領全國潮流了。

廣受世人所愛的青瓷,絕不會囿於一時、一地。一旦交通條件具備,它必將從出生地播向遠方,成就史詩般的傳奇。寫就這部傳奇的,是繁榮於晚唐到南宋的“海上絲綢之路”。

地理大發現!乾隆都沒見過的“秘色”,是如何一步步解開懸念的?

埃及開羅南郊有一個叫福斯塔特的地方,從公元641年到14世紀因黑死病而覆滅,一直是座繁榮的商城。20世紀初,考古人員從廢墟中發現了許多歷史遺蹟。1938年,在倫敦大學留學的夏鼐來到了這裡。他在遍地瓦礫中四處打量,忽然一絲青光閃過,他追尋過去,蹲下來,用手抹去塵土,是一塊青綠色的瓷片——原來,這是中國的越窯瓷片,來自他的家鄉浙江。沒想到,在萬里之外的埃及,他與家鄉的風物以這種方式相逢了。

後來,夏鼐先生將這段奇遇寫入《作為古代中非交通關係證據的瓷器》一文。隨著埃及福斯塔特考古發掘的深入,有11000多片瓷片,被認定是來自中國。其中,越窯青瓷佔了很大的比例。更有趣的是,除了越窯磁盤,同時出土的還有不少當地仿製越窯的產品。

埃及並不是海外越窯青瓷的唯一歸宿——這些美如青玉的越窯瓷器,曾在日本、朝鮮、韓國、伊朗、印度,以及東南亞廣大地區都有出土。這些猶如美玉般的瓷器,勾勒出一幅跨越兩大洋、三大洲的海上貿易宏圖。

與陸路絲路不同,中國通過海路出口的主要是瓷器。此時,世界瓷都景德鎮尚未迎來輝煌期,青花瓷到了元末才登上歷史舞臺。所以,更確切地說,唐宋“海上絲綢之路”,主角是以越窯、龍泉窯為代表的南方青瓷。所以,也有人乾脆將這些航路稱為“陶瓷之路”或“青瓷之路”。上林湖窯場出產的瓷器,正是通過海路走向海外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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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寧波府地圖上的水系及地名

地圖上色-孟凡萌

底圖提供-周時奮先生(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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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和義門遺址出土沉船處

供圖-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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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湖青瓷運輸場景想象復原圖

繪圖-付大偉

遙想當年,上林湖附近燒製好的越窯瓷器,用稻草包裝放入木箱,由江南的烏篷船穿過浙東密佈的江湖河汊,運到不遠處的明州港,再轉運裝入海船,揚帆出海,航線東北可至朝鮮、日本,南下經泉州、廣州進入南海,可達今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穿過馬六甲海峽,在季風的護送下,可到達緬甸、孟加拉、印度、斯里蘭卡,繞過印度南端的海角,北上經過亞丁灣,進入波斯灣,或繞過阿拉伯半島,穿過紅海,到達埃及,沿紅海南下可到達東非沿岸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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