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駱以軍說:
我覺得臺灣人在親人死去後,「做七」的儀式非常美,好像死去的亡靈不願離開,不捨離去。
每七天回來一次——像不斷回望,眷戀這個他曾活在其中的時空,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一直到百日……
好像是這依依不捨的送行,終於到此時,陰陽兩隔。
「你必須好好地去,我也會在人世好好替你看生命的景象。」
這是一部關於「告別」的電影。
《百日告別》
一場連環車禍,讓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心敏(林嘉欣 飾)與仁佑陰陽兩隔,也讓馬上就要做爸爸的育偉(石頭 飾)失去了他懷孕中的妻子曉雯(柯佳嬿 飾)。
至愛的離世,讓活著的人的生活失去了重量和希望。
心敏把所有痛苦都壓在心底,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大哭大鬧,常常在不開燈的房間裡失神,發呆。
親友不放心地要過來陪她,給她帶來了各種零食和漫畫書,看著漫畫,心敏想要讓自己笑出來,卻還是扭曲了臉龐——那漫畫是她的未婚夫最愛看的書。
出意外之前,他們已經買好了婚房,正在準備結婚的事情。
按計劃,結婚後,他們會有一場日本蜜月之旅。
可是世事難料,那場意外讓所有美好的計劃都落了空。
心敏唯一的家人,是他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親,她去看他時,病床上的父親每隔一會兒就會客客氣氣地對心敏說:
“心敏啊,你來看我啦,謝謝啊,好久不見。”
心敏的痛苦,連她最親的人也無法訴說。
同樣面對至愛之人的離世,育偉的悲傷全都轉化為了憤怒,他跑到警察廳告導致那場連環車禍的司機,卻被告知司機也已於那場事故中死亡。
突如其來的事故使得育偉精神恍惚,六神無主,憤怒無處發洩的他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已故司機的號碼——
(林永助為肇事司機)
電話竟被死者的母親接起,她顫顫巍巍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裡,全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
育偉不忍。
他的妻子曉雯是個鋼琴教師,妻子離開後,她彈琴的樣子和聲音依然在他腦海裡恍惚。
當親友家的小孩打鬧著彈鋼琴玩耍時,他忍不住大聲吼道:不要碰鋼琴!
而當一群同事好友圍繞著他,試圖安慰他時,他也越發感到煩躁不堪,大吼大叫。
他變得敏感易怒,充滿攻擊性。
育偉也試圖在愛慾裡發洩痛苦,但那卻只是一味麻醉劑,“藥效”過後,包裹吞噬他的,是更大的空虛和悲痛。
他轟走了前來學鋼琴的曉雯的學生,又咬著牙一個人把曉雯常彈的那架鋼琴挪進了儲物間,免得睹物思故人。
心敏和育偉,都選擇了以佛教的方式為故人送行,每隔七日,他們就會去寺廟一次,唸佛誦經。
一開始的他們,無法融入周遭的聲音,面對這他們並不太懂的「做七」儀式,兩個人就像懵懂的小孩,站在門外觀望他們不甚瞭解、不知其意的世界。
在一次「做七」儀式後,心敏遇到了育偉,這兩個不曾相識的人,所愛之人在同一場車禍中離世。
他們內心的痛苦,在周遭人那裡,只能是理解,但在對方那裡,是感同身受。
兩人並排走在寺廟旁的林蔭道上,心敏心有所感地說:
“他們說做七是幫離開的人祈福,
但比較像是不斷地提醒我們,
他們真的走了,
給了一個期限,要我們放手。”
育偉問:那你接下來呢。
心敏沉默。
這之後,心敏一個人踏上了“蜜月之旅”,走完那場未完成的旅程。
沖繩下著雨的海邊,是她一個人撐著傘的孤單背影。
酒店裡,空曠的房間,寂寞的床,她用枕頭擺出人的形狀,假裝那是仁佑,抱著他,才能睡去。
仁佑是個美食家,原本,結婚後,她和心敏準備開一家餐廳。
這趟“蜜月之旅”,也是一趟“美食之旅”。
心敏帶著之前和仁佑一起精心準備的美食攻略,獨自一人,一個個尋找,一家家品嚐,一道道菜認真打分。
一個人的旅程,一雙眼睛裡的風景,卡在喉嚨裡的食物,心敏什麼話也沒說,我卻分明能聽見她的心在說:
仁佑,你知道嗎,
我看到的風景越美,品嚐到的食物越美味,遇見的人和事越有趣,
我的心裡就越苦澀……
因為我總是想,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而育偉,也獨自一人去聽了鋼琴演奏會。
然後,他開始一個個地給曉雯的學生退還鋼琴課學費。
心敏回到臺灣後,把所有仁佑的衣服給仁佑的弟弟(張書豪 飾)送了過去,這個一直佯裝堅強的小夥子,望著鏡子裡穿著哥哥衣服的自己,第一次嚎啕大哭。
沒有人知道,心敏做完這一切後,會怎樣。
婚房裡,她平靜地為自己做菜。
平靜地把一大捧藥細細搗碎,鋪滿魚身。
最後平靜地,一口一口地吃完它們。
然後栽倒在地。
晨光裡,仁佑輕聲喚著心敏的名字。
心敏沒有死掉。
而育偉,也在另一個相似的平行時空裡,準備自殺。
終於因對面大樓裡一個小男孩的注視,將已經探出窗口的身體收了回來。
到底,死去的是你,還是留著的我。
活著是你,還是被帶走的我。
這之後,心敏因為一封信,去高雄拜訪了仁佑的國中老師。
在老師口中,她初次聽說了仁佑的過往時光——一個有點害羞的,愛畫畫的男孩。
老師感嘆了兩遍“好孩子”後,去找來了曾經仁佑給她的一張卡片。
仁佑國二那一年,老師同年紀的小女兒因為意外走了,仁佑悄悄地在老師辦公桌上放了一張卡片。
這張精心手製,畫了花朵的卡片上,寫了一句話:
“花開花謝終有時。”
心敏看著那句話,抓著卡片的手開始顫抖……
是仁佑穿過時空,要把這句話告訴我嗎。
她禁不住地淚如雨下。
而育偉,也在去找之前被她轟走的那個曉雯的學生退學費時,偶然聽到她正在彈的曲子。
——那是曉雯喜歡的曲子,也是她常常彈奏的一首曲子。
忽然間,和曉雯的所有過往都披上了光暈。
那一刻,鋼琴聲不再是刺激他的恐懼之物,而是曉雯依舊豐盈存在的愛。
最終,育偉又把鋼琴挪了回來。
心敏也照著仁佑親手寫下來的菜譜燒起了菜,開始認真的生活。
影片結尾時,已是愛人離去百日之時。
“此日為卒哭祭,
至此之後,不能再哭,
活著的時間,
已包含進死亡的時間裡。”
最後一次從「做七」的寺廟出來時,心敏和育偉一起坐上了大巴。
心敏問育偉:“你的手還沒好啊。”
育偉說:“快好了吧。”
大巴緩緩向前,像是育偉在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
心敏也說,“不知道”。
育偉在車禍中留下的手傷,一直伴隨著他,這傷,實則是其喪妻之痛的一種外化。
《挪威的森林》裡,村上春樹說:
喪失至愛的哀傷,是無法治癒的,不管是什麼樣的真理,什麼樣的誠實,怎樣堅強,怎樣溫柔,也無法撫平這哀傷,我們只能夠……從哀傷中掙脫出來,從中領悟點什麼,但無論領悟到什麼,下次哀傷襲來時,還是派不上用場。
所以,他們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
導演林書宇是1976年生人,1996年時20歲的他與黃若璇交往,四年後兩人結婚。
之後他拍了《九降風》(2008年)、《星空》(2011年)等電影。
2012年8月,與林書宇相伴16年的妻子因病去世,他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無法振作。
最終,他將這場告別之旅寫成了一本書,《你走了以後,我一個人的旅程》。
也拍成了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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