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陳小春版《鹿鼎記》:一場失色的鬧劇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廣電事業的發展,各地方電視臺相繼上星,彼時內地電視劇逐步發軔壯大,僧多粥少,於是貼著精英文化標籤的港劇,成為電視臺爭相引入的主導資源。

這個時候,《明報》易主,查良鏞先生卻未消失在滿城風雨之中,給予數代人精神養分的皇皇鉅作,在新時期的大眾傳媒裡捲土重來,1994年至1997年間,逐年一部,《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笑傲江湖》、《天龍八部》,來勢洶洶,每次能摘取香港年度收視榜單的前十榮耀,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標識:李添勝。

想当年|陈小春版《鹿鼎记》:一场失色的闹剧

TVB金牌製作人李添勝

與此同時,金庸全集也首次以三聯版的姿態重歸故園,BBS興起,主流加冕,熱議成風。1995版《神鵰俠侶》在內地掀起狂飆,古天樂、李若彤隨著主題曲《歸去來》一夕爆紅,黃日華版《天龍八部》舶來後,更是出現了18個地方電視臺黃金檔搶播的驚人盛況。

如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的曾經,八九十年代百廢待興的內地,傾盡所有汲取外界精華,以滋養悵惘多年的貧瘠。伴隨著港島迴歸,一部曾經影射著港民失落與焦慮的作品登上熒屏,萬眾矚目,它是李添勝監製的下一部金庸劇——《鹿鼎記》。

想当年|陈小春版《鹿鼎记》:一场失色的闹剧

眾所周知,《鹿鼎記》有許多老生常談的標籤——“封筆”、“堂吉訶德”、“阿Q”等等。

它創作於1969年10月24日至1972年9月23日間,是金庸最後一部作品,篇幅最長,出場人物最多,其思想深度及藝術價值,被倪匡等諸多名家公推為“金庸第一書”,在許多讀者心中,與《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難分軒輊,有趣的是,寫作這三部書時值內地浩劫,小說也都有意無意出現“朝陽神教”(日月神教前身)、“星宿派”、“神龍教”這些設定辛辣的教派,“蘇荃”更與“藍蘋”二字類似,常常為好事之徒如窺至寶、津津樂道。

“鹿鼎記”三字有多重含義,小說全書圍繞收集《四十二章經》內的藏寶羊皮展開各方矛盾衝突,最終知悉八旗重寶和清廷龍脈在“鹿鼎山”中,這是第一層。本書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開篇,以鹿指百姓,鼎喻指政權,揭開了政權更替、遺民血淚的序幕,這是第二層。而第三層,從“逐鹿”、“問鼎”的典故顯而易見,康熙繼位時,天下未定,逐鹿中原仍是小說主線之一,擅握權柄的鰲拜、前明公主、沐王府、天地會、臺灣鄭家、三藩、神龍教、西藏桑結喇嘛、蒙古王子葛爾丹、羅剎國,各方勢力駁雜、次第登場,揭開機心暗藏、群雄逐鹿的序幕,與其說是“武俠小說”,毋寧說是一部夾帶私貨的“歷史戲說”。

與張紀中內地版不同,面對如此宏大的地理格局,李添勝也再次故技重施,儘量利用好最精簡的資源,置景簡陋又何妨?還原不出原汁原味的北京胡同又怎樣?攝影多中景、近景,少些場景鏡頭的雕畫,而集中在人物表演身上。甚至在羅剎國蘇菲亞公主的選角上,也直接用了中國人,令人啼笑皆非,這就奠定了本劇的一個基調:它是舞臺式的、不正經的輕喜劇。

人們總說《鹿鼎記》是武俠界的《堂吉訶德》,代表著徹頭徹尾的“反俠反英雄”及自我顛覆解構。同時,如同作者本人言道,對這部作品,對韋小寶這個人物,他時常聯想到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某種層面上,體現了深深植根於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底色及特定國民性。

這種底色是陰冷灰暗的,這種國民性是荒誕不經的。

在這場諷喻盛宴裡,金庸將韋小寶與陳近南、康熙分別對照,先說說韋小寶這人,眾所周知,出身市井,貪賭好色,坑蒙拐騙、毒舌腹誹、左右逢源、溜鬚拍馬,無所不精,但一路卻能順風順水,官運亨通、逢凶化吉,其機警狡猾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還是他接近皇權中心、深諳權力場遊戲規則之故。書中第三回寫韋小寶初到皇宮,偷吃點心,竟這麼想道:

“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裡的第一大妓院。”

小說就此以小寶稚嫩的視角,去窺探紫禁城,匪夷所思地將“妓院”與“皇城”對照了起來。歸根到底,妓院也好,皇宮也好,都是男權俯瞰的高壓地帶,都是藏汙納垢之所。裡頭的人為了生存利益,可以媚上欺下、恬不知恥、毫無原則,比如桂公公是皇上紅人,無數高官甚至卑躬屈膝阿諛結交,哪怕他一開始並沒什麼銜職地位。

在張紀中的《鹿鼎記》版本里,則很好還原了原著的風味,藉助於置景優勢,它呈現出了真正的深宮鑾殿、高牆蕭索,空曠、陰寒,整個色調也是偏冷系的。它跟原著一樣,用孩童的視角,去逐步勾勒出帝國權力機器的神秘輪廓,這點李添勝版的確頗有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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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紀中版

由皇宮推此及彼,“鹿鼎”二字深刻至極,有權力的地方,就有人心的腐化與爭鬥,吳三桂、神龍教、羅剎國、臺灣鄭家,甚至是打著正義旗號的天地會,又何嘗不是如此(如爭香主)?韋小寶就是這樣集“卑鄙大成”於一身的縮影,他真實身份不明,沒有“正統”民族觀的束縛,所以毫無立場、利己主義、貪汙腐敗,即便仗義大方,有時也是權衡利弊、動機不純,諸如跟胡逸之結拜立誓時,甚至還要暗暗將誓言打個折扣。對於愛情,更是如此,儘管他對七個老婆極佳,但在韋小寶心中,或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愛戀,阿珂是戰利品,方怡是用來趁火打劫的,建寧是施虐與受虐的主子,雙兒是報恩的“禮物”,曾柔是錯位的仰慕(誤以為韋是少年英俠),沐劍屏是天性純良的感激,蘇荃都成了他強姦的對象。可以說,這個男一號的設定,相比於過往郭靖、楊過、令狐沖、蕭峰等偉岸主角,確是徹頭徹尾的顛覆。

李添勝的選角功力向來獨到,他大膽起用新人,張智霖的郭靖、古天樂的楊過、陳浩民的段譽均大獲成功,對於一些有積澱有“年齡感”的角色,如黃日華的蕭峰、呂頌賢的令狐沖,也是氣質對位、大受好評。

陳小春的韋小寶或許仍是當下最佳。陳小春出身公共屋邨,常年在底層打滾,在扮演這個角色以前,他已經憑藉《古惑仔》系列中貧嘴好色的“山雞”聲名鵲起,以《晚九朝五》裡的“阿寶”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男配,於表演“混混”、“痞子”順手拈來,較之周星馳、張衛健的刻畫毫不遜色。

對劇中“韋小寶”的人物刻畫也做了微調及別有用心的設計,原著中韋小寶十分聒噪,而且動輒腹誹,陰損惡毒,他罵起人來:

“你敢打我媽!你這死烏龜,爛王八。你出門便給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馬上便生爛疔瘡,爛穿你手,爛穿舌頭,膿血吞下肚去,爛斷你肚腸。”

“賊王八,你奶奶的雄,我*你十八代祖宗的臭鹽皮……你私鹽販子家裡鹽多,奶奶,老孃,老婆死了,都用鹽醃了起來,拿到街上當母豬肉賣,一文錢三斤,可沒人賣這臭鹹肉……”

陳小春的“韋小寶”,則儘可能“正面化”,儘可能提煉其優點,所有汙言穢語,基本弱化為“你爺爺的”,許多內心活動腹誹,也以“小劇場”的舞臺形式呈現,增強喜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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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正如前述所言,他固然仗義,卻是要“見機行事”、看人下菜,茅十八質疑他是否會為了一千兩銀子出賣自己,書裡這麼寫道:

“就算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金,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心中卻想:“倘若真有一萬兩,十萬兩銀子的賞格,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頗有點打不定主意。

劇中則特意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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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地方,諸如與胡逸之結拜時內心的“討價還價”,也是能刪則刪。

原著裡韋小寶受賄成性,哪怕是貪官還是良民,都來者不拒,劇裡則儘可能體現“黑吃黑”的一面,諸如原著臺灣一行搜刮百姓百萬兩則隱去不提,大結局的時候甚至不惜散盡家財,欺騙天地會兄弟偽裝成大清的寶藏。而各種逢場作戲、溜鬚拍馬,也都以插科打諢式的表演方式(如重複臺詞),各種官場現形的陰暗,都以喜劇橋段消解。也就是說,這其實是一個“和諧過”的韋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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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說陳近南。陳近南常被說是舊時代俠客的輓歌,他與金庸處女作中同樣反清復明的“陳家洛”照應,他被尊為“臺灣諸葛亮”,有“託孤”的使命,寧人負我勿我負人,立場堅定,俠肝義膽,最終下場卻遠遠不如殉國和拯救蒼生的郭靖、蕭峰來得悲壯,而喪命於其效忠的鄭克塽之手、死得輕於鴻毛,相比於左右搖擺卻平步青雲的徒弟韋小寶,其結局真是莫大諷刺。他是一個去童話化的“英雄”,固守江湖道義與儒家規則,只能在皇權專制的對抗中一敗塗地。

金庸就這麼“放棄”了傳統俠客陳近南,他似乎把一部分政治理想寄託在了小說裡的康熙身上。康熙雖然是許多漢人痛恨的“韃子”皇帝,卻勵精圖治,相比於民不聊生的前朝,在他的勤政下國泰民安,他推崇《明夷待訪錄》(批判君主專制制度),質疑著“反清復明”、“漢本位”的合理性,如同部分港民對“英人治港”的困惑,代表金庸一以貫之、引以為豪的民族觀。

康熙與小寶是竹馬之交,打架相識時隱瞞了身份,從此對於身不由己的君王而言,韋小寶成為了他能夠“抽離”尊卑、坦然自由面對的知己。而隨著年歲漸長,站在權力巔峰的康熙愈加威嚴,與“小玄子”漸行漸遠,他與小寶名為君臣、偶為兄弟、實為主僕,對韋小寶看得通透,其所有功績幾乎在他操盤掌握中。儘管難念舊情,難免居高臨下,韋爵爺固然擅長欺上瞞下,可是基本逃不脫皇上的五指山。兩人情感複雜,書中第四十七回裡提道:

他(康熙)小時學了武功,無法施展,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後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遊刃有餘。

韋小寶對皇帝也不是一派忠相,為災民捐獻銀子會後悔,嘴上稱臣,心裡稱妹夫。此外,事實上韋小寶事情之所以辦成功,並不僅僅賴於“武功智謀、學問見識”,還有厚顏無恥、見風使舵,這對組合就如同乾隆與和珅,乾隆何嘗不知和珅德性?但是和珅作為乾隆“卑鄙”的代言人,助其斂財,能為其所不能,也照出了皇帝心理的另一面。書中顧炎武幾位大儒甚至勸韋小寶自立為帝,只因他們看得透徹,所謂雄才聖君,當然也不乏流氓秉性,這深刻撕開了光鮮歷史虛偽的暗角。而傳統知識分子的怯懦、投機與迂腐,更是在這一刻展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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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裡的康熙由新人馬浚偉扮演,他相貌周正斯文,有朝氣活力,鍾漢良得康熙之威嚴厚黑,馬浚偉得其陽光一面,這也是一個被“和諧”的康熙。電視劇主打溫情牌,致力於凸顯康熙及韋小寶之間的兄弟情誼。迥然於小說韋小寶的單一視角,一開場,便以雙線並進,康熙提前出場,編劇原創出鰲拜殺御馬、大興明史文字獄、殺御前侍衛、救湯若望等衝突橋段,同時自然引出“假太后”、羅剎國,營造出康熙空有滿腔報復,卻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的寂寞場景,如此與小桂子的相識,才顯得那麼“雪中送炭”而難能可貴。直到結局,還增加了韋小寶捨身脫寶甲給康熙穿的橋段,將原著臺詞裡“咱君臣有恩有義,有始有終”,改成了“有情有義”,甚至還以一場不分君臣主僕的架收尾照應,真稱得上“有始有終”了。

想当年|陈小春版《鹿鼎记》:一场失色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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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整部劇的把握來看,張紀中版無疑最尊重原著,幾個單元下來,韋小寶入宮當假太監、鰲拜事件、天地會沐王府、假太后事件、保護順治、九難及殺龜大會、雲南歷險、羅剎國揚威(被刪)、衣錦還鄉、隱居通吃島、老底被揭、攻打雅克薩、法場救人及歸隱,他基本遵循文本,甚至連臺詞都照搬復刻,奈何失之於黃曉明的油膩表演及後期瑕疵,風評並不好。

在香港快速緊繃的生活節奏及生存壓力下,電視是大眾賴以消遣的主要媒介,主打商業娛樂,敘事能力以高效為主,傳達的價值觀也多為正面、溫情,它放棄了艱澀的隱喻及複雜的說教。而李添勝的《鹿鼎記》,就是香港TVB劇成熟期類型化、批量化的產物,它身上帶有的快餐商品的屬性,使之成為——可以說是最“好看”的電視劇。

原著信筆由韁,沒有像楊龍離合、喬峰冤案那麼突出的主線,幾個單元彼此獨立,人物繁雜且許多倉促過場(如李西華、胡逸之等),照搬下來容易顯得鬆散拖沓。TVB編導功力圓熟,敘述直截了當,節奏明快,不像內地許多武俠劇那麼死板疲緩。陳小春版的編劇在尊重原著框架的前提下,增加了許多原創橋段,增強關鍵人物之間的聯繫,如雙兒提前出場增進男女主人公感情羈絆,茅十八約會對象改成吳六奇,韋小寶茅十八路上偶遇的沐王府人士改為沐劍屏、方怡等人並增加了互動。一些小說的紕漏,比如為何其他太監認不出韋小寶假扮的小桂子,年紀尚幼的小寶為何千里迢迢上京,劉一舟為何不向吳三桂出賣韋小寶天地會的身份,也都一一作了修整,幾個老婆與韋小寶之間的情感基礎,也儘可能去完善,如三十四集增加曾柔救韋小寶的戲份。全劇保留原著荒誕嬉鬧的意味,弱化陰暗的色彩,沿襲了TVB劇一貫的暖色調,韋小寶的貪官朋友們也都義字當頭,比如最後一集索額圖竟提出要以苦肉計替韋小寶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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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原創了劉一舟叛節洩密、韋小寶機智應變的情節

這是編劇功力所在,也是全劇相較原作失色的所在,它是一部好看的喜劇,是一部溫情的鬧劇,我們可以老套地誇獎它:角色鮮明生動、情節跌宕起伏。但《鹿鼎記》裡,還隱藏了大眾無度狂歡裡崩坍、潰爛的精神一隅,張紀中曾說要拍成“中國往事”(可惜也沒成功),的確,這部作品如同萊昂內導演《美國往事》中那個骯髒的、灰色的美國夢,往事如煙,卻無處祭奠。陳小春版的《鹿鼎記》的確是一個善意的存在,然而我們笑過後,還是要冷靜下來,追溯字裡行間裡我們某些卑劣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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