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洪洞縣古村韓家莊——簸箕搖籃——作者:韓斌

簸箕搖籃

父親在世的時候會編簸箕。大的、小的、 白的、青的、帶花的、壓皮線的,各式各樣, 十分好看,又輕巧還耐用。我出生之後,父 親把一張簸箕改編成一個搖籃。我是在簸箕 搖籃里長大的。

冬日裡,窗外飄著雪花。母親把一束白 生生的麻掛在牆上,盤腿坐在熱炕頭上,把 搖籃拉到她身旁,一邊用膝蓋一掀一摁地搖 著搖籃,一邊便搖動擰車擰起麻繩來。擰車 兒“吱吱吱”叫著,在她手裡轉成一朵花。 不一會兒,就是一匝又勻又細的簸箕繩。父 親坐在炕下,本來就冷,卻還要灑好多水。 他說這樣柳條不易折,編出的簸箕也密實。 他把水浸過的柳條擺在溼地上,坐著個小板 凳,將柳條一根一根挑選過,不合格的扔到 灶旁燒火。接過母親扔去的麻繩,往兩隻手 裡“呸呸”唾兩口唾沫,搓一搓手,彎下腰 開始編起來。拇指粗的柳條,在他手裡那麼 聽話,叫上則上,叫下則下,象麵條似的。 簸箕繩輕輕一抻,柳條上便留下深深的印痕。

柳條隨著他那粗短而又靈活的手指飛舞著, “嘩嘩譁”響,象小溪唱歌。父親頭上冒出 亮亮的汗珠,象草叢中的露珠;鼻尖上、下 巴頦上也往下掉著汗珠,象斷了線的珍珠。 他扯起衣襟,從通紅的臉上抹上額頭,抹過 頭頂直抹到腦後脖頸裡,朝我笑笑,又彎下 腰去。柳條兒又嘩嘩響起來。

寒來暑往,我漸漸長大了。一天圍著父 親轉,給父親遞個柳條、遞個斜刀、遞個麻繩、 遞個舌頭板板……

有一回,父親問我:“鎖鎖,長大了幹 什麼?”

我胸有成竹地回答:“跟爸爸一樣,編 簸箕。”

父親笑著把我摟進他懷裡:“編的簸箕 幹什麼?”

我說:“換西瓜,換杏兒,換燒餅……” 母親哈哈笑起來,用擰車指著我說:“像

個小豬,就知道吃。”說著跳下炕把我從父 親懷裡抱開,“過來,讓你爸爸快編。”

有一天,父母親都不在家,炕下襬著一 張還沒編成的簸箕,我學著父親的樣兒,坐 在小板凳上編起來。哎呀,柳條真硬,像一 棵小樹,我兩隻手都搬不動。

父親進了門,望著我笑:“不對,不對, 來,我教你。”說著蹲下身子把住了我的手。

母親隨後跟進來,一把把我拉起來:“不 學它。學唸書。我跟你爸見了先生,後天上學。”

“上學?沒石板、沒石筆呀?” 母親說:“用簸箕給你換。快讓開,讓

你爸爸編,明天萬安逢集,你也去。” 提起逢集,我就想起父親趕集的樣子。

便把兩張簸箕拴在一起,一前一後搭在我肩 上,在屋裡轉了一圈,簸箕大,個子小,一 走一碰膝蓋,嘣嘣嘣響,像打竹板兒。母親 在父親脊背上拍了一把,指著我笑出了眼淚。 六年小學很快過去了,我接到了初中入 學通知書。父親煞有介事地要過來看了好一 陣,雖然他並不識字,拿顛倒了也不知道。 能看出他心裡比我還要激動。母親奪過通知 書給了我,又笑著對父親說:“除了黑字白 格拉,還能看出個啥!別磨蹭了,快編吧。” 父親並不多說,顯然他們之間有一個什麼默

契。

報到的日期到了。那一天,天剛麻麻亮, 我就醒來了。屋裡油燈還亮著。新花被子縫 好了,整整齊齊包在一塊土布床單裡;旁邊 是一白布包袱,上面擱著土布縫做的衫、褲、 背心、一雙襪子和一對鞋。母親靠在牆上睡 著了,一枚銀針別在她的胸前,針尾還留著 一截白線頭;炕下放著一個非常別緻和漂亮 的柳箱,有底有蓋,能開能鎖。正面和蓋兒 上還編著菱形的幾組二方聯續圖案。父親編 的就是它呀!此時,父親趴在柳箱上睡得正 香,打著輕輕的鼾聲。兩個鼻孔被油煙燻得

黑黑的……

我鼻子不由得發酸,落下淚來。 一晃,又是六年。高中畢業後,我考取

了礦業學院,是我們小山村的第一個大學生。 上學那天,父親一定要送我去火車站。 不管我怎樣說,他都像沒聽見一樣。把十幾 張趕編的簸箕頭對頭摞在一起,搬出行李來 壓在上面,又把柳箱搬出來,把那簸箕搖籃 也搬了出來,掃淨上面的土,又端來一盆水 洗刷,不一會兒,簸箕搖籃就煥然一新,不

仔細看,倒像新的一樣。 我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麼。母親望著父親

笑笑,說:“由他吧。”把一袋乾糧塞到我手裡。 父親挑著擔子前面走,我跟在後面,緊

著趕才能勉強隨上。扁擔忽悠忽悠,隨著父 親的腳步聲咯吱咯吱響著,一會兒換到左肩, 一會兒換到右肩,每換一次肩他就撩起衣襟 擦一把汗。肩膀壓得紅通通的,卻怎麼也不 叫我挑。

進城後,十幾張簸箕一搶而光。父親數 了數,把錢裝進我上衣口袋裡。從他衣襟下 面取下一枚別針,把裝錢的口袋又給別死。 口袋鼓了起來,他又摁了摁。這是我的學費、 書費和車費,已經綽綽有餘。

我說:“爸爸,這搖籃就別賣了吧?” 他說:“閒著哩。以後用著了能編。” 這時,一個人要買這簸箕搖籃,問父要

多少錢。父親說:“這是個舊的,你看著給吧, 娃要上大學,給添兩個盤纏。”

那人掏出三張壹元的人民幣,父親忙接 過來,生怕人家反悔似的。我拉著搖籃不鬆手, 這難道還不如一張簸箕的價錢?

父親從我手裡奪下搖籃說:“舊的,舊的。 自家編的……”說著把錢遞到我手裡:“去, 給你買幾個燒餅。”

我把母親給我的乾糧袋搖了搖,不接錢。 父親說:“燒餅好吃,你小小就愛吃。” 人民幣停在空中,我怎麼也不忍接。心

裡悲切切的,直想哭。父親見我不動,他就 轉身朝燒餅攤子走去。一拐一拐的。三十里 山路趕得太急太累了。不一會,他就用衣襟 兜著燒餅又一拐一拐走回來。一邊走,一邊 望著衣襟裡的燒餅,下巴頦點著,似乎在核 實燒餅的數字……

大學畢業後,我來到了礦山。一天,父 親到礦山來看我。頭上頂著一頂雪白的新柳 帽,肩上一前一後搭著兩張小簸箕,手裡捏 著一個信封走進我的宿舍。他臉上的皺紋更 深更密了,像他胸前那張簸箕似的;背更駝了, 就像是扣著一個柳帽。只是那雙眼還是那麼 溫和明亮。

“爸爸!”我忙迎了上去,還以為是在 夢中。

“真不好找!好大的煤窯呀!用火車往 出拉煤!”父親說著坐到我搬過的椅子上。 我卸下他肩上的簸箕,放到柳箱上。他把柳 帽卸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露出了一頭短茸 茸的白髮,好像還扣著那頂柳帽一樣。拿柳 帽幹啥?莫非讓我給推銷而帶來的樣品?簸 箕是給科裡兩位同事帶的。誇獎柳箱時,我 把父親的手藝透露了。

父親把柳帽往我面前推了推,說:“試試, 合適不?”

啊,原來是給我編的。我說:“爸爸, 我不用這個。我是幹部。”

“幹部不挖煤?”父親兩眼忽地瞪得老 大,吃驚和不解地盯著我,臉上的皺紋一動 不動,像一尊石雕。我臉燒起來,口張著不 知該說什麼?我慚愧地低下了頭。這一夜, 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父親便要回老家。怎麼留 也留不住,一出門,便匯進下早班的工人之中。 工人們頭上都戴著柳帽,父親那隆起的背也 似扣著一頂柳帽,眨眼間便找不見了。正在 尋覓時,他又回到我面前。他說:“搖籃再 兩個晚上就編好了,下一回來給你帶來……” 我臉紅了,當時我還沒對象呢!父親說:“…… 反正,總歸用得著。省得花錢。”說完,又 匯入工人的洪流中。

那是父親第一次來礦山,也是最後一次。 不久,父親病故,我回去奔喪,又見到了搖籃, 仍是在一張簸箕的基礎上編成的。母親說, 那是父親在病逝的前一天晚上趕編成的。

我把母親接到了礦 山。一晃又過去了 十五年。柳帽我已經戴壞了十五個。母親去 世了,柳箱仍健在,簸箕搖籃仍健在。在妻 子的哺育下,一代新生命又在簸箕搖籃里長 大了——大小子考取了南開大學,二小子考 取了瀋陽大學,三小子正讀高一——每當我 望見簸箕搖籃的時候,就彷彿看見父親彎著 腰湊著油燈編簸箕的情景,兩個鼻孔被油燻 得黑黑的……

1990 年清明節於故鄉,作者:韓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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