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麼一個過程裡，把一種心事拉得很長
這部分是關於青春和探索的問題，這是對年輕人特別重要的一個問題。
青春，給我們的概念上看是很短的，就像我們看《馬路天使》那部電影，“人生誰不惜青春”。但是，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青春也可以特別長，就看你是怎麼在裡面度過的。
特別感動我的一部電影，是巖井俊二拍的《四月物語》。《四月物語》裡面為什麼青春那麼漫長？裡面那個少女榆野卯月，她在北海道高中的時候，高一級學長特別地會音樂。作為一個少女來說，她特別地喜歡他，但是隻是在心裡暗戀。
結果學長最後考到東京武藏野大學，這個女孩子就下定決心也要考到武藏野來。卯月本來的成績是不行的，但是就是為了愛情，這一年，她一天一天地奮鬥，一天一天地苦學，終於考到了武藏野。她聽說學長在一個書店打工，她要去看他。
就是在這麼一個過程裡面，把一種心事拉得很長很長。青春，我們就讓它怎麼變得慢一點。你的一份情感，你讓它在心裡面長，而不是說讓它像一個氣球一樣“唰”一下就飄出來了，這樣的青春就變得非常地深情。
這個電影裡面的細節非常好。最後卯月在書店見到了學長，學長不認識她，她自己在書店裡面轉，轉著轉著看見一本書，在那個書架子上，很高，她就招呼那個學長，學長拿梯子過來，要踩著梯子上去拿。
學長去拿書了，然後卯月就仰起頭來看著他。因為卯月知道自己的臉形、自己的神情，仰起臉是最美麗的，最好看。學長拿了書回頭一看，有點呆住了，心裡面一下子就——我們說一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有時候就是一瞥，那一瞥以後可能再也沒有了，但是心裡面永遠去不了了。
學長已經心裡不安定，收錢的時候就開始問她，你是哪個學校的，她說她是武藏野大學的。他問她從哪裡來，她說從哪裡哪裡來的，喔，原來他也是這個學校。兩個人最後就開始對上了。
最後她出書店的時候下雨了，那個學長趕快進去，從顧客以前留下來的破傘裡給她找一把，這一把打開看看，不合適，那一把打開看看，不合適。這個時候鋼琴的配樂配得特別好。
卯月：學長現在還在學校的樂團裡嗎？
山崎：沒有。你怎麼會知道？
卯月：學長很有名啊！
山崎：不是吧！
卯月：對我而言……（她望望傘）我會再來還給你。
山崎：不用。
卯月：我會來還給你的。
山崎忽然明白，眼前的女孩並不是偶然來到自己打工的書店，他深深看著她，心在跳。
山崎：好。
青春有這些東西，它顯得內心深處又莊重又真摯又深長，這個青春就很長了。
青春也很殘酷
但是另外一方面，青春確實也很殘酷。我們看《挪威的森林》的時候，心裡面就特別地感慨。那裡面的幾對人，我特別感慨的就是初美和永澤。
因為照傳統來看，初美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她對永澤的希望很簡單，“結了婚，每晚給心上人抱在懷裡，生兒育女，就足夠了，別無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這個。”永澤跟那麼多女孩混不清楚，那麼風流，剋制不住地要去泛性，但初美就是那樣始終如一地愛著他，所以看著有點悽慘，但是初美不改初衷。
不過渡邊君，現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
你看這個結局，初美最後終於離開了他，跟另外一個人結了婚。結婚以後，過了兩年就割腕自殺了，所以一輩子就獻給了情感。這種殘酷是我們看得見的殘酷。
青春的殘酷裡面還有另外一面，就是永澤和初美的愛情裡面，你仔細地體會，你可以發現一個問題，初美的要求和她的心境、她的情感太單純了，太明細了。但永澤是一個很自由的人，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束縛。如果接受初美的愛情的話，永澤要做出回報，就要對自己做巨大的梳理，做巨大的改變。
對永澤來說，喪失自由是一種特別難以接受的生活方式。我一次有負於你，跟別的女生去風流去了，你寬容我，其實我心裡就加重了一份罪感。然後我下一次再去，你又寬容我，又加重一份。對永澤來說，積累了那麼多，他的負欠是太多了。
所以他如果真的跟初美在一起，對於他來說的話，也是一個很沉重的選擇。反過來說，你不能說他玩世不恭，他通過這種泛性來表達自己的自由度。
這就有點像勞倫斯寫的小說《請買票》。有一個小夥子在礦區，特別地英俊，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他前前後後一共談了11個女朋友。
結果第11個是一個厲害角色，看著他又想拋棄她了，就把前面談的10個前任都找到一起，然後11個女孩把這個男生叫到一個小屋去，說要跟他聊點高興的事。
去了以後，門一鎖：今天必須選一個，告訴我，你到底要哪一個。男孩子看到這一幫人，一開始還笑笑的，以為她們開玩笑呢，後來一看這女孩子這麼嚴肅，他就想打馬虎眼，想矇混過去。女孩子說必須今天說清楚，結果他含含糊糊不肯說。
不肯說很可愛，如果一個男孩子真正是徹底的遊戲主義的話，那今天我就隨便說一個，逃出困境，然後再反悔就完事了，但是他死不肯說，就是不肯說。這個時候就顯示出，他自己內心深處對一個真正要承諾下來的愛情還是顯得很莊重的。
11個女孩一看這個樣子，打。四五個打他不行，11個女孩打他，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趴在地下。一開始他還在叫，後來慢慢地叫也叫不出聲了。
那11個女孩子都是愛他的，所以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其實個個心裡又是怕又是疼，後來都悄聲溜走了。這個男孩子其實打得也沒怎麼樣，一會兒爬起來沒什麼事就離開了。
永澤這種人，我們經常看到他的這一面，很風流，很不負責任，但是其實在另外一面上，他又是非常非常地有自己的嚴肅性的。
所以這就是殘酷性，生活沒法收拾，好和壞就混在一起。
青春是風中的蒲公英
還有一個問題，青春本身就像風中的蒲公英一樣，飄忽不定。
經典的電影，像尼科爾斯的《畢業生》，大學生本恩畢業以後，很清純，太幼稚。太幼稚的人很容易被周邊的各種事情所引誘，他沒有選擇性。青春有時候會出現這個問題，沒有選擇性，只好不停地在試錯。
本恩剛剛大學畢業，遇到魯賓遜太太，一箇中年女人，用性來引誘他。本恩因為這個女人，後來認識了她的女兒伊萊恩，結果又愛上伊萊恩。
我們說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會什麼人都愛，什麼都是目標。他是個360度的人，他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選擇。青春最危險的就在這裡，覺得世界上有這麼多好東西，然後就在裡面轉圈，所以愛情保持不住。
《畢業生》寫得非常好。後來本恩看到她女兒，才慢慢體會到自己深愛她女兒。但是伊萊恩知道了他跟她媽媽的事情，一氣之下，決定跟一個自己不太愛的人去結婚。舉行婚禮的時候，本恩知道自己人生的關鍵時刻來了——他衝到教堂裡，拉著伊萊恩逃了出來，兩個人坐上車，最後終於奔向新的生活。
本恩轉身拉著伊萊恩走向汽車的後部。他讓她先坐下，然後坐在她身邊。本恩向汽車前部看去，看到司機和乘客們都從自己的位子上轉過身來，看著他們倆。
本恩：開車吧，快開車吧！
司機回過身去，發動汽車。本恩與伊萊恩喘著粗氣。
伊萊恩：本傑明？
本恩：嗯？
她拉住他的手。
我覺得現在有一個很大的誤解：因為我年輕，我可以犯錯，說上帝也原諒年輕人。這樣的話，在我們的愛情裡面就經常會丟棄很多很珍貴的東西，或者接納了很多完全不該接納的東西。這也是我們在青春時期特別大的問題。
你一生中有時候可能只有這一次相遇
還有一個問題在哪裡呢，青春的愛有時候容易放棄，轉瞬即逝。為什麼呢，我們在社會分層裡面可以看到，青年時期是個付出的階段，中年時期是一個付出和得到的階段，所以很多人到了四五十歲，是他年輕時代的付出得到反饋、得到利益的階段。
所以改革、社會的一個變化，最大的阻力就在中年這一塊，因為他青年時期已經付出了，為這個制度，為這個文化，為這個道德，這時候你要改變的話，否定的是他，否定的是他前半生的付出。所以年輕人有時候為了追求一個純真的愛情或者怎麼樣，都會面臨成人社會的否定。
我們看費里尼的電影《大路》，這是特別好的一個電影。傑爾索米娜嫁給了一個流浪藝人藏巴諾，藏巴諾簡直就沒有什麼柔情，對待傑爾索米娜特別地粗暴，方方面面，不把她當回事。
但是她後來在流浪的賣藝生活裡面認識了另外一個走綱絲的藝人，叫傻瓜。傻瓜其實是一個心靈很纖細、很溫柔的人，他其實最適合跟傑爾索米娜在一起。傑爾索米娜心裡很動心，也很愛他。
傻瓜：好了再見，我要走了。
傑爾索米娜更加憂慮：你要走？
傻瓜：是的。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嗯？
說完他笑了起來。傑爾索米娜沒有回答。
傻瓜雙手插在口袋裡，冷靜地說：我已經對你講過，我從來不找女朋友，因為女人對我沒用。
他摘下自己的項鍊，掛在傑爾索米娜的脖子上，輕聲哼著她的名字，用滑稽的語調對她說：嗨，瞧，這是一件小小的紀念品。再見！
傻瓜轉身走了，已經走得很遠，但卻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喊：再見！再見！
傑爾索米娜向他揮揮手。
傻瓜遠遠地又回頭喊：別了，傑爾索米娜！
傑爾索米娜緊緊握住項鍊上的墜子，目送著他，憂傷地低下了頭。
傑爾索米娜還是沉浸在傳統中，她認為自己是藏巴諾的人，藏巴諾儘管這麼壞，但她是他的人，所以後來她就回避了跟傻瓜的愛情。最後傻瓜被藏巴諾打死了。
一個好人在一生中可以轉換自己命運的機會不多，壞人的機會更多，因為好人太善良。所以傑爾索米娜就放棄了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一個愛情通道，那個所謂的善良其實是一個社會的標準，是被以中年為核心的年齡層強制地在維護的東西。
傑爾索米娜在大病之中被藏巴諾拋棄，最後流浪，在一個海邊被人發現，然後收留了她，但她身體已經特別差了。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她有一個小號，經常吹一個曲子。
過了幾年，藏巴諾他們演出到這個地方，忽然聽到有人哼這個歌曲，這個歌曲只有傑爾索米娜會。後來他就去打聽是誰教你們的，才知道這麼回事，藏巴諾那時候心裡面才體會到痛。
我們說青春時的愛，要珍惜它，不要用社會的格式一衡量不對就趕快放棄掉。在你一生中有時候可能只有這一次相遇，可能以後就沒有了。所以傑爾索米娜這種悲劇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放棄。
有些東西真的是一閃而過、匆匆而過，有些東西是很恆定地橫在你面前，讓你接受。所以你如何去辨別，如何去把握住那種真實的生命存在，能夠在那麼微小的一個打開裡面、在它沒合上的時候，能把生命灌注進去。
青春中總是拒絕最好的給予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在青春中，有時候會遇到一些特別好的東西，別人給予的情感什麼的，但是你會拒絕。為什麼會拒絕呢，因為兩個人的生命階段不一樣。
我們看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時候會特別有感觸。那時候達吉亞娜這麼一個16歲的少女，她看到城裡來的奧涅金，心裡特別愛慕他，然後給他寫了那麼優美的一封信：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來的，保護我直到墳墓的邊沿。我在夢中早已看見你，就在夢裡，你已是那麼可親，你動人的目光令我顫慄，你的聲音震動了我的靈魂。”
但是奧涅金看了以後一點感覺也沒有。奧涅金是一個什麼人呢，他還在人生的路上不停顛簸地去旅行、去探索，把自己當作一個世界的流浪者，所以他給達吉亞娜回信說：
“我與幸福早已訣別，我的心和它冰炭不容；您固然十全十美，但我卻完全不值得您的垂青。請相信吧，我以良心保證，別管我的愛情怎樣熱烈，日久生厭，它就會變冷，我們的婚煙將痛苦地終結。”
這是他自己對這份感情做的一個判斷。其實他說的不是很真實，他根本就不愛她，他為了安慰一個女孩子才這樣說。
我們在生活裡面經常會有這種不對位。時過境遷，又過了幾年，奧涅金吃足了苦，忽然才知道當年達吉亞娜是把她全部的身心呈現出來愛他，他才知道在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這個東西。
這時候他到了莫斯科，又看到達吉亞娜，而達吉亞娜已經嫁給一個將軍了。他又給她寫信，這下子變成他表達他的那種愛情了。但是達吉亞娜回信給他，說親愛的奧涅金，我心裡是多麼地愛你，但是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別人的妻子，完全不可能了。
青春裡面，你會有一次或者幾次這樣一個特別美好的相遇，但是你當時看不清楚，你會把它排斥掉。可能我們一個人在一生中，最好的生活你已經失去了。
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有時候我就會想，他可能路上遇到一個最好的人是怎麼被他拒絕掉的，他是怎麼讓那個可能的生活變得消失掉的。所以我們最後得到的生活都不是我們最好的生活，這也是青春裡面付出的代價。
如果我們在青春裡都能獲得最好的，我們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樣了。而愛情是起著決定作用的，你和一個什麼人在一起，這牽扯到你生命的真正的內質，你的溫暖、你真正的生命的那種幸福感都被這個決定。但其實我們絕大部分人都得不到最好的那種。
讓青春的愛如信仰堅定
到最後，我覺得我們要相信，一定要讓青春的愛像信仰一樣堅定。我一直認為，我們對待愛情要像對待信仰一樣堅定，對待信仰要像對待愛情一樣深情，這樣才能構成我們的一個生活。
美國的猶太作家馬拉默德寫的《魔桶》我覺得就特別好。神學院畢業的學生列奧已經26歲了，他一直在學神學，畢業以後，覺得自己要找一個愛人了，要成家了，就發了一個徵婚啟示。
徵婚啟示發出去之後，沒兩天，來了一個老頭，就是這個沙茲曼。沙茲曼來了以後，帶了一個破包，說我看了你的徵婚廣告，我是做婚姻介紹的，我給你介紹一些人，看看你滿意不滿意。
然後就打開包，一摞照片，拿出來第一張一看，很不錯，很溫柔，很端莊，列奧說我明天能不能見面，沙茲曼說不行，明天她要去接她的孩子。列奧一聽，怎麼還有個孩子，老頭子說，我忘記了，她離了婚。列奧一聽，這個可能有點不行，下一個。
下一個拿出來一看，長得更秀美，又是特別好。沙茲曼說，這個也不行，她每週的星期二要去醫院，她的腳要去做調理。列奧一聽，還有這個問題，這個也不行，再來一個。
一摞照片，那麼多，都很好，但最後總有一個問題，所以列奧就覺得很喪氣，怎麼都有缺陷。後來老頭說，這次不行，我以後另外給你介紹一些，然後就把那些照片放回包。
放回去的時候，列奧發現包裡還有一張沒拿出來，他說你那一張怎麼不拿出來，沙茲曼說這個根本就不配你。列奧說我想看看，老頭說不行不行，教養又差，家境又差，根本不值得你看。列奧一聽，更要看。後來拿出來一看，他覺得很溫柔，人看著也很端正，說我想見她，老頭說不行不行，後來就走掉了。
走掉之後，那兩天列奧就睡不著覺，整天想起最後那一張照片。後來他終於找到那個老頭子，說我還是要見那個，老頭說，這就沒辦法了，你這麼死硬地要見她，你要後悔是你的事情。
兩人見面，列奧一看，這麼好一個姑娘，說話很得體，也很有修養，一看就是平凡人家培育出來的那種很善良、很端正的女孩子，又跟她散了三天步。
最後他跑去找沙茲曼，說我要跟她結婚。那個老頭子一看，才三天，你就要跟她結婚，你能不能確定？他說我就是要跟她結婚。
所以，愛情是觀念性的，有的人把愛情理解得太複雜了，把它變成思想性的了，其實愛情就是個觀念性的東西，它就是一種觀念貫徹到底，能對上，就好好地忠於它，好好地讓歲月去不斷地豐富它。
《魔桶》作者 伯納德·馬拉默德
列奧有一個很好的品質，他看到這個女孩子這麼純情，就決心跟她一起一直走到永遠，最後這兩個人真的結婚了。要結婚才知道，原來那個老頭子是她的爸爸。沙茲曼這個老頭很狡猾，他早就看中這個傢伙，所以處心積慮欲擒故縱搞了那麼一大套方式方法。
這裡面出現了猶太人的狡猾，但是也出現了猶太人的父愛——作為一個父親，內心對女兒的那種深愛，這麼一個故事就出來了。
但是更感人的就是列奧，列奧對於自己心裡的感覺很篤定，從心裡面去愛一個人，然後相信自己。真正能有愛情的人，肯定有愛情自信。很多愛情的潰敗，都是沒有愛情自信，都是在觀察，不停地敏感，這裡行不行那裡行不行，不停地在懷疑，很多懷疑就像蟻穴一樣攻破一個大堤，最後讓你崩潰。
列奧身上有一種特別好的像信仰一樣的愛情，因為他是學神學的，所以他把他學神學的信仰性放到了愛情裡面，這樣的話，使愛情本身也變得特別地有一種純度，有一種持續的力量。這就是我覺得特別值得我們去體會的一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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