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 曹雪芹
因著《舌尖上的中國》對建水傳統美食“燒豆腐”的青睞，這座被大理和麗江掩去了光芒的古城逐漸為人所知。然而，舊時的建水並非籍籍無名，它是明、清兩朝臨安府的所在地，自唐時南詔國建城迄今已一千兩百年，在滇南歷史上有著卓然的地位。
若非跟隨“一部手機遊雲南”走訪建水，我大概並不會知道在這座位於西南邊陲的小城裡竟然藏著一座精緻的庭園，正是有著“滇南大觀園”之稱的朱家花園。
建築大師童寯在《論園》中寫道，“中國園林並非大眾遊樂場所……而是（園林主人）退隱靜思之地。” 因此，一座園林彷彿一本手記，記載了一個家族的興衰歷程。正如《紅樓夢》裡的人物故事大多發生在賈府的亭臺樓閣之間，一段滇南往事，一個世紀的風雨飄搖，亦藉著朱家花園的興衰緩緩道來。
在花園正門前遇上迎賓表演，青年男女舞龍舞獅好不熱鬧。眼前場景彷彿時光回溯，昔日主人站在大門前迎來送往，滿面春風得意，正是朱家最繁榮興盛之際。
這座歷時三十年修建而成的庭園集家宅、宗祠和園林為一體，呈“縱四橫三”的佈局，是建水典型的變通組合體建。三套三進的院落並列連排、層出迭進，天井和房間雖多（分別為42個、214間）卻格局井然，宏大的規模可見一斑。
入口處垂花大門上的三層重簷錯落有致，分別雕刻著金龍、喜鵲、寶瓶等各種寓意吉祥的圖案。一對精美的龍鳳石鼓佇立門前，據說是兩位工匠耗時一年的心血之作。
跨越一道月宮門，依次穿過中軸線上的前廳、中廳和後堂，景色漸次更迭。宅院的門窗和廊坊上均飾有精美的浮雕，深得劍川木雕的神韻，昭示著此間主人的富庶。花廳連著花園，是少爺小姐們聚在一起吟詩作對的地方，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他們曾在這裡評古論今，展望未來，這大概是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朱氏宗祠位於家宅東面，也是一套三進院落，牆上刻有“朱子家訓”，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等等。數代子孫汲汲營營，從默默無聞到富甲一方，離不開嚴謹的家風和嚴正的家教做基石，偌大的家業才得以代代傳承。
祠堂的院落裡亭榭參差，花木蔥蘢，一座“小鵝湖”隔開戲臺和華堂。想來每逢佳節或華誕，朱家人便在此宴請賓客，邀來名伶唱戲，絲竹繞耳，談笑風生，熱鬧非凡。然而越是能想見昔日繁華，越是對眼前的“人去樓空”唏噓不已。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甄士隱之口解注的詩詞，又何嘗不是這座“滇南大觀園”命運的寫照。
我漫步在這猶如迷宮般的雕樑畫棟之中，時時找不到方向，每處院落的建築形制非常相似，仔細觀察一二才能分辨。“梅館”、“蘭庭”、“竹園”和“菊園”分別以”四君子“為主題，頗為雅緻，如今已被闢為客居之所，令遊人得以在百年庭院裡的雕花木床上入睡，體驗一回舊日時光。
初抵建水，我曾驚奇於這座邊陲小城與中原相距迢迢卻深受儒家文化影響之深遠。翻閱史料後得知，忽必烈滅南詔、破南宋後，下令流放前朝舊臣至西南蠻荒之地。而辛棄疾筆下“寶馬雕車香滿路”的臨安，這個承載著繁華舊夢的南宋都城，亦被剝奪了名字，從江南貶黜至雲南，這便是建水作為“臨安府”的由來。
明洪武年間，建水迎來第二次大規模的漢人南遷，其中便有數代經商的普通人家，朱氏一族。待時光流轉至清光緒初年，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經營，朱家終於從顛沛流離的孤寡之戶蛻變為擁有“朱恆泰”商號的“臨安幫”首富，涉足礦業和進出口貿易，其實力足以影響整個滇南的政治和經濟。便是在此時，如日中天的朱家決定大興土木，耗費巨資、延請能工巧匠修建家宅和宗祠。
龐大的工程進行到一半，彼時朱家的核心人物朱朝瑛，因煽動礦工起義被清政府鎮壓而逃亡日本，朱家花園的修建一度擱置。乃至宣統年間，受到日本明治維新影響的朱朝瑛回國，發現清王朝搖搖欲墜，於是投靠同盟會，密謀反正。待辛亥革命爆發，蔡鍔等人亦在昆明發動“重九起義”，朱朝瑛等來了時機。他大開城門迎接新軍，並積極投身滇南起義，因其功績被授予中將軍銜，算是在推翻帝制的革命浪潮中分得一杯羹。精美絕倫的朱家花園經過擴建亦在此時竣工，大門上懸“中將第”的匾額，可謂風光至極，一時無兩。
然而，朱朝瑛並非真正地信奉民主共和，他只是時勢下的投機者。當袁世凱在北京稱帝時，他與蔡鍔的“護國軍”兵戈相向，後來又與雲南政府軍針鋒相對，兵敗後被國民政府查抄家宅、沒收財產，朱氏一族分崩離析，眾人作鳥獸散。浮華光景如過眼雲煙，朱朝瑛在窮困潦倒中背井離鄉，最終客死他方。
在那個波瀾壯闊的動盪時代，朱家曾弄潮于波峰，也曾墜落至浪谷。歷經數代終成滇南望族，卻又在亂世中沒落離散，徒留一座“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逛完院子，我坐在戲臺前觀看熱鬧的歌舞表演，遙想百年前的朱家小姐們亦是閒坐此處聽著咿咿呀呀的戲曲，談笑之間未曾料想過，離別竟來得如此倉促而悽惶。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時代更迭，歲月變遷，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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