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為“壞人”傷感？
vol.47
“著名演員計春華2018年7月11日上午病逝，年僅57歲。”
這樣簡短的一條新聞，配上逝者那張“窮兇極惡”的臉，竟讓我心中激盪出一股莫大的傷感。我記得他說過，希望能演到六十歲的。
計春華的一生，我們普通人知之甚少，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認識這張臉。
《天龍八部》中的段延慶，《鹿鼎記》中的海大富，《連城訣》中的血刀老祖，《方世玉》中的于振海……
他演過無數的惡人，也因此被我們記住，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他叫什麼。
“誒誒那個人，那個人，哎呀看著好眼熟，對，他就是總演壞人的那個人，但是他叫啥來著.....”
今天，請大家記住，這個在《少林寺》中與李連杰演對手戲的“禿鷹”，叫計春華。
我們現在慢慢察覺到一種現象。
很多演員，塑造過非常成功的角色，但是他們真實的處境卻很尷尬，因為他們演的是“反派”，“壞人”，所以捎帶著他們生活中的自己，也被看做是邪惡的，討厭的，噁心的。
這或許是一種“無意識的看臉”，但是這種糟糕的刻板印象，似乎絲毫沒有讓大眾感到有什麼不妥。
作為一名武術運動員，計春華17歲左右與李連杰一起被選作演員，李連杰演“覺遠”，他演“禿鷹”，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
那一年，計春華雖說眉宇間已經有了一股狠勁兒，但更多的，我們依然是感受到一股直愣愣的青澀。
他也曾是少年。
談起當演員，他說了四個字——“因禍得福”。
計春華並非天生禿頭。是一場大病使他掉光了頭髮和眉毛，看起來便不那麼好親近了。他從小就打心眼裡熱愛武術，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使計春華十分焦慮與自卑，他一度手無足措，十分消沉。
適逢張鑫炎導演去杭州挑人，光頭的計春華居然反而走了“狗屎運”，被他相中，從此命運發生了改變。
《少林寺》海報
能夠繼續與“武術”“動作”結緣，計春華很知足。他十分認真地對待著自己的這份事業，從不鬆懈。
我們常說，“演員，自有氣筋骨”。如果你身上沒有角色的那個力量，你是演不來的。
計春華演的壞人壞的是做派，讓人記住的卻是性格——灑脫，硬氣，剛強。
可關於計春華，有一件事情，無關表演，卻讓我記憶極其深刻。
有一次，北京衛視做了一個節目，讓常演壞人的計春華和杜玉明問路前往錄製節目的98號院。於是他倆就分頭開始找這個地方。
雖說老演壞人，但是生活中他們就是倆老頭，也不會使導航，就只好分頭去問路。
由於長得太兇，大家都不太願意幫助計春華，一個男子見著計春華問路，計春華的問題話音未落，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躲。
以至於計春華下意識先跟路人說，“誒，你別怕我啊。”
路人走後，他尷尬地對著攝像機說，“這個，可能我這個樣子太那個了，人家不願意告訴我，再找找，再找找。”
能看出來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場景了，一點也不意外。
走著走著，計春華看到一個姑娘在路邊的一個臺階卡住了，她買了很多東西，但是搬不太動的樣子。他熱心地走上前去說著，“我幫你一下”。
姑娘大驚失色，忙呼，“不用不用，你幹嘛啊。”
計春華作為一個武打演員，有的是力氣和熱情，沒的是架子和脾氣，他說著“我只是幫你一下”，然後俯身直接幫姑娘把推車往臺階上搬，想用行動證明自己沒有惡意，只是幫忙。
搬完之後，他說了很多個“你別怕你別怕”，“我就是想問你一聲，98號院怎麼走。”
可是姑娘顯然被嚇壞了，她做出了極有防禦性的姿勢，隨時準備打計春華。
計春華只好再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我就想問一聲，98號院在哪裡......”
姑娘直接被嚇跑了...... 東西都不要……
計春華很有挫敗感，對著鏡頭只好說：
“真沒辦法，不能出來了。這出來的話，問路都沒人理我了，你說咋辦啊。”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無法去辨別，這個小姐，這些路人，究竟是真的害怕計春華“可怖”的面目，還是害怕他演繹過的“壞人”，或者只是節目組為了“譁眾取眾”而請了托兒來做戲。
但是我們卻不得不承認，一個好演員，因為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好角色，反而受到歧視與攻擊，早就已經不是個例了。
對，最經典的，就是容嬤嬤。
在《還珠格格》裡，李明啟老師飾演的容嬤嬤出於角色需要，對劇種的小燕子和紫薇百般折磨，是個實打實的“壞人”。
但是這只是“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李明啟老師是一名非常敬業的影視工作者，但是社會是怎麼對待她的呢？
她上街買菜，人家不賣，劈頭蓋臉一頓罵。
她去打車，司機拒載。
甚至還有人朝她扔雞蛋，家裡的窗戶總有人砸。生活幾乎是不得安寧。
再說另一個深入人心的壞人，那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馮遠征演的安嘉和。
因為實在是演得太像了，以至於每次有家暴的新聞，配圖全都是馮遠征。
同樣由於角色塑造得過於深入人心，他的車胎曾經被人戳爆，逛超市也曾被人指著鼻子罵，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家暴自己的妻子。
甚至有新聞媒體堂而皇之地在標題中說，他跟梅婷站在一起令人害怕。
說起這些，對我們來說，就像是茶餘飯後的笑談，還挺逗的。
誰讓他們...... 演得那麼好嘛。
我昨天發了一篇王硯輝老師的演技評論，還是有人留言說，
“還是別給騙子洗白了！很多壞人做壞事，真的是沒什麼原因！就是純粹作惡！”
我一時語塞。
平心而論，大家對於“惡”與“醜”的敵意，我能理解，但是
我卻依然為這種以“無知為正義”的看臉感到厭惡——沒有一個人，應該因為自己對職業的貢獻，而受到不合理的暴力與敵視。
我覺得我們從計春華、李明啟、馮遠征的故事裡，感受到的那些自以為是的愚蠢，是比他們所飾演的任何一個壞人，更讓人毛骨悚然的。
因為在那些人的意識裡，他們“看臉”，他們“無知”，他們侵犯了其他公民，但是他們甚至覺得自己是光榮的。
這讓我感到很悲哀。
我不明白，演“壞人”的演員，到底做錯了什麼？
娛樂圈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最不缺的，就是諂媚上位之人，這些人是真正的“演員”，他們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最怕在角色裡暴露自己的“惡與醜”，從來只演偉光正。
不信你們去看那些嫖娼吸毒出軌的演員，他們演這些角色麼？
可正是這些人，像白蟻一樣侵蝕著這個行業。
而群眾一口一個“男神”“女神”叫得不亦樂乎，另一邊卻在朝著真正的好演員扔雞蛋。
真正敬業的演員，如《我的前半生》中凌玲的扮演者吳越，她把一個出身不好、但是敏感細膩的小三詮釋得入木三分，結果網友卻把她罵道不得不關了微博評論。
吳越在節目裡為此很無奈。
她在金星的節目裡只能非常委屈地說，“你們把我和凌玲放在一起，那我就認了吧，因為這就是演員的命。”
寥寥幾句，體現出這個社會對於藝術的巨大“反智”。
你作為一個藝術行業的從業者，有時候會忍不住思考，這個國家的人，怎麼了？
是什麼讓大家被如此盛大的戾氣支配？
這樣的不公，作為“被害人”，演足了“壞人”的人，也無從抗議，無從吶喊。
其實關於“演員與壞人”的道理，計春華在採訪中是說過的，他說——
演好人的未必是好人，演壞人的大部分都是好人。
這是真相，但只可惜，這是一種大眾普遍不願意認識的真相。
我們高呼，顏即正義。
“光鮮亮麗”使我們著迷。
我似乎真的沒有見過哪個民族在這樣的“看臉文化”上做到了像我們這樣，以極大的偏見和不公作為極大的理所當然。
這讓我感到傷感。
這個世界的表皮上，總是深藏著真相，卻又如此善於欺騙。
我們或許應該喪著頭承認吧，我們享受這種欺騙。我們嚮往加滿了濾鏡的美，我們渴望完美的自己。
“去他媽的真實。”
但是如果我們一直這樣下去，最終又會獲得什麼呢？一時的快感，等同於長久的快樂嗎？
有時候我對在我評論底下大放厥詞的人，一樣非常不客氣。因為尊重是相互的，這個世界，需要禮貌，也需要體面 。
當我們每一個人，真正開始學習去思考、去諒解、去追求智慧的時候，我們才能逐漸看到一個好的環境的雛形——
人的心，比較乾淨。
是經過思考、經過沉澱的那種乾淨。
是像計春華一樣，像李明啟一樣，像王硯輝一樣，像吳越一樣，不論外界的聲音是如何喧譁與嘈雜，卻依然尊重我的職業，尊重我心中的藝術，做一個儘量純粹的人的那種執著與堅守。
“不受虛言，不聽浮事，不採華名，不興偽事。”
不要把世界讓給那些你看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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