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頓莊園:時代與階層的「優雅」轉身

唐頓莊園:時代與階層的“優雅”轉身

所有腥風血雨的針鋒相對都是在餐桌上優雅展開

階級(Class)與舉止《Manner》是《唐頓莊園》的形式,變動,才是主題。

變動的主題

《唐頓莊園》聚焦於變動,簡·奧斯汀式的痴迷物——莊園,成了聚焦變動的一成不變的的視角。動與靜的平衡,成了這部劇集最大的安慰獎。每一個細微的變動,都沒有逃過《唐頓莊園》的審視範疇。

克勞利夫人帶著中產階級的兒子坐上唐頓莊園的晚宴餐桌前,對唐頓莊園的老夫人 (Dowager Countess of Grantham) Violet說,我們該怎麼稱呼對方呢?老太太回答:當然要稱呼“Dowager Countess and Mrs Crawley”了。在變動真正發生之前,人們有理由對即將到來的東西,保持敵意。

唐頓莊園的這位老婦人與中產階級的外來者克勞利夫人這兩個真正的旁觀者之間的唇槍舌劍,始終都是每一次或大或小的變動的預言者與解說者。不管她們之間是如何針鋒相對,都沒有越過舉止的約束。我很高興,人們對於變動的焦慮是透過“舉止”(Manner)來展現的,腥風血雨的階級之間的戰爭,有了這層舉止的遮罩,緩衝了我們的視線,讓人如同置身童話。沒必要對童話抱有敵意,虛構與現實之間,總要有一個緩衝地帶,唐頓莊園就是這個緩衝帶。無情的歷史,被過濾在了高牆之外,餐桌成了一場場言辭犀利的爭論與交鋒的中心場所。

餐桌上的優雅儀式,成了他們兵戎相見的戰場,唇槍舌劍在這裡上演。在這裡,瑪麗出於義憤,隱晦指責父母讓她下嫁給中產階層的馬修·克勞利,便講述了一個海的女兒拒絕嫁給怪獸的故事;三女兒西伯爾的參與政治,也受到父親和祖母的大加叱責;也是在餐桌上,伊迪絲被瑪麗當著Bertie Pelham的面,戳穿了伊迪絲有一個女兒的秘密,伊迪絲終於以為自己的一生的好運到了頭;多少場重要的觀點交鋒,不管是政治的,科技的,道德的,舉止上的,都在餐桌儀式上完成。

在這個奮不顧身向前衝的時代,想必人人都有關起門來,求得內心平靜的一份美好。只是,風雨飄搖才是常態,大抵是人生的宿命。只要別把接受變動看得那麼理所當然就好,就像老太太在餐桌上講的,“我只是追求一份平靜的生活,這有什麼錯嗎?”

這並不是隨口說說的,因為劇集從始至終,都跟變動有關係。劇集的下車伊始,泰坦尼克號的沉船,就帶來了巨大的變動。變動是不幸的,它同時也預示著機遇。劇情無疑在影射1997年的電影《泰坦尼克號》:瑪麗在泰坦尼克號的沉船事件中,成了寡婦,失去了愛人。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影射,劇集很快便將變動的焦點投射到繼承人的焦慮上來。莊園的長女瑪麗(Mary)以優雅的淡定姿態,接受著一撥又一撥的物色人選,從第一季的第一集就可是接見紛紛擾擾的求婚者:從同性戀者克羅伯勒公爵到中產階級律師馬修·克勞利,從伊夫林·內皮爾和他英俊的朋友土耳其大使館隨員凱末爾·帕慕克到訪,到鄰居Sir Anthony Strallan的墊底,又直到馬修與瑪麗之間好事漸成,再次變成了好事多磨,變動接踵而至,一樁貌似簡單的婚姻,蘊含著重大的時代與階級的變動的命題。

瑪麗與馬修之間的懸而未決的關係,無疑是《唐頓莊園》的變動焦點,畢竟這種關係,時刻都處於不穩固的狀態。中產階級走入上流貴族社會,不管是中產階級帶來了效率,還是習得了優雅,也都意味著變動。《故園風雨後》中的查爾斯走入了上流的貴族社會,差一點就娶了莊園的大小姐茱莉亞,然而,懷舊氣氛濃烈的《故園風雨後》在對逝去進行宿命般的哀傷,變動成了一種靜止的回憶。瑪麗與馬修之間的愛情,更像是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跌宕起伏,波折叢生。愛情與財產也成為瑪麗與馬修之間能否訂婚的標準,劇集設計得非常微妙,讓二人的關係始終都處於一種懸而未決的變動之中。即使他們的愛情產生了,這時候劇集又設計出一個即將誕生的未知性別的嬰兒的出現,造成愛情與財產的微妙分界。疑慮起來了,矛盾產生了,後果造成了。《唐頓莊園》在更大的懸而未決中,完美落幕。

維多利亞年代也徹底被一戰的到來劃上了句號,每個人似乎都沒有從這個時代得到滿足。戰爭中的唐頓莊園變動突然加大,人物之間的矛盾幾乎差點放棄了優雅,你能從考拉這位女主人和克勞利夫人之間對於爭奪唐頓莊園的管理權上,管窺一二。而瑪麗在馬修與未婚夫之間的抉擇、馬修在瑪麗與未婚妻之間的抉擇,已經是赤裸裸的刀光劍影,似乎不離開和不死去,都無法解決這裡頭之間的矛盾了。這是戰爭的非常時期,可以理解。甚至連貝茨都成了殺人犯被關進了監獄,貝茨的原配夫人以徹底的猙獰的形象,出現在了劇集之中。這個女人猙獰到,以自己的死亡來羅織貝茨的入獄。接下來的每一季都有它要迎接的變動,從接受司機湯姆的身份,到馬修的意外死亡,到餐桌上非黑即白的白熱化觀念交鋒……一直到第六季,才歸於消停了些。《唐頓莊園》第六季又重回了第一季的優雅,此一季的聖誕特輯也最好看,寧靜夜晚中白雪皚皚下的唐頓莊園,顯得莊嚴而祥和,略帶些永遠都揮不去的憂傷的底子。最後被《友誼地久天長》的歌聲所環繞,所祝福。

《唐頓莊園》中的那些小插曲,也無一不是跟變動相關的。從第一季的小小的園藝會開始,老太太在眾多言論壓力之下,把最高獎項給了Mr Mosley的園藝會,這個最高獎是唐頓莊園府上的家族獎,沒有外人染指的機會。只是,下層階級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大抵就是從這次小小的園藝會開始的。《唐頓莊園》成功捕捉了每一次,甚至是微妙的,變動。諸多社會歷史事件,在劇集中,要麼直面以對,要麼旁敲側擊。科技的發展帶來的道德的困境,在一次醫療事故中得以展現,唐頓莊園的一個佃戶得了水腫,能不能使用最新的科技手段,成了老太太與克勞利夫人之間的主要分歧。說明傳統道德與社會規則,已經讓位於科技的發展所帶來的變動了。連三小姐Sybil的一次新服飾(褲子),都構成了對傳統的時尚挑戰,蘊含著女性主義在家庭中的變動。

不僅僅這種變動來自於唐頓莊園的年輕人,在上兩輩人的身上,也非常巨大。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差點跟俄羅斯的貴族私奔;羅伯特在唐頓莊園娶了一個美國財產繼承人;瑪麗又將在這裡接受一個來自北方工業城市的中產階級律師做她的丈夫;甚至連工人階級也走入了上流的貴族社會,三女兒嫁給了愛爾蘭的工人階級,儘管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被強行得調和了,讓人心底總是隱隱感到不舒服,但是再也沒有比這種差異更大的變動了。

唐頓莊園:時代與階層的“優雅”轉身

馬修·克勞利(丹·斯蒂文斯 飾演)

保守的視角

六季的《唐頓莊園》,不僅展現了階級的轉變,還將階級的轉變,套在了時代的轉變之中。不管是階級還是時代,這種轉變從來跟優雅無關,背後大抵是血淋淋的腥風血雨,充斥著骯髒與暴力。但是,《唐頓莊園》在處理時代與階層的轉變時,只關注權謀與暴力之外的那點東西。

在英國文學史上,從莎士比亞就有了這樣的傳統。在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中,《理查二世》所描述的理查二世被奪位後成為亨利四世的波林勃洛克政治上擊敗、軍事上圍困、最後被囚被殺的過程。但是,戲劇卻集中聚焦在了對理查二世的同情上。在宮廷政變的大的暴風雨中,同情與優雅,卻是這部歷史劇的主題,因為莎士比亞知道,宣揚暴力和殺戮,血腥與權謀,全沒有同情與諒解來得優雅而有意義。同樣的主題在《亨利四世》這部被公認為莎士比亞最好的歷史劇身上。居斯塔夫成了莎士比亞筆下受盡奚落而又備受同情的小人物。

《唐頓莊園》是通過英國最後的貴族生活來做中心點的。這不僅決定了劇集的保守基調,也能讓你感受到莊園之外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機感。貴族,這個在英國從權勢階層一直到現在成為“看不見的階層”,他們甚至在服飾與口語上面,都不再保留自己階層的特色,而是開始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將自己變模糊化。英國記者哈利·沃勒普(Harry Wallop)祖父是第九代Portsmouth伯爵,他在一次採訪中提到,英國尚存一千名左右世襲貴族,他們行事低調,有獨特的行為方式,依然擁有大片土地,並自稱中產階級。

在《唐頓莊園》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貴族家庭在風雨飄搖的亂世中屹立不倒,只是出於幸運。幸運是虛構,但是無疑很重要。人們總是以為自己願意談歷史的真相,一旦真相果然來了,恐怕也只是葉公好龍,或者無力辨別真相。《唐頓莊園》的真相,在優雅之外。更多的殘酷性歷史面貌,多發生在了周邊的莊園,他們紛紛賣掉自己的莊園,搬到倫敦,換了更小、更舒適的居家方式,就像《高斯福莊園》中的女主人說,現在沒有人會費勁打理這麼一座大莊園了。唐頓莊園不斷引來新鮮血液(從馬修·克勞利到湯姆,再到第六季的賽車手),不斷引入新的資金(從美國資金,到馬修繼承來的資金,再到汽車產業),不斷地接受新時代的變化,決定繼續維持唐頓莊園的優秀傳統。唐頓莊園還把死去的的footman WillIan的父親收編到它的土地上來,繼續做佃戶。到底什麼才是唐頓莊園努力維繫的優秀傳統呢?這部劇集無疑與英國這個國家所為之驕傲的優秀傳統相互隱喻了。

愛與諒解的內核

莊園男主人對因為自己有著不體面的過去而提出辭呈的卡森說:“我們沒有上演《雙城記》,你也不是西德尼·卡頓。”儘管口吻是不屑的,但是《唐頓莊園》的內核的確源自於查爾斯·狄更斯的“愛與諒解”的階級矛盾調和的精神。這種階級調和的論調在E.M.福斯特的小說中屢屢出現,甚至連D.H.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都出現了跨階層結合。這種“愛與諒解”的力量,讓家庭保持了充沛的活力,以應付社會的風雨欲來。麥克尤恩的《水泥花園》對“家庭”的隱喻是強大的,它甚至通過姐弟亂倫的方式,去演繹家庭,以對抗家庭外部的社會威脅。那篇小說有著讓我最強烈慾望體驗的男女插入的情節。

《唐頓莊園》給人以強大的保守力量,力求以不變應萬變。這裡的人們,上下同心,齊心合力,共渡難關。這裡的主人是體恤的,這裡的僕人是忠誠的。他們的階級地位仍舊是分明的,他們的舉止言談也各自守著自己的本分,但是,到底是什麼,叫他們如此堅持呢?或者說,叫他們堅持下去的動力,到底是什麼?唐頓莊園的成活,如果真實還原了它的歷史語境,無疑是貴族把土地轉換成房地產業,成為鉅富。但是並非每個貴族都會有如此的好運。而且,《唐頓莊園》只是演繹到了1925年,連30年代的大蕭條都沒有趕上,更何況還有漫長的二戰時期。

每個人都能體驗到“愛與諒解”。甚至連大女兒瑪麗和二女兒伊迪絲之間都達成了最後的諒解,正如瑪麗說的,他們是一家人,他們互相已經綁定,註定分不開,我們以後學著對彼此好一些。或許有一天,也只有我們之間可以共同去懷念西碧兒(Lady Sybil)。

他們在瑪麗房間接受了安娜的生子;他們在餐桌上接待了三女兒的車伕女婿,這是《唐頓莊園》中所展現的階級之間的最大諒解;這裡同樣也迎接了前女僕Gwen作為它的座上客;別忘了,他們從一開始,就主動迎來了中產階級的繼承人,馬修·克勞利,並讓他在這裡完成了禮儀與認知的優雅轉變。中心情節是,這些人,都最終成為了一家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看到第六季的聖誕版結尾,都會為這句話感動。它或許實踐了一直以來我對人生的Fantasy,那就是一個大家族,其樂融融地共度難關。因為唐頓莊園並不是一個單純由血緣所建構起來的家庭,它是上流社會與下層階級共存的地方,他們各自遵守著自己的規則,又在外界社會的宏大轉型中,巧小心翼翼地變換著規則。不管是上層還是下層,都在不斷引入新鮮血液,並實現著階層之間的流動。它是上層社會與下層社會和諧相處、彼此溝通、互相信任的一個社會投射,比起“社會高度分化,固化趨勢明顯”的當下中國社會,《唐頓莊園》無疑是有著很強的慰藉能力的。它或許過於童話了,並不能成為現實生活的樣板,可我們必須承認,人生所需的那些美好的東西,不會被社會轉型的巨浪殘酷地破壞殆盡。在每一處細微變化所引發的微妙反應中,人們所流露出的心理與精神上的痛苦、反思、愛與諒解,無疑是《唐頓莊園》帶給我們每個喜歡這部劇集的人的最大感動。

莊園的女主人對男主人說:“你知道嗎?我們越能接受改變,我們生存下去的能力就越強。我的願望就是我們能夠長相廝守,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

因為愛與諒解,我們才有了接受任何改變的能力,因為我們站在了一個永恆的點上,不至於迷失。

唐頓莊園:時代與階層的“優雅”轉身

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

英國文學經典的大雜燴

《唐頓莊園》被稱為95版《傲慢與偏見》之後最好的一部時代劇。巧的是,《唐頓莊園》對奧斯汀的借鑑也是最多的。莊園是奧斯汀的痴迷物,而嫁女是奧斯汀小說終其一生的主題。

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給我們展開了正宗的英式管家範兒,甚至管家與女管家之間的愛情也借鑑了小說,卡森的手抖結束了他的管家生涯這一細節,無疑也是借鑑了小說或者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又譯《告別有情天》)。除了石黑一雄,更密集展示樓上樓下種種細節的電影,當屬電影《高斯福莊園》(Gosford Park, 2001)了。瑪吉·史密斯同樣出演了此部電影。瑪麗在莊園接受一個來自北方工業城市的中產階級律師做她的丈夫,這裡面有《南方與北方》的熟套,而後瑪麗在戰後與暴發戶之間的訂婚,讓瑪麗成了《故園風雨後》的茱莉亞(她就嫁給了一個有錢的加拿大人);而二小姐伊迪斯分別能在勃朗特姐妹、勞倫斯和伊夫林·沃的小說中找到原始的影子。至於莊園中那些各帶特點的樓下的僕人,都像是從狄更斯的小說中移植過來的。

莎士比亞的人文主義與社會專橫派的對比中,人文主義始終都是唐頓莊園的主流,但是其他莊園基本上都是以社會專橫派的可憎面目出現的。貴族與工人階級之間,早就互不信任了,即使貴族與中產階級之間,也有著充分的敵意,勞倫斯和福斯特在一戰前後的小說中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但是,在《唐頓莊園》中,貴族與工人階級之間,體現了愛與諒解的主題,即使是E.M.福斯特的《霍華德莊園》也調和並更新著階級矛盾。所有的敵意,則是在其他莊園中來提現這一點的。

保守的《唐頓莊園》對性的態度也持保留態度。瑪麗的一次受慾望的誘惑而失身,成了她一輩子的把柄;最美好而善良的安娜卻遭遇了強姦;即使男管家與女管家在結婚之前,也經受著性的困擾;在這所保守陣營的莊園裡,凡是沾染上性的,都跟邪惡有關,保守的視角,讓人物的善與惡,都是通過對性的態度來決定的。亂性的女人不是最終受到了懲罰,便是被趕出了莊園;甚至瑪麗與馬修之間的性玩笑也是在訂婚後和結婚後,無傷大雅的情形下開的。劇中對性表現出的最大困擾出現在同性戀者托馬斯·巴洛身上。這個持續了六季的反面角色,是唐頓莊園的永恆的惡魔般的人物,也始終沒有給他一個情感對象。他在第六季的最後一集(聖誕特輯)之前試圖自殺,被救,在最終成為唐頓莊園的管家之前,似乎刻意讓他經歷了一次浴火重生,最終跟所有人握手言和,尤其是這裡最大的保守人士,管家卡森。

但願他會接著搞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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