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波特人到中年 他家老二是個問題少年……

2018年,《哈利•波特》系列小說完結11年,但是人們對這部現象級童書的熱情卻絲毫未減。走在倫敦街頭,幾乎每一間書店、禮品店都有哈利•波特衍生品專區,更不要說國王十字火車站排隊拍照的長隊和那些永遠人滿為患的衍生品專門店了。在英國,《哈利•波特》系列已經完全替代了曾經的國民童話《愛麗絲夢遊仙境》,也令後來者《帕丁頓熊》等難望其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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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哈利•波特編新故事,多餘?危險?勇敢!

這樣的國民Icon,在宣佈完結之後再啟續篇,從來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即便是小說原作J•K•羅琳本人,也不敢草率出手。事實上,直到2013年,羅琳還對外稱舞臺劇將講述前傳故事。然而,兩年後的2015年6月,當舞臺劇官方自曝《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的標題時,羅琳則自己推翻了前傳的預告,稱不會炒冷飯,並強調:“我確信當觀眾看到舞臺劇時,必將認可這是最適當的新故事。”這吊足了希望再啟傳奇的哈利•波特迷們的胃口。然而,同年10月,當確定“第八個哈利•波特新故事”將發生在19年後,哈利•波特三人組選角照也得曝光時,輿論卻一片譁然。這是三個不那麼好看的中年人,赫敏還是個“黑”阿姨。人物形象和劇情走向的極大落差引起了哈粉群嘲。

在首創於1997年的系列童書中,主人公哈利•波特是個因父母雙亡而被姨丈一家收養受盡欺凌的小孤兒。但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受到了父母的母校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庇護。在這所歷史悠久、校規繁複的神奇校園,他遇見共同成長的朋友一起渡過難關;他在師長處獲得愛護與引導,對校長鄧布利多產生代父情結,彌補了孤兒身世的心理缺失;他修習技藝,秉承格蘭芬多學院的英勇無畏熱愛冒險的精神,最終戰勝了伏地魔,拯救了魔法世界,成就了英雄壯舉。

J•K•羅琳的《哈利•波特》是個孤兒小Loser終獲成功的勵志故事。而一路愛護、磨練、襄助、促成小英雄成長成熟的背景環境——霍格沃茨魔法學校,則是成功的溫床。《哈利•波特》電影從第一部起,就將霍格沃茲魔法學校的重要場景Great Hall選景在牛津大學城基督教會學院舉辦正式晚宴Formal Hall的大食堂內,牛津與霍格沃茨兩座食堂虛實輝映,與劇情中津津樂道的校規校紀、魁地奇聯賽、神秘艱難的課程配合,共同彰顯著大英帝國引以為傲的精英教育傳統。這裡有階級、血統的隔閡,也有友誼、師長的溫暖,主人公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接受正統嚴格的經院教育的引導,證明了身世飄零的孤兒、血統不純的“泥巴種”在這裡也能夠獲得成功。在我看來,這才是哈利•波特有資格代表英國形象的價值基礎:英式教育憑其悠久的傳統、嚴苛的評價體系、前沿的學科成就享譽全球。然而,彼時的英國,一場始於1992年,通過立法推進的高等教育“世俗化”改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1990年,全英僅有19%的年輕人能夠進入大學深造,而到了2013年,這個數字增長到了40%。更多貧家子弟上了大學,可以說孤兒小哈利的勵志故事為現實提供了一個魔法世界的隱喻版本。隨之而來的教育產業化變革更是影響了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眾多國家的教育格局。彼時至今,教育產業對英國國民經濟的關鍵性支撐作用愈發顯現,其中,全世界的“麻瓜”學子貢獻的學費及生活支出亦不可小覷。一部小說及其衍生電影的文化成功拉動了一個產業的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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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當說,從哈利•波特戰勝伏地魔的那一刻起,J•K•羅琳的這部作品已然完整。對於輝煌傳統已蓋棺定論,的確並不需要一篇續集來為其加磅了。令我欽佩以及饒有興味的是,J•K•羅琳與劇本作者傑克•索恩和導演約翰•蒂法尼一起,走出了帝國時代的輝煌,將哈利•波特的童話故事拉入今天的英國現實。

中年哈利•波特和他二兒子的煩惱

飽受關注與爭議之下,《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舞臺劇於2016年6月在倫敦皇宮劇院如期上演。舞臺劇劇本也隨即出版,我下載了電子版,最初的閱讀體驗是:失望。

《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的主人公不再是哈利•波特,而是將目光聚焦到哈利•波特的次子阿不思•波特身上。與其父親從孤兒成長為英雄的主角光環不同,阿不思生在父母俱全有兄有妹的五口之家,是幸福家庭裡易被忽視的第二個孩子。他家的幸福還不僅如此,他是英雄的孩子,生長在父親光環的陰影下,對照出自己的平庸……在我看來,這是個西方文學及影視作品中司空見慣的“中產家庭的煩惱”情境,就像主人公阿不思的自我認知一樣,也是平庸的。另一方面,與很多哈利•波特迷表示劇本形式妨礙閱讀快感相反,作為一個戲劇人,我在閱讀的時候卻又覺得這個劇本太像小說:太多場景遷換、龐雜的人物線索、遲遲不爆發激勵事件(故事講述的第一個重大事件,是一切後續情節的首要導因)的徐徐而進的節奏、不夠緊湊的連續劇化的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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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劇故事開始於阿不思即將第一次前往霍格沃茨報到的新學期,哈利•波特一家人推著行李車來到國王十字火車站,他們跟同樣來送孩子的赫敏、羅恩一家相遇在這裡,親親熱熱談笑風生,然後我們迎來了意料之中的全劇第一個舞臺大動作:穿越9又3/4站臺。燈光投影顫動的瞬間,人物一個轉身從現代的衣服變出了魔法長袍,就這樣完成了穿越。實話實說,對於這個期待之中的全劇第一個大特效,我是有些失望的,因為這就是我們見怪不怪的“變臉”。這便是我最初懷著批判的眼光觀看哈利•波特舞臺劇的感受:有情節的劇場魔術秀,因為魔術的現場性,必須到現場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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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隨著情節的鋪陳、舞臺效果的增殖,我竟逐漸地被拉入到了演出營造的氛圍當中。事後回憶自己的沉浸過程,我想起的是赫敏輕揮魔杖便自動井井有條的辦公桌;是手推車女巫站在列車頂上迎風撲來,她的指甲倏忽伸長;還有巨人海格出場時仍舊操著的一口吞掉尾音“t”的西部口音……每一個特技和設計單看都是雕蟲小技並不稀奇,但當它們不落痕跡,漫不經心地出現時,卻都在加固著魔法世界的氛圍,增殖、拓展、熨帖地引導著觀眾卸掉“不信”的隔閡,逐漸將所有人包裹進魔法世界當中來。

至此,我才恍然憶起,全劇第一個特效並非穿越9又3/4站臺,而是一頂懸在半空中的棕色毛呢圓禮帽,它在演出開始前就懸在那裡。開演時分,一個胖黑大叔走上舞臺,他穿著與禮帽同色的呢子西裝。他是全劇第一個出場人物,他輕巧地摘下那頂空懸的禮帽,戴在了自己的頭上。緊接著,提著行李箱的青年學子們穿臺而出,演出從這裡開始。在演出的全程,大叔帶領這群年輕人完成了推拉樓梯、上下道具、空中飛人等魔法動作,我們沒有看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孔,但是他們與幕後團隊一起建構了眼見為實的魔法世界。我喜歡看他們乾淨利落地擺佈舞臺裝置後颯爽地抖開披風的動作,很有魔法派頭。這讓我意識到,黑大叔代表著這座魔性舞臺的靈魂,是導演二度創作的匠心所在。

原來是一場以小見大的家國觀照

倫敦看戲一月有餘,在我看來《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確是這座戲劇之城裡最高精尖的演出。這種高精尖並不是用了多少世界頂級昂貴的電腦燈和多媒體設備(當然,可能也是有的),甚至用來營造魔法世界的那些特效其實也不過就是司空見慣的魔術、變臉,甚至“超級變變變”。重要的是這些“司空見慣”被舞臺這個魔法世界恰到好處地利用了起來,重要的是整臺演出呈現出來的意識和態度,堪稱高精尖。

隨著魔法世界的沁潤,我也讀懂了舞臺劇改編者的作者表達。“泥巴種”小學霸赫敏已經成了新一任的魔法部長,她的女兒羅絲則成了名門之後,“我姓威斯利,你是波特,人人都想跟我們做朋友。”這個與原著小說截然不同的情境設定,對應了今天英國的現實:一個在大英帝國的祖蔭下過著還算殷實的小日子的當代英國,一個今非昔比逐漸淪為美國的小兄弟的平庸英國,哈利•波特舞臺劇提出的問題是:我們這樣的英國該如何面對過去、當下以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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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看到,無論是引導觀眾接受黑皮膚的赫敏,擁戴這位有色人種女性(恰如奧巴馬與特蕾莎•梅合體),憑才華能力公平競選擔當魔法部長,還是不窮追馬爾福之子斯科皮的“戴罪”出身,令主角阿不思以信任友愛的赤子之心與他打成一片,盡棄前嫌開創未來,以上人物選擇,都站穩了西方左派的政治正確,是二戰以來至今仍佔上風的西方社會主流價值觀。雖然對這些不免偽善和表裡不一的政治正確,我個人未必贊同,但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在文藝作品中一次次被援引、被化用、被強調的一整套價值體系,畢竟令通俗商業作品內外自洽、穩固和諧,有大眾化的信念感,是為主流。

因為這種信念感,哈利•波特這個法律執行司司長才不能躺在歷史的功勞簿上,他須如履薄冰地傾聽每一位選民的需求,包括那些不合法但合情的小個體的請求。比如,可憐的阿莫斯•迪戈裡為贖回自己枉死的兒子而要求啟動“時間轉換器”修改歷史,這成為了舞臺劇的核心情節線索。

如果說影射當下英國民主政治之僵局並仍舊保持制度樂觀,是《哈利•波特》舞臺劇的外部架構的話,那麼通過哈利•波特這個不堪重負的中年人與下一代和解,則是內在地找尋當代英國凝聚力的敘事企圖。舞臺劇下半部高潮處,當所有人都穿越回了哈利•波特故事緣起的時刻:伏地魔闖入並殘忍地殺害了哈利•波特父母的那個淒厲的夜晚。飽受孤兒之苦的中年哈利以理性的歷史立場無限悲痛地旁觀了父母之死而無能為力,與此同時,阿不思這個一直無法釋懷英雄父親之廕庇的“被詛咒的孩子”,則終於在親眼見證了祖輩不堪回首的“革命家史”後,實現了與英雄父親(輝煌的歷史)和平庸的自己(慘淡的今昔)的雙重和解。如此,他們可以一起走向一個更好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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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索恩的哈利•波特舞臺劇擺脫了狗尾續貂的“續集魔咒”,實現了屬於自己的與原作等量齊觀的具備當下性的作者表達。對此,J•K•羅琳也是心知肚明,她在出版劇本的贈言頁寫道:“致進入了我的世界,並完成了漂亮作品的傑克•索恩。”

文| 安瑩

攝影| Manuel Harlan

本文刊載於2018年09月04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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