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有趣的老太太,是我的老師

原文@沈嘉柯 載於中讀App

1

人生中打交道過的老太太們,不知其數。有些老人家我碰面了,趕緊道一聲阿彌陀佛,問個好,飛快跑掉。因為我如果不馬上敬而遠之,就得被唸叨得頭疼腦熱。還有一些老人家,截然相反,輕鬆有趣。尤其是有個老太太,挺有意思的。

我的大學時代,讀的是法學院。學校在武昌的南湖邊上,名為中南民族學院。上課的時候,每每昏昏欲睡。因為我愛的是文學,礙於父親的壓迫,不得不選擇了法律。

直到有一天,我特意找了一個位於階梯教室中間的位置,打算偷偷摸摸的吃完我的早餐——三鮮豆皮和雞蛋米酒,就開始享受我的回籠覺。有的同學其實很笨,他們也會坐在教室後面幾排就可以離開老師的目光。其實在最後面特別容易被發現。反倒是躲在中間,剛剛好。

我自己經歷過學生時代,又去過很多很多的大學做講座,太瞭解學生們的心態。小部分愛學習的同學,往前幾排坐,其他人通通靠後。

我剛剛把自己的教科書豎立起來,就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說:“後面的同學,統統給我坐到前面來。有的同學想睡覺可以,但是不許打呼。”

我就被逗樂了。隔著十幾排座位,望見一個小老太太。

說她小,我一點也沒誇張。如果不是她滿頭飛雪,白了無數頭髮,臉上些許皺紋和雀斑,看她的身形輪廓,就跟一個女中學生沒兩樣。她矮矮的,大約只有1米5幾的樣子,身材特別小隻。可是她偏偏把頭髮留得特別長,都過了腰,綁了一個長長的馬尾巴。

這小老太太一臉笑容,開腔繼續說:我這個人喜歡說實話。你們想睡覺,我不反對。聽我的課你還能睡得著,那是我講得不好。學生聽不進去老師的課,不是學生的問題。我保證不處罰你們。這學期開始我教你們的中國古代法制史。

哇,好牛氣,居然不反對上課睡覺。我頓時佩服她起來。教室裡其他的同學,同我一樣,冒出一片此起彼伏的驚歎聲。

臺下有調皮膽兒肥的同學,居然還接話:“真的嗎?”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哈哈笑了,說道:“那當然,我一直說話算數。你知道我是誰嗎?”

第一次上她的課,大家還真不熟悉她。那同學茫然搖了搖頭。

老太太也樂了:“你連我都不知道?我是你們法學院的院長。”

這下所有人都鬨堂大笑了。那個學生很識相,哎呀,院長的課,趕緊坐直了,拿出一幅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樣子。

玩笑歸玩笑,她馬上就轉到課程內容,“在古代,這叫教而後誅,我們研究法律的人,包括制定法律的人,決不能不教而誅。先得讓老百姓知道法律是什麼?規矩是什麼?然後才能懲罰違反法律的人。”

老太太侃侃而談,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平時喜歡跟我一樣打瞌睡的兄弟,這會兒也聽得精神抖擻。

上了幾周她的課之後,大家都對她熟悉起來。中南民大法學院的頂樑柱之一,老教授做學問厲害,給本科生上課,也不同凡響,有口皆碑。

平時聽別的教授的課,真的是催眠曲,輕而易舉就見了周公。但是聽她的課,一條又一條的段子,夾雜著古代法律制度的知識點,實在是挺有趣的,這覺沒法睡了。

其實,自從我畢業後棄法從文之後。學過的絕大部分的法律都忘光了。可是這個老太太的風範,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一個把學問做透了的老教授,原來可以這麼自信,這麼揮灑自如。

一個人擁有幽默感,學識淵博,即便是個子那麼矮,堪稱小巧玲瓏的老太太,也能令你見識到什麼叫學問的力量,師者的尊嚴,她是我見過的最瀟灑的老太太。

我開始覺得學法律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並不都是枯燥堅硬的。

2

等到大學要畢業的時候,我們的畢業論文是電腦隨機選擇安排導師的。

“別的老師可能馬馬虎虎,懶的看那麼多字,放你一馬。我這可沒這麼容易過關,不許抄,嗯,認認真真自己寫。”她把話一放出來。我們這些恰好分到她手裡的學生,嚇得戰戰兢兢。我心裡哀嘆,我怎麼就運氣這麼好呢?

不過呢,好在當時的我已經見過大世面,全校號稱才子,在中央級的國家大報發表過法學文章,還有老牌子的文學名刊,也相當頻繁地露臉兒。

於是我醞釀了好幾天,又是查資料又是打腹稿,洋洋灑灑寫了五六千字,第一時間交上去。我自我感覺挺良好,拿去發表也夠格了。

很快,我的論文被她打回來了。她的批語是,文采很好,格式不對,像隨筆,不像法學論文,要修改。

我就鬱悶了,該不會栽到她手裡吧。

最搞笑的是,我手把手教我宿舍的幾個同學寫的論文,他們反而過關了。我的同學們,簡直笑掉大牙,請我吃了兩頓飯,才平息我的懊惱。

我痛定思痛,照著她的批語,換了個選題,重新寫了一篇。這次,忐忑不安地再度交上去。這次她沒有通知我什麼,反正一個月後我順利畢業拿到學位。

後來我的一個學妹在圖書館裡查資料,告訴我,她翻閱到我的論文。

原來,她把我的論文推薦到那一屆畢業生優秀論文集裡收錄了。

隔年,她退休年紀一到,就卸任了。但是因為講課太好了,又被學校返聘,本科生積極主動的想上她的課。我偶爾回到學校做講座,經過法學院,遠遠的,看見她和她家的先生,在南湖邊慢慢地散步,有說有笑。

夕陽夕斜斜地照下來,這老太太揹著雙手的樣子,仍然很有院長範,但她的臉上表情卻是一派溫馨從容。

我沒有去打擾她,只是微笑遠望著。人的一生,少年夫妻老來伴。暮年時分,跟老伴一起散步在湖邊,自有歲月的溫柔意味。

那個有趣的老太太,是我的老師

鄧紅蕾教授

畢業多年後,我寫了很多的文章,出了很多的書,我的同學們都在公檢法,我卻在作家隊伍裡廝混。有一年,中國教育報的編輯在一個群裡徵集教師節的感受。我頓時想起了老太太——我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前法學院院長,授課嚴肅活潑又個子小巧玲瓏的鄧紅蕾教授……還有她標誌鮮明的長長的馬尾辮。

我就在報紙上發表了一段感言,寫到了她,還真是個有趣的老太太。當時我也就是抒發一下回憶青春校園年代的感情,並沒有想太多。無巧不成書,那段文字被同學老師都看到了,又轉告鄧教授。

再後來,我就間接收到了一本老太太的著作,贈送給我以作留念。內頁裡的題贈落款,那熟悉的筆跡,讓我想起了當年,她在畢業論文打印稿上的批語。

3

眨眼又過去幾年,2018年的春天,我找了個閒散的日子,清理自己的書架,給我的那些心愛的寶貝書拂去灰塵,一本一本擦乾淨。我珍藏的限量版《王爾德全集》,朋友饋贈的《錢鍾書外文筆記》,突然又翻到老太太的那本《從混沌到和諧,儒道理想與文化流變》。

摸著老太太那本書的封皮,我心頭湧上各種唏噓,一眨眼,時光就跟兔子似的跑掉了。

而今,畢業十五年了。老太太其實是哲學專業出身的,她是上個世紀80年代,武漢大學的哲學系畢業生,然後在我的母校中南民大任教。

說真的,如果我年紀再小一點,讀書再晚一點,或者高考考得更好一點,就不會在這個學校遇到有趣的老師。

作家是一個更靠個人天分,講究緣分的職業,不管在哪個大學唸書,我都會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成為現在的自己。

但我還是很懷念那段校園時光,我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自由散漫,沒有人管我,我也樂得享受寫作。

那個有趣的老太太,是我的老師

學校靠湖邊從前有一片水杉,風吹過來,原本靜謐的樹林,輕微地沙沙響動,湖水澄澈,無風時平整如鏡,水杉樹的倒影連成一片,我幾乎分不出來幻像與真實世界。那時候我很喜歡沿著水岸的小路,晃晃悠悠,看看書,看看風景。

雖然我有很多機會去還不錯的司法單位、新聞單位工作,最終,大學一畢業我就去了雜誌社,投身於繆斯女神的懷抱。

可是法學對我的薰陶,也滲透到我的靈魂深處。我也沐浴過法雨,接受了忒彌斯女神的薰陶和教誨。忒彌斯,這是那個手持天平秤與長劍,蒙著雙眼的女神,她象徵著維護正義與裁決公平。

這薰陶,小部分來自書本,更多地還是來源於我所遇到的那些有趣的老師。他們那些別緻的人生故事,是我讀書生涯裡的驚喜,也是我寫作生涯的幸運。多年後,紛紛化為素材,出現在我各式各樣的文章裡。

有了一定年紀之後,我開始理解何謂“師之道”。學問的背後,站著的是那個人。有個性的人,才能做出有意思的學問,留給學生特別有意思的青春回憶。老師講學傳道授業,爾後,學生們群山迴響,各有各的方式。

這篇短短的紀念文字,就是我回贈給一個有趣教授的歲月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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