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潔 灰燼里重生

董洁 灰烬里重生

茨威格在《斷頭王后》裡的那個古老遙遠的句子可以當作董潔人生的一處精確註腳: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人生顯而易見地被改寫了,董潔一度是上天眷顧的寵兒,20歲時的面孔自帶清冷,那副面孔與慾望無關,與心機無關,與紅塵俗世和人生風雨都無關,濃妝豔抹的娛樂圈,特有的一份遺世獨立。

前半生的運氣和平順都終止在6年前。風波之後,董潔被憤怒的大眾徹底異化為一個毒辣和心機的符號,亂哄哄的輿論場,她成了大眾最不肯放過的那個。

文|盧美慧

沒有安寧

每一次歸來都不順利。

幾經坎坷播出的《如懿傳》中,董潔飾演表面端莊持重,實則心機深沉的皇后富察·琅嬅。不是那種一黑到底的反派,她的選擇裡有身不由己,有陰差陽錯,她擁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失去,越失去越恐懼,越恐懼越狼狽,直到走進命運安排好的最後的結局。

有一場戲,痛失第二個皇子的琅嬅臥病在床,僅剩的女兒伏到床邊,說,「額娘,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她沒什麼反應,心如死灰地應了一句,「要你有什麼用呢?女兒算什麼啊,只是聊勝於無罷了。」

拍這場戲的時候,導演曾建議董潔把這段臺詞拿掉,以現代人的價值觀,這是一句極其招黑的臺詞,董潔覺得應該留下來,「我說不是導演,我說我覺得這句話對於一個,在那個環境裡的女人來講,她說這句話特別淒涼,她不是不愛她的女兒,不是說她的女兒沒有地位,她只是告訴她的女兒,女人在現在是一個什麼樣?她永遠受制於男人,她的一切命運都是由男人掌握的。」

董潔渴望改變,在琅嬅身上,她傾注了許多自己對人生的理解,不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沉浮在自己命數中,費盡心思想抓緊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女人。

經歷過幾年前那場著名的風波,現下的董潔渴望某種安寧。如今她長居故鄉大連,跟爸爸媽媽,兒子頂頂,還有四隻寵物狗生活在一起。

採訪安排在北京,日程很緊,董潔戴著壓得低低的鴨舌帽趕到工作室,當天正逢tfboys演唱會,工體周圍早早地被粉絲圍了個水洩不通,採訪開始前的閒聊裡,董潔隨口說了句「年輕真好。」

那種千呼萬喚的簇擁董潔並沒有經歷過,那天她只擦了淡色唇膏,沒有什麼修飾得就出現了。日子始終要過下去,這些年她有意與娛樂圈保持某種距離,「每次從大連飛北京的飛機上,就有一種感覺,就卸掉家居服,穿上高跟鞋,你要去做個女戰士了。」然後拍完戲,結束工作,趕緊回大連,脫掉高跟鞋,換上家居服,做個生活裡的普通人。

聊到角色和表演的時候,董潔是懇切的。她說自己年輕時根本不懂表演,「冷清秋只要在那兒漂亮就行了。」但是現在,「琅嬅她最後整個人生都坍塌下來,這個仗她最終還是失敗了,你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特別理解她。」

董洁 灰烬里重生

《如懿傳》中董潔飾演皇后富察·琅嬅

但問到她個人的時候,能明白覺察出她的閃躲和防備。她會把原本前傾的身體往後仰,然後禮貌地對你微笑。董潔試圖樹立起某種邊界,邊界之外,是必須要承擔的工作,邊界之內,是她極力想要謀求的那份安寧。

但在腥風血雨的娛樂圈,安寧從來都是奢侈品。接受《人物》雜誌採訪之後的幾天,那段沒能體面收尾的婚姻又掀起風波,6年之後,董潔仍舊會因為一條朋友圈變成全民討伐的對象,大眾將能用到女性身上最惡劣的詞語都拋向她,一樁法律上已然失效許久的關係,在全民目擊的時代,似乎永遠沒有終局。

「真的,什麼辦法也沒有,什麼方式也沒有,沒有更好的解決的捷徑,這一定是從理解到不理解,從不接受到接受。」對於自己經歷的一切,董潔不得不習以為常,日子必須過下去。兩年前,她換了新的經紀公司。最終,新公司沒有對這場風波作出任何回應,兩天之後,熱搜變成了咪蒙和劉強東。

董洁 灰烬里重生

「董老師」

2000年春晚,因為周迅臨時有事,本來是舞蹈演員的董潔替補出場,這是命運送出的第一份大禮,披著白色婚紗的董潔偎在謝霆鋒身旁,一曲《今生共相伴》,在千禧年的大年夜,那兩張帶著笑意、沒有被生活欺辱過的面孔,讓人們對世間美好愛情的一切憧憬變得生動具體,至今這首歌的評論後面,還有網友說,雖然當年還是小屁孩兒,但好想長大娶一個董潔這樣的媳婦。

那一年董潔20歲,臉圓圓的,還有嬰兒肥。幾個月後,她接到張藝謀新片《幸福時光》的選角通知。副導演謝東燊記得第一次見董潔是在希爾頓酒店,他和張藝謀一起,「第一印象就是特別胖,完全是一個胖子,我說你怎麼這麼胖啊,那會兒又是冬天,穿著高領毛衣,臉倍兒圓。」

當時劇組在媒體上組織了一個叫「幸福女孩」的海選活動,1999年,張藝謀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讓章子怡橫空出世,大家都期待著,誰能成為下一個幸運的謀女郎。

謝東燊覺得董潔肯定沒戲,前前後後走了12個城市,報名的有56000多人,董潔雖然清秀,但「真的太胖了」,可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於是就說你減肥吧,一個月後再見見。這原本只是不好當面拒絕的一種說辭,但董潔當了真。

「我其實挺倔的,我骨子裡特別倔,我當時就覺得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是一個白丁,影視圈不認識任何人,其實說白了,我沒有非得爭取這個角色,我就是覺得這樣的一個機會,導演讓你減肥,你就減唄,然後如果選不上我,我也沒有任何遺憾,最大的一個念頭就是不要給自己留遺憾。」

董潔10歲開始進入部隊學習舞蹈,早早離開大連,開始到廣州,後來到北京,從幼年到成年,很多決定都是自己做的。被導演說胖之後,董潔開始瘋狂減肥,睜開眼就跳舞,早上吃一點飯,然後繼續練舞,忍不住的時候,就吃幾根清水白菜,然後下午去游泳,晚上繼續跑步,一天三遍折磨,很快就瘦了下來。

一個月之後,謝東燊再一次見到董潔,「給我們驚到了,她人徹底變了,整個的臉清瘦,然後身體也是,完全是一個小孩那樣的。」但董潔身上也沒有「我一定要成名」的勁頭,謝東燊在董潔身上看不到那種迫切,就是很乖的,安安靜靜的,你讓她幹什麼她就跟著學。

之後選出四名女孩到盲校學習,董潔就學著真正的盲人,天天虛睜著空洞的眼睛,到哪裡都小心翼翼地摸著走,完全把自己沉浸到黑暗的世界裡。

紀錄片導演甘露在這期間認識了董潔,「她就是小小的,說話聲音也小小的,你就覺得她安安靜靜的那麼一個女孩子。」甘露記得那時候董潔很喜歡穿藍色,頭髮那麼清清爽爽地梳到後面,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別乾淨,是那種很不一樣,就沒有沾染(雜質)那種女孩子」。18年過去,甘露對當初的印象依然強烈,後來如願成為了「幸福女孩」,到拍戲的時候,董潔還是安安靜靜的,她有個習慣,當時見誰都叫老師,跟趙本山叫老師,跟傅彪叫老師,劇組的攝影燈光都叫老師,後來趙本山覺得可樂,就給董潔起了個外號叫董老師。

《幸福時光》拍的時間很短,在張藝謀的作品序列中看,這或許是當時正處在轉型期的張藝謀用心最少的一部片子。電影就在董潔的老家大連拍攝,殺青的時候,一行人要坐車去機場,董潔就在車下面,還是穿一件藍色的衣服,背個雙肩包,「還像個小學生一樣,站在下頭,就哭了,我們走的時候,就一直送我們離開。」

那種怯生生的、對世界緊張又好奇的心緒一直停留在甘露的記憶裡,她也沒有看到董潔身上絲毫迫切的情緒,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劇組的人私下裡還討論,大家就說她當演員是好事還是壞事,大家都覺得這個女孩兒特別脫俗,一塵不染的,也不是那種慾望特別強的那種女孩,「大家就說她進這個圈是好還是壞啊,就是她這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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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時光》中的董潔

冷清秋

在生命最好的時節,董潔一直懵懂地承受著命運的厚待。2003年,伴隨著《暗香》哀傷纏綿的曲調,電視劇《金粉世家》成為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梳起麻花辮,穿上民國校服,董潔成了張恨水筆下有著「黛玉的才情、娜拉的勇氣、翠翠的倔強」的冷清秋。

23歲的董潔和冷清秋相互成全,成就了中國影視史上最讓人記掛的角色之一。人們固執地相信,冷清秋身上的清冷純淨,驕傲自尊,溫柔恬靜,與世無爭,統統是演不出來的,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董潔就是冷清秋。

《金粉世家》成為那一年央視收視冠軍,社交媒體尚未出現,人們湧進早期的博客、論壇,爭相表達對這個愛情故事的痴迷。那一年6月的畢業季,無數大學女生拍的都是民國校服的畢業照。

甘露後來和董潔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她記得那些年身邊老有人跟她說,「你認識董潔嗎?天啊,你一定要跟她說,你一定要轉達,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她。」

董潔成了一種意象,一種人們想象中的不可觸及的美好,這在一段時間內成就了她,很長一段時間,董潔接演的絕大多數都是那種清純恬靜的角色,回過頭去看,甘露更願意用命運解答發生在董潔身上的一切,「大家就把她想象成為,她就是那個,完全沒有煙火氣的一個女孩子。」

甘露認識的董潔反而是很煙火的,《金粉世家》之後,甘露有次在上海碰到她,兩人在她的住處碰面,「她很小資,她很會做那些吃的東西。然後她說你等著,我給你做點兒奶茶,像我比較糙,我就覺得奶茶那肯定就勾兌一下就完了,速溶那種,就不是。你要把火打開,她一點點給我開始做。」

甘露沒有觀察到突然爆紅給董潔帶來的任何變化,還是《幸福時光》時候的樣子,不爭不搶,安安靜靜。當時的媒體也不發達,演員回到生活裡,還有做個普通人的機會。那年張曼玉也在上海,甘露後來帶董潔見偶像,「她就很喜歡張曼玉嘛,她就過來了,就像個小女生,像個小粉絲一樣的。」

對於身處的娛樂圈,董潔一直很遲鈍,當時她和現在一樣,拍完戲就回大連,「我的生活吧,好像還真是挺普通的,就是沒有那種像大家想的,就明星應該怎麼樣的,沒有。」後來有一次張曼玉去大連,董潔就帶著她到處逛,吃小吃店,路邊攤,那個場景直到現在都讓董潔感覺特別舒服,「我真正地看到了一個演員、一個大明星,她們的生活,其實跟我們是相同的,你並不會說我想當一個什麼什麼樣的人,然後當了她之後,我就變成什麼樣的了。因為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其實不管多大的明星,她生活裡也是一樣的。」

採訪中她說起早年間在橫店拍戲,有遊客看她也在吃盒飯,就說明星也吃盒飯啊,「當然也吃盒飯啊。」雖然早早入行,但董潔一直沒修煉出對明星身份的認知,她嚮往的普通和她經受的命運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偏離,與《金粉世家》同一年,各種機緣之下,董潔正式簽約王家衛的香港澤東電影公司,成為繼鞏俐之後,第二位簽約澤東的內地女演員。

彷彿一直在經歷人生中的夢幻時刻,董潔拿到了世俗意義上對於女演員來說不能更好的一副牌面。一切都太順利了,「我一直覺得我其實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我並不覺得說,我真的哪些方面異於常人,就真的是非常幸運。」董潔坦言,自己一直不是個特別主動的人,甚至在她沒有想好要成為一個怎樣的演員的時候,命運的大禮就一個一個地跟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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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

下凡

冷清秋是要下凡的。

《金粉世家》有個熱熱烈烈的開頭,是一幕民國版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電視劇抽離掉張恨水原著中的譏誚和諷刺,開始的一切都極致浪漫,冷清秋懷抱著百合回了一下頭,金燕西便在大雨裡追遍了整個北京城,冷清秋說,「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就像我家的葡萄藤開不出百合花一樣」。金燕西就在葡萄藤上綁滿了百合花,王子和灰姑娘之間的溝壑最終被兩個人相愛的決心填平。

現實會修正人們所有浪漫的念想,回到董潔的人生裡,在澤東的幾年,她不算順利,命運漸漸收起原本的慷慨,有著「一剪沒」之稱的王家衛剪掉了她在《2046》中的絕大多數戲份,接下來除了同梁朝偉、楊千嬅主演的《地下鐵》,也沒有太亮眼的作品。

早年間王家衛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曾這麼形容董潔:我感覺董潔是個沒有化妝品的女孩子。王家衛說,這並不是指她「清淡」,而是說她死腦筋。「她行動不是很快,會很專心做自己的事,往一個目標慢慢地走。基本上就是固執、內向的諾拉·瓊斯。」

性格里的被動和聽天由命最終沒能讓董潔成為諾拉·瓊斯,《金粉世家》讓她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她自己仍渾然不覺。

或許跟自小在部隊經歷的嚴格訓練有關,董潔一度把乖巧和順從當成生存法則,「部隊管理嘛,還是比較嚴格,然後再後來呢,比如說我第一次拍戲,張藝謀導演的戲,灌輸我的觀念也是說,這是導演對於演員的選擇,他認為準確的就一定是準確的。」

澤東的幾年是老友謝東燊為董潔可惜的地方,在一個演員特別好的時間,沒有更進一步的作品,「像子怡拍完《我的父親母親》很快就拍了《臥虎藏龍》,就是這個時候如果能有一部作品出來,就完全不一樣了。」

但另一方面,謝東燊覺得這也是董潔的性格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她除非是周邊有人幫助她,但是她作為(演員),我覺得這也是她特別清靜的地方,就是沒有那麼張牙舞爪的,或者是急功近利的,或者特別會那樣兒的。她的緣分真的就是這樣的,其實對於她來說,我覺得可能也不是什麼損失。」

後來有一次在謝東燊家裡聚會,大家聊起來《2046》裡董潔被刪掉的戲,謝東燊還安慰董潔說,「那人家拍《春光乍洩》的時候,關淑怡整個在阿根廷待一年,最後一個鏡頭都沒有。」

董潔聽了也淡淡的,她不會表露出什麼失望或不甘的情緒,接觸過無數演員,謝東燊覺得董潔對所有事的反應都比其他人「淡」,「但是我覺得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但是她不會說。」

這種沒有什麼野心的性格一直持續到今天,去年董潔在橫店拍攝《如懿傳》的時候,甘露正在橫店拍《建軍大業》的紀錄片,有天甘露和導演劉偉強跟董潔正好碰到,「她就『導演你好』,客客氣氣的就沒了,她不會像很多女演員上來就跟你很熟,『導演下次一起合作部片子啊』,她不會。」十幾年中,甘露一直都在和大導演合作,但作為多年朋友,「董潔沒有說,『哎,你去給我找什麼機會』,從來沒有。」

接下來就是結婚生子,如果時間能倒回,那也是個金童玉女的美好故事。甘露記得有一次自己上柯藍的節目,現場連線當時正在懷孕的董潔,甘露到現在都記得電話那頭傳來的那份喜悅,「那個時候覺得還挺幸福的,當媽媽那種感覺,我就覺得會不會結了婚,她可能就不怎麼出來了,或者喜歡的演兩部,不喜歡的就可以過她小日子了,因為我覺得她也比較文藝,又會做飯,又還挺賢惠的,會不會在家過日子了?這是她的個性。」

甘露記得當時在橫店,兩個人出去逛街,在橫店最繁華的萬盛街上,董潔拉著甘露說有一家賣的瓜子兒特別好吃,兩個人就溜達。萬盛街是條影視主題街,飯館和路燈的招牌很多會用影視劇照片,逛著逛著,甘露發現有個路燈上貼的正好是《金粉世家》裡的冷清秋,那個場景讓甘露很感慨,她隨手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剛轉過身來,看到董潔在人群中正尋摸好吃的,「那一瞬間特別恍惚,就會想到那個時候的董潔跟現在的,還是挺有意思的,人的那種成長。」

董洁 灰烬里重生

拐點

董潔身上依舊殘留著某些冷清秋的部分,如今38歲的她回憶這部成就了她,也束縛過她的劇集,首先衝進腦海的畫面是收工後的滿天繁星,「《金粉世家》的時候可簡單了,每天一收工了,大家就是看天上的星星,再數數,什麼時候能殺青,可簡單了。」

但《金粉世家》能成為一代國民記憶並不是因為開頭的簡單純美,而是開頭有多熱烈,結局就有多淒涼。走進婚姻的金燕西和冷清秋不得不面對人生的各種瑣碎狼狽,開始的誓言變成無盡的爭吵,故事的最後,兩人坐在相反的火車上各自錯過,一個向南,一個向北,此生不相見。

電視劇裡的體面沒有在現實世界中發生,2012年開始的那場全民皆知的風波里,董潔最終跌墮神壇,一段關係中的所有不堪都暴露在人前,成為全民咀嚼和洩憤的談資。

專欄作家韓松落曾對這場風波做出過點評:整件事最費解的部分在於,董潔做了這麼久的明星,卻沒有培育出明星的判斷力和果敢。她資質好、起點又高,從張藝謀和王家衛的電影裡一路走來,卻還是淡得像一團霧氣,大概因為,她有傾國傾城之姿,卻欠缺一點傾國傾城的性格,這種性格實在是聚光燈下的必備性格。答案是,「她不是明星(心性上),但她是明星(機遇上)。」

那場風波過後沒多久,董潔和甘露在北京見了一面,即使在最千夫所指的時候,董潔還是苦撐著自己原本的秩序,「那個時候她有點憔悴,就是整個人精神啊,狀態、皮膚啊,各種狀態不是那麼好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來特別脆弱,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啊,沒有那些。」

甘露覺得,一個迷戀秩序的人面對生活的巨大失控最開始肯定是懵的,但她又不願意把這些暴露在人前,「永遠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一定要嘴硬。」

但是這場風波發生的時間,正值社交媒體野蠻生長的年代。根據當時的統計數據,2013年上半年,新浪微博註冊用戶達到5.36億,2012年第三季度騰訊微博註冊用戶達到5.07億,微博成為中國網民上網的主要活動之一。

人人都是看客,人人都是審判者。這種打擊是毀滅性的,關於董潔,甘露記憶裡始終有件小事,當年拍《幸福時光》的時候,有一次她在劇組裡溜達,劇組一般都是急行軍,每個人睜眼就要工作,各自的房間都是亂糟糟的。但那次偶然進了董潔的房間,「我一看跟沒人住過一樣,就被子該疊的,什麼東西都回歸原位,就跟沒住過人一樣那種房間,你想就那麼一個人那個時候(得是什麼感覺)。」

雖然沒有在自己面前崩潰,但甘露猜想董潔一定度過了人生中非常灰暗和艱難的日子。她猜得沒錯,董潔把自己的全部脆弱都留在了家鄉大連。曉丹是她圈外的朋友,兩人在2009年的一次拍攝活動上認識,都是大連老鄉,第一次見面,曉丹對董潔的印象真的是冷清秋的那種「冷」,在人群裡安安靜靜,話不多,也不是說明星的傲慢,「就是冷冷的,淡淡的」。

那場風波摧毀了董潔熟悉的一切,一個清淡的人要去面對人生裡的巨大狼狽。

曉丹覺得自己圈外人的身份多少讓董潔覺得安全,「她就太想當個普通人了,但她又不是。就她必須要經歷那種煎熬,對,煎熬。」

那段時間,董潔要面臨的問題是,怎麼在坍塌的廢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兩個人幾乎都泡在一起。一個人生活裡的所有秩序都被摧毀,但董潔並不無辜,從某種意義上,她當時必須要承擔的恰恰是自己製造的因果,很多時候說著說著就痛哭起來,「她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啥也不是,不應該這樣,怎麼做女兒也沒做對,做媽媽也不對,人會那樣,受到打擊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我嗎?」

曉丹有時候也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攤上這些事,「我覺得我肯定扛不過去,我肯定就徹底垮掉了。」董潔沒有,或者她的人生也不容許她垮掉,「後來有一次,她剃個板寸,戴個眼鏡,扣個帽子,剪完頭上我家去,我一開門嚇我一跳,我沒認出來這是誰。」

曉丹提到董潔性格中男孩子的一面,剃了板寸就是一種從頭再來的決心,對自己發狠,「那些優柔寡斷、怨婦、抱怨,這些沒有,真沒有。她走過這些事,她都接受自己的選擇,她也會審視自己哪兒不對,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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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降落

董潔和甘露的那次碰面,兩個人在一家臺灣菜的餐館一直聊到了夜裡打烊,很多婚姻生活裡的瑣碎,前因後果。甘露為這段關係遺憾的是,本該在私人空間處置的事情,本該兩個人去處理和麵對的事情,最終演變為兩個團隊、兩個陣營之間的衝突,變成了你死我活的鬥爭,一段婚姻關係中可能存在的妥協退讓都變得不復存在,「不是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覺得她全部是對的,我到現在都覺得當時團隊那樣處理,真的太傻了,太蠢了,在那種情急的情況下跳出來罵的那種,她絕對不可能是那種,太傻了。」

認識十幾年,甘露始終不認同外界加諸董潔身上的複雜與心機,她也不願意拿複雜與心機去揣測對方,「兩個挺好的人沒有辦法在一起,整個處理,還有逼到那份兒上,就是各種推波助瀾(的結果),我都覺得怎麼弄成這樣的,我唯一覺得遺憾的是,她這個事兒最後是這種結果。」

甘露覺得很荒唐的一點是,即使作為最好的朋友,知道了前前後後的一切,她也沒法去判斷其中的對錯與是非,「我知道那個邊界在哪兒,有些事是要她自己處理和麵對的,誰也替代不了她。」但是在公共空間,這個邊界並不存在,一切都被偽善和道德審判所取代,拍攝紀錄片的甘露一直信奉「晚一分鐘關攝影機」的理論,意思是即使是紀錄片,鏡頭永遠是侷限的,現實永遠是複雜的。

但人們習慣了通過被加工和剪輯過的信息做判斷。2016年,董潔帶兒子頂頂參加真人秀節目《媽媽是超人》,單身媽媽的身份被當作重大宣傳點,節目當中那句「沒有辦法我們都要接受現實,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命運」再次引出一段風波。

後來董潔在一次採訪中提到,攝像機在家中24小時運轉,但最後剪出來只有幾個家庭共用的40分鐘。甘露覺得董潔本身並不適合真人秀,「她本身就不屬於這種,又玩不起來,又不是那種能完全把自己解放,或者完全表演出一個人設,都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就不用去玩這種遊戲。」

但是同時,甘露又為董潔高興,因為不同於十幾年前那種被動和聽天由命,她現在可以自己去做決定了,「肯定還是躲起來,還是封閉上,但她現在開始把自己的局面打開了。」

節目中有個細節是,有一天董潔到二樓節目組架設設備的房間想看看鏡頭裡的頂頂,她開開心心地上樓,但看到兩排整齊排列的大屏幕全部亮著,還是在邊上愣了一下,每個角落的攝像頭都在工作,沒有任何死角,《人物》雜誌的採訪中提到這個瞬間,董潔搖著頭笑了一下,她承認這是這個職業很宿命的東西,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我現在接受了。」

曉丹覺得,董潔還是時常要經歷藝人和普通人之間的天然矛盾。有一段時間,曉丹和老公之間也有很多問題,有一回三個人一塊兒吃飯,中間曉丹和老公就吵了起來。後來董潔就勸,「然後她說著說著就說哭了,自個兒說哭了。」那天分別的時候,董潔抱著曉丹,對著她們兩口子說,「她說你倆一定好好的,哭得比我還慘。」

在大連,曉丹看到了女明星最鬆弛的一面。頂頂和曉丹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兩家人這些年基本上都處成了家人,平常回到大連,董潔就素顏,鴨舌帽,活得一點兒也不女明星。

兩家人經常組織聚會,有一回太晚,董潔和頂頂就睡在了曉丹家,「你都想象不到她等我們都睡了之後,她一點鐘起來把所有的碗都刷了,我們早晨起來一看都震驚了,因為當時我們造得很不像話,她就把廚房全給你收拾了,真的很神奇。」

從早年被照顧的角色中走出,董潔如今懂得去照顧所有人。這些年只要在大連,兩個孩子碰到一起,曉丹就是甩手掌櫃,「你能把一切都交給她,誰會去和仙女交朋友呢?」早些年曉丹沒忍住脾氣憤怒過一次,跑到微博上跟網友吵架,曉丹氣憤的是,在潮水般的輿論審判裡,一個活生生的人徹底被簡化,還有一些謠言,「說她不讓對方看孩子,我跟她從第一天開始起,我倆就在一起,我以人格擔保她從沒有。」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她的一切都是錯的,她不可能是個負責的媽媽,是個孝順的女兒,或者是個值得託付的朋友。

但日子總歸要過下去,回過頭去看,甘露覺得經歷這場人生的風雨對董潔來說也許算不上壞事,「有些時候這種挫折對演員很重要,董潔原本的人生,真的太順了。原來一直老叫她什麼,很多人叫她『幸運女孩』,就覺得選中她就是一種幸運,但是我覺得其實現在也不能說她不幸運,經歷過這些,她會更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

經歷過人生裡更大的失去,董潔現在對於時間和膠原蛋白的流逝比一般女演員平靜了很多,「時間?我覺得還行,你說完全沒有恐懼應該也不是的,過去可能照鏡子10分鐘,現在可能一分鐘就夠了,別人給你化妝,你看鏡子就是看補完了嗎?補完了,行,走了。其實是對於年紀的一個自我的一個迴避,因為你知道你確實跟小時候不一樣了,跟20多歲那種膠原蛋白已經是不一樣了。」

被動承受命運時,某些長久被關閉的感官徹底打開了,採訪中董潔很多次說起琅嬅的痛苦,她說她能感知到。被問到外界的聲音,董潔也沒有刻意掩飾什麼,「當別人否定你的時候並不可怕,可怕是在於你自己都否定你自己了。」董潔說自己當然經歷過自我否定,也沒有一個特定的時刻覺得一切結束了,「所有的信心都是慢慢撿起來的。」

她逐漸認識到人生的許多真相,生活並非只是漫天燦爛的星空,最近一次大哭是看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有場戲是阿弗萊克被帶到警局問話,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親手毀掉了自己原本美好的生活,但警察做完筆錄後說,他沒事了。他反問警察,「就這樣了?」然後想奪過警察的槍一死了之。這個片子董潔看了兩遍,每次到了這兒都哭得一塌糊塗,「那一刻是最打動人的,不是眼淚噼裡啪啦掉下來才是感人的,最難受,最壓抑的,讓你最痛苦的,是那種情緒出不來,你只能忍著。」董潔 灰燼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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