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歲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無數被稱中國熒幕第一父親


88歲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無數被稱中國熒幕第一父親


9月15日凌晨,88歲的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因肺癌離世。

8個月前,他在《老爺子朱旭》發佈會上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有人問他,您多次表示“歲數大了,演不動了”,也‘三次食言 ’重返舞臺,現在您還想演戲嗎?”朱旭沉吟,慢悠悠地答道:“我今天很大膽地說一句,人還在,心不死。但心還有這心,想演大概是不可能了。不過,也沒準兒。”

如今朱旭老人離世,留下了老人的對舞臺“不死”的心,和觀眾對他永遠的懷念。


文|何可以

圖|網絡


朱旭杵著拐,顫顫巍巍站上了舞臺。他戴著瓜皮小帽,穿著唐裝大褂,被人攙扶著,勉力走到了舞臺中間。

老爺子一生愛逗趣,抖完包袱,總是自己先聲如洪鐘地哈哈大笑。但這一次,他的笑顯得費力且虛浮,顯出衰弱的氣息。時年87歲的朱旭手臂枯瘦,大部分的時候要坐在輪椅上。

那是2017年1月中央電視臺《文藝中國》欄目“致敬經典”的錄製現場,臺下是他的觀眾,還有他的晚輩英達、楊立新。楊立新感慨:“他們一輩人,一個一個 ‘抽籤 ’走了。朱旭是碩果僅存的老幾位,請一定多多保重。”臺上的朱旭,認真地聽著。

把死亡比作是一場抽籤,想來朱旭是答應的。晚年他把養生一事全歸為“上帝的保佑”。生死間的隨機與不確定,對他來說,自有真義和真趣。節目現場邀請他題詞留念,他不假思索,寫下“理、情、味、趣”四個字。

8個月前,他在《老爺子朱旭》發佈會上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有人問他還想演戲嗎,朱旭沉吟,慢悠悠地答道:“我今天很大膽地說一句,人還在,心不死。但心還有這心,想演大概是不可能了。不過,也沒準兒。”

1930年出生,1949年畢業,1952年加入北京人藝。88歲的朱旭,經歷過時代變幻中的風雲與痛苦,也飽嘗過尋常生活裡猝不及防的擊打,但他還是在理情之間,尋摸出了味趣。

他認真演了一輩子好戲,《曄變》《屠夫》《紅白喜事》《變臉》《洗澡》《刮痧》……讓他成為後輩濮存昕心中“現實主義典範意義的表演”;他也認真活了一輩子,琴棋書畫,花鳥魚蟲,喝酒做飯,打牌唱戲,拉胡琴、糊風箏……在玩物中找到自己的美學志向與人生態度。

朱旭周身發出暖意、柔和、溫煦的人間氣息,如同衚衕深處一個找樂兒的老者。如今,這個老人被“抽中”,到另一個世界“聽蛐蛐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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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門口,等著孩子回家的老頭兒”


“北京剛剛解放,朱旭還沒畢業的時候,華北大學文工二團想從學生裡找幾個機靈的、沒演過戲的。”90歲的戲劇表演藝術家藍天野回憶久遠的往事。

朱旭忍不住在旁插話:“歷史的誤會。”

那是朱旭最後一次公開露面。在2018年1月,《老爺子朱旭》新書發佈會上,朱旭坐著輪椅,還是那頂瓜皮小帽,還是一如既往忍不住打趣。

“老爺子”三個字印在書名上,朱旭有點惶恐:“怎麼叫這麼個書名兒呢?是不是對讀者不夠尊敬,起碼是不禮貌吧?”

老友藍天野則是另一種感慨:“朱旭怎麼成了老爺子呢?我一直把他當小兄弟看。”1949年,19歲的朱旭生平第一次演戲,就是和藍天野搭檔演一對師徒。

大半輩子過去了,能稱他小兄弟的人越來越少,北京人藝大院裡的後輩喊他老爺子,一起搭過戲的黃磊、劉若英也親親熱熱地喊他老爺子。

人們說,他是中國熒幕裡第一父親。也有觀眾說,“朱旭的電影裡是一定有離別的,不是生離就是死別,有些就像拂去的歷史塵埃,有些則像回眸中的人世滄海。”

出現在觀眾視野中的朱旭,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削瘦臉上的紋路,總帶著風霜雨雪的滄桑。

在大小熒幕上,他是邁入暮年的末代皇帝,是名震天橋的武生泰斗,是老北京裡小巷名流,是賣藝的江湖手藝人。哪怕30幾歲演話劇《茶館》,他演的也是70多歲賣挖耳勺的老人,頭上戴著深褐色的破舊氈帽子,身上是半大長短的黑布破棉襖和扎著綁腿帶的黑布舊棉褲,以及一雙烏拉草的鞋。

在張揚執導的電影《洗澡》裡,他演在北京老城開舊式澡堂子的老劉。這位老父親拉扯著兩個兒子長大。大兒子外出經商,小兒子因智力障礙,和老父親一起守著澡堂的水汽氤氳,也守著來往的拖鞋、赤膊,和吵吵鬧鬧,慢慢悠悠的北京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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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劇照

生意淡的時候,老劉自己泡在水裡,面前一尊小酒,一碟小菜,自斟自飲,愜意自得。每到晚上,他和二兒子爺倆換上藍色運動裝,在衚衕裡遛彎兒,跑步。父親跑不過兒子,就悄悄地施詭計耍賴。每個深夜,他們一邊清理水池,一邊嬉笑打鬧。

生活並不順心如意,但日子就像澡堂子裡的水,波瀾不驚,溫度正好、舒服。像一個紐帶,這座澡堂和它的主人,維繫著街坊四鄰的交情——也連接著北京城的過去與現在。

在這部電影裡,老北京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浸滿了純正北京文化氣息的朱旭。他身上撲面而來的老式做派,給《洗澡》營造了一個接著地氣、又透著親近的世界。

2009年,79歲的朱旭出演了自己的封鏡之作《我們天上見》。朱旭扮演了這部蔣雯麗自傳電影中的“姥爺”。劇中的朱旭手裡把玩著蘭花、戒尺、針線活兒,祖孫睡前一起摸耳朵、轉眼球……這是蔣雯麗心目中的姥爺,也是尋常觀眾記憶中祖輩的瑣碎與溫情。

現實中的朱旭,同樣帶著溫煦的氣息。他的兩個兒子都患有先天性耳聾,將兒子培育成才的難處可想而知,老爺子卻總是樂天達觀的樣子。

早年間,史家衚衕的人總能見到,衚衕56號人藝宿舍的大門口,有個外綠內白的搪瓷燈罩。晚歸的人,總能看到光源下圍著一群人,人群裡準有朱旭,身後跟著他的兒子。人群中的朱旭,不是坐在棋盤前叫人家“臭棋簍子”,就是歪著頭一臉認真地拉胡琴——這準是有哪位想吼兩嗓子了,央告他伴個奏。時光過去,朱旭從衚衕人嘴裡的“叔叔”變成“爺爺”,跟在身後的人從兒子變成了孫女兒,但只要邁得動步子,他總會出現在衚衕口的春夏秋三季裡。

2011年北京人藝排練《家》。81歲的朱旭也被邀請重回舞臺。導演李六乙記得,老爺子總早早來到排練場,只要天不熱,他就抬上一個小凳子,在院子裡曬太陽,看著一波一波的演員到來。濮存昕說他像“在家門口,等著孩子回家的老頭兒”。

88歲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無數被稱中國熒幕第一父親


《我們天上見》劇照


玩物興志


那位在院子裡等著孩子們清早到排練場演戲的老頭走了。楊立新失去了“表演的楷模”,濮存昕不能再去“朱旭叔叔”家吃他烙的春餅,英達聽不到“朱旭大大”拉胡琴,馮遠征也無法在人藝大院裡,遠遠就聽見老爺子“哈哈哈”的大笑聲。

所有人都知道,老爺子朱旭會演,也會玩。

朱旭的愛玩,和其他老夥伴不太一樣。他能穿著褲衩在院裡下圍棋,愛給孩子們親手做鳥籠子,也會悶在屋裡獨自給小魚接生;他親手做的風箏曾經參加過北京風箏協會的展覽;他愛下圍棋,他會拉胡琴,能吹薩克斯,京劇唱得有味;他喜歡拉著於是之去釣魚,經常跟英若誠一起喝酒。

因拍攝電影《似水流年》,黃磊與朱旭結緣,他常去老爺子家下圍棋,唱京劇,做春餅,包餃子,喝二兩小酒。黃磊覺得,老爺子身上帶著老一輩人藝演員的那種豐富,什麼都感興趣,“像是一個雜貨鋪”。

這種接地氣兒的鬆弛與快樂,是老爺子朱旭在北京這座古都浸潤了大半輩子的精氣神。

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壇牆根兒”有樂,老槐樹下的小院兒有樂。養只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戳在天橋開罵聽罵是一樂子”,嗜好京戲,唱一嗓子,也是一樂子,一碗酒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便講到死他們也不說死,喜歡說“去聽蛐蛐叫去了”——似乎還能找出點樂子來。

朱旭就是一個衚衕深處找樂的老人,他從頭到腳,都是現世的,入世的。

朱旭在北京的家,先是在無量大人衚衕,後搬到史家衚衕的人藝宿舍。後者是一座中國庭院式的建築,前後三層大院,房子多住戶多,每到節日總有晚會,朱旭通常都是這些活動的組織者和帶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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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球類愛好者,給史家衚衕大院設計過一個籃球場。他招兵買馬,動員起全劇院的小夥子,平地,運土,熱火朝天,連時任人藝院長曹禺都被感染得參與勞動。幾天的工夫,一個像樣的籃球場豁然出現在眼前。朱旭很愛護這個籃球場,經常呼朋引伴去打比賽,精神抖擻,其樂無窮。

他也是一名棋類愛好者:所有撲克、橋牌、麻將、天九、頂牛都會,“所有玩的都會玩。”每每被邀請參加圍棋比賽,無論是業餘棋手還是專業棋手,他都樂於迎戰,棋藝平平也“叫板”過武宮正樹——志不在輸贏,而在參與的一點雅趣。

他不僅自得其樂,還願意教人玩。有一回老爺子在街上見到有牌九賣,趕忙買一份,回來細細教給後生們:“《紅樓夢》裡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就是這牌九牌子。‘左邊是個天 ’。林黛玉紅頭脹臉地說:‘良辰美景奈何天 ’。你看,現在這玩意兒一丟了,這個文化要丟了,你們連《紅樓夢》都看不懂,連大天是什麼玩意兒都不知道。這怎麼能丟?”

諸多愛好中,朱旭最好酒。他的酒友眾多,於是之、童超、童弟、濮存昕、黃磊都曾和他把酒言歡。年紀大了,老夥伴們紛紛在大夫命令下“退出崗位”,朱旭卻表示“這個得堅持”。這口愛好,他一輩子也沒斷下。

“養身,全靠上帝保佑。病沒找上你,萬幸!”他曾在訪談節目中大笑著撮起五根手指:“我接觸到的超百歲的老人都有兩條:一個是吃肥肉,一個是喝酒。”

他對著小輩們回憶,建國後困難時期,物資緊張,普通人買不到酒,他饞得實在沒法子,找到政協委員刁光覃,用兩盒前門煙,換對方一瓶衛生酒精。

“酒精怎麼個喝法?裡面學問大了。”老爺子找來“英大學問”英若誠,打聽到了“多少度的露酒兌上70°的酒精,擱在一塊。然後產生多少度,但是還不能兌完了就兌完了,得拿那個瓶且得咣噹呢。也不知道那酒的分子和水分子怎麼著最後成為一種化學反應才出來”。

楊立新說,老爺子天生就有從生活當中、從普通事情裡中,提煉幽默和有意思素材的智慧和能力。

藍天野也說,“朱旭演戲為什麼有他自己的特點呢?原因是他很早就建立了一個美學取向。”藍老經過半生的觀察,總結道:“他鬆弛,天生鬆弛。他幽默,天生幽默。他保持著愉快有興趣的生活。他好玩,而且興趣廣泛,花鳥魚蟲,養蟈蟈、糊風箏,這一點有點像曹雪芹。從事藝術的人只知死用功一定不行,有個詞叫玩物喪志,但我更願意改一個字,叫‘玩物興志’。”


“會演戲的人演人,不會演戲的人演戲”


2007年,朱旭主演的德國話劇《屠夫》在北京人藝上演。濮存昕看完後連連驚歎,“這是現實主義典範意義的表演。”

最後一晚演出前,濮存昕給何冰打電話:你在北京嗎?老爺子最後一晚演《屠夫》,你趕緊來看。何冰坐著飛機從外地趕回北京,看完老爺子的表演。

在話劇《屠夫》裡,朱旭飾演男主角——一個詼諧智慧,敢於諷刺納粹的肉鋪老闆伯克勒。

88歲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無數被稱中國熒幕第一父親


《屠夫》劇照

23年前,他第一次飾演這個角色。前來看劇的西德戲劇專家為此讚不絕口。他們說:東方的伯克勒更有幽默感,更有對事物的理解力。那一年,朱旭52歲。

2005年人藝恢復商演德國話劇《屠夫》,75歲朱旭再次出演男主角,連著演了兩年。

他走到哪兒都揣著自己的臺詞本。裡面手寫的黑字,和畫得並不筆直的紅色粗線,醒目地搭配著。劇本抄在左頁,右頁朱旭專門用來記錄自己對人物的解讀、對臺詞的斟酌。

大段的獨白臺詞在他的心中爛熟,但每次演出,獨白的表現方式總不一樣。他時刻更新著自己的演出,常演常新。

朱旭的臺詞依然中氣之足,肢體動作更是流暢俏皮。有一幕,他拿著一塊紅色納粹旗幟,手腳並用,擺出各種滑稽的造型,對納粹政權的辛辣諷刺呼之欲出。

“即鬆弛又幽默,又有人物命運在角色裡,太難了!”濮存昕感慨。

戲劇評論家們紛紛說:《屠夫》裡,朱旭扮演的伯克勒非常成功……這種詼諧幽默的味道,屬於個人的創作風格,是朱旭的文化素養與生活情趣的自然流露。是一種文化,甚至是一種演員的人生態度 。

88歲話劇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留下佳作無數被稱中國熒幕第一父親


《屠夫》劇照

“幽默,是專制政治下小民唯一可以放心大膽擁有的財產。北京城裡,帝輦之下的小民,久閱了世事滄桑,比之別處承受了更直接的政治威懾。”在《北京:城與人》裡,趙園如此描述北京的智慧與本能。這座城市的民間智慧裡,有語言和天性中的幽默,既化解了生活嚴峻,也諷刺歷史本來的荒誕。

嚴格說來,朱旭祖籍東北,並不是地道北京人。他1930年出生在瀋陽的一箇舊官吏的家庭裡。1931年“九一八事變”,朱旭全家隨軍離開瀋陽。中學時代,朱旭跟著哥哥來到了北京。在這座京劇和曲藝都十分繁盛的古都裡,朱旭的文藝趣味得到了最大的滋養滿足,他學會了分辨文藝的粗細、文野、高低。

藝術養分和美學趣味之外,朱旭在北京經歷過平和與喜樂,動盪與痛苦, 並從此間收穫幽默和滄桑。朱旭成了飾演伯克勒最合適的人選。他有句名言,“演員的任務是演人。會演戲的人演人,不會演戲的人演戲。”

談及時隔23年重演《屠夫》的初衷,朱旭說,“現在戲劇發展很快,也許我們趕不上年輕人的腳步與潮流了,但是我相信傳統這兩個字,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們這些老頭兒重聚在這裡,為傳統現實主義的戲劇寫上一小筆。”

他分明已經感受到,他終生信奉的一種傳統,正在被另一種“腳步與潮流”拋在後頭。朱旭想盡力寫好這一小筆,但性情使然,他的姿態並不急切,恪守著老一輩兒的做派。他終生不辭工匠式的專業勞作,又在俗人俗世中飄逸地自尋其樂。

如今,“老爺子”朱旭走了,帶走了他和煦溫暖的氣息,至死不渝的好奇心,和老一輩藝術家特有的鑽研精神和分寸感。留下的是他對舞臺“不死”的心,和觀眾對他永遠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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