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藝同事親述朱旭:一個生活里口吃,台上卻可以說1800字的人

人藝同事親述朱旭:一個生活裡口吃,臺上卻可以說1800字的人

《變臉》朱旭

人藝著名錶演藝術家朱旭於9月15日在北京病逝。國家一級編劇梁秉堃為騰訊《一線》發來此文,回憶他所認識的朱旭。

梁秉堃1954年進入人藝,與朱旭相識多年。在他看來,朱旭的表演既為行業所稱道,又被廣大觀眾所認可,主要在於朱旭堅持了“民族化的現實主義”,用朱旭自己的話來說:“我繼承了北京人藝的傳統。”

同時,梁秉堃認為,朱旭性格上的最大特徵是幽默。“這是他人格魅力的體現,只有對人生有深刻認識的人才能幽默。”

注:本文原標題為《聖壇上的朱旭》,發表時有刪改。

《聖壇上的朱旭》

前些年,報刊編輯來約稿,要我寫一位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於是就寫了朱旭,也就有了這篇文章。

寶刀不老

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不少,然而像朱旭這樣寶刀不老,依舊活躍的舞臺上、銀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齡表演藝術家卻是絕無僅有的。僅就最近一些年來看——2003年,他已經闊別舞臺十年依然參加了北京人藝以抗擊“非典”為題材的話劇《北街南院》之演出;2005年,為了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六十週年,他又毅然參加了北京人藝《屠夫》的復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災再次參加了北京人藝《生.活》之演出。…… 最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後都要說上一句:“這是我最後的謝幕演出了!”可是,到時候他就管不住自己,還會再演、再演、再再演。為什麼呢?大約就是他對於舞臺藝術那份揪不折、扯不斷的深情厚意吧。雖然,他在創作時心裡已經是“又想又害怕,越老越沒底”,但是依然堅持著“我死也要死在舞臺上”的崇高願望。正如曹禺老院長所說:“許多年紀大、體力弱的偉大演員,死也不肯離開他的舞臺。歷史上很有一些演員,鼓盡最後一口氣,讀出悅耳的臺詞。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他死在舞臺上。他們的靈魂彷彿追隨流動的仙樂,在神妙的舞臺上歌唱。他們像服了仙藥。永遠不死的青年,享受著無窮無盡的歡呼與讚美。讚美是蜜一般甜的。但對於一個偉大的演員,沉浸在人物創造的快樂中,這才是大海一般洶湧的吸引力。他比孫大聖還高明,一生豈止有七十二種形象變化?從前,京劇大師楊小樓,早被認為衰老,還要在舞臺上獻出他神奇的藝術;孫菊仙九十歲,居然還要演唱《四進士》。這樣對舞臺的依戀豈是偶然?又何止是我們的前輩?舞臺,對今天北京人藝的藝術家來說,就是他們獻身的聖壇。”

人藝同事親述朱旭:一個生活裡口吃,臺上卻可以說1800字的人

朱旭

學唱京戲

在中央電視臺舉辦的“全國青年京劇演員大賽”頒獎大會上,朱旭作為話劇表演藝術家被特別邀請出席,並且清唱了一段《甘露寺》的喬國名段。事後,一位梨園界的老演員說:“朱先生的清唱本身可能還不那麼完美,但是他卻有神、有味,能夠餘音繞樑三日。這就叫作‘功夫’!”那麼,這裡的“有神”和“有味”表現在什麼地方呢?正如他在電影、電視劇和話劇裡的表演一樣,即舉重若輕,遊刃有餘,揮灑自如,寓莊於諧,以及渾然天成的冷幽默風格。看來,觸類旁通,藝術門類之間都是你我都相通的、互補的。

藝術“混蛋”

當年,朱旭在莎士比亞的名劇《請君入甕》裡,扮演過一個“大混蛋”,觀眾可以通過表面的“混橫不講理”表現觀看到、聯想到那人物背後深刻的內涵,精彩的表演受到了圈子內外的人們一致交口稱讚。湊巧的是,還有一位青年演員也扮演了這個角色,雖然在生活中他的身上很有幾分與人物相似之處,但是表演出來卻不見精彩,主要是不能引起觀眾的聯想和思索。為此,一天於是之對筆者說:“看見沒有?XXX演的是一個生活中的大混蛋,而朱旭演的是一個藝術中的大混蛋!”兩廂比較,卻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之遙。

人藝同事親述朱旭:一個生活裡口吃,臺上卻可以說1800字的人

朱旭

臺上不“口吃”

朱旭在美國名劇《譁變》裡扮演一個剛愎自用、自以為是、盛氣凌人、能言善辯、自尊極強,以至精神失常、語無倫次、口出穢言、性格偏狂的魁格艦長。此人物最為犯忌的是在舞臺上,沒有什麼行動作為,不用形象展現情節,事件是過去的生活全要靠說出來,就這樣演員要一口氣“幹說”出1800個字的長篇臺詞,不能慢,更不能斷。開始,朱旭真的發了愁,沒了轍。怎麼辦呢?應邀來的美國導演赫斯頓告訴他:“魁格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沒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時候,說這段臺詞的態度應該是——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嗎?!”這就啟發朱旭一步步接近了人物,最後終於駕馭了角色。首演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觀眾聽進去了,坐住了,併產生了極大興趣和聯想。演出結束以後,赫斯頓緊緊地抱住了朱旭,說:“謝謝!謝謝!”朱旭也由衷地對赫斯頓說:“應該是我非常感謝你!”然而,又有誰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個有“口吃”毛病的人啊!

“等著娘嚥氣”

《紅白喜事》是一個反映當代農村生活的喜劇,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農民成長起來的小知識分子,頭腦裡既有農民意識影響的狹隘觀念,又有社會開明思潮產生的新穎認識。為此,他在把握這個人物基調的時候,既要有點兒土味兒,又要有點兒洋味兒;既要有點兒粗俗淺顯,又要有點兒高傲自負;既要有點兒認真實在,又要有點兒譁眾取寵,……。對於這樣一個從生活裡走出來的,性格反差比較大的,語言相當風趣有味道的人物形象,觀眾不能不信,不能不笑,也不能不喜歡。記得,當時在排練的過程中,劇本是邊排練邊修改的,特別是全劇結束時鄭老太太已 經病危臥床不起,後事也已經準備妥當,在這種情況下,鄭家兄弟們的臺詞應當既簡煉又深刻,最好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那麼,這裡到底應當怎樣設計呢?內容是什麼,形式該如何,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又莫衷一是。最後,在熱烈討論的小組會上,朱旭往往是不大發言的,因為他性格比較內向,常常不想準的事,不想好的話是不大肯說出來的。就在大家一籌莫展,找不到什麼好辦法的時候,他突然開了腔說:“你們聽聽,要由我來這麼一句臺詞怎麼樣?”大家讓他趕快說出來。他想了想說:“現在萬事俱備,就等著咱娘嚥氣咧!”他的話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含蓄的笑聲和贊同的掌聲。 導演林兆華興奮地馬上拍板,就這樣定了下來。一定意義上看,這個戲是以喜劇的方式給封建思想意識敲響喪鐘的,這樣一句臺詞正好是給全劇的故事情節和思想內涵幽默地畫了圈,點了題。而且,朱旭在表演的具體處理上,在“現在是萬事俱備,”之後安排了一個小小的停頓,以引起觀眾的注意和企盼,然後再用非常輕鬆的語調、語氣說出:“……就等著咱娘嚥氣咧!”應當說,這是一句想得深,說得俏的精彩臺詞,既有深刻的內涵,又有俏麗的形式;既讓人容易記住,又讓人不忍心忘掉。

表演的韻味

首先引用一位著名戲劇評論家很有斤兩的話:“我對朱旭先生的表演,歷來是一個崇拜者;不論話劇,還是電影,甚至電視劇,只要是朱旭演出的,我必看。我喜歡他的表演風格,我欣賞他的臺詞的魅力,我更沉迷在他的表演的韻味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屬於怎樣一個表演的派別,又是怎樣的傳承,我認為在北京人藝的老一輩藝術家中,他也是獨樹一幟,獨具一格的。他就是他,同於是之、鄭榕、藍天野,都可以區分開來。他的表演有一種書卷氣,但絕不是書呆子,也不是演什麼角色都像書生,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修養,一種內蘊深厚的氣質;因此,你聽他的臺詞,其中的抑揚頓挫,都別有一番韻味和境界;而他的舉手投足,絕對是具有分寸感的,具有尺度的;這分寸、尺度,同樣來自對於人物的深切的體會。”

有許多觀眾對於在電影和電視劇上非常走紅的朱旭,是比較熟悉和喜愛的,僅僅就其演過的四部電影《心香》、《變臉》、《洗澡》和《刮痧》獲得好評,便可足以證明。然而,人們並不大瞭解他還有著一個很長很深的話劇表演歷史。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從話劇舞臺走上電影銀幕和電視屏幕的演員,他的“根”還一直深深地紮在舞臺藝術裡。實際上,他也是一位自從北京人藝建院開始——1952年6月12日——就在劇院裡演戲的演員,在這裡貢獻了他的整個青春和中年。那些年裡,他先後在《慳吝人》裡扮演過雅克大師傅、《名優之死》裡扮演過琴師張先生、《劉介梅》裡扮演過劉介梅、《女店員》裡扮演過衛默香、《三塊錢國幣》裡扮演過楊長雄、《咸亨酒店》裡扮演過阿Q、《屠夫》裡扮演過伯克勒、《譁變》裡扮演過艦長魁格、《紅白喜事》裡扮演過三叔,等等。應當說,他是從青年時代來到劇院,經過自己的刻苦努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實踐的增多,逐步走向成熟和成功的一個演員,一個劇院的藝術骨幹力量。然而,在人們注意到朱旭所塑造的舞臺人物形象真實自然、性格鮮明、內涵深刻和生動有趣的同時,更多地欣賞他表演上的喜劇才華。

在劇院裡大家都說,朱旭的表演富有很強的幽默感,並能夠作到真實可信、自然流露,不顯刀斧的痕跡。請注意,這是很不容易作到的事。

觀眾的啟迪

1958年的春天,筆者和朱旭同在劇院組織的一個演出隊工作,由田沖和朱琳率領到北京郊區農村去巡迴演出《劉介梅》。朱旭就扮演主角劉介梅。有一天的晚上,我們在野臺子上進行露天演出。在演出當中,朱旭於不經意的看到了這樣的情形——天上颳著西北風,不斷有沙塵襲來,幾個小觀眾趴在臺口上看戲,孩子們的小腦袋瓜兒上全是土,象一座座泥塑擺在那裡。當戲演到地主硬是把得了大肚子病的劉介梅趕出門外,劉介梅和父親抱著祖宗牌位,大聲哭喊蒼天的時候,有一個小孩兒異常激動地揚起臉起來,他的小臉蛋兒上淚水衝出了兩道溝,他抬著頭一邊抽噎著,一邊大聲叫罵:“操你媽!地主。 ”就是這樣一個形象使朱旭印象深刻,久久難以忘懷。

朱旭解釋道:“這個孩子的語言、外表和他那純潔的心地是不統一的,矛盾的。但是,他的形象有很強的感染力,我總忘不了。 在‘四人幫’橫行的那些年代裡,我們演出過一個農村戲, 英雄人物的衣服也與其他人物不同,特意用毛料子做的,他的語言也都是‘經典式’的。 我想到了那個孩子的形象,如果按照這樣去‘提高’,他將要變成什麼樣子呢? 大概是一個身穿毛料制服的英俊少年,兩眼發出嚴肅的目光,舉起左手,高呼:‘打倒地主階級!’那些年,這種不倫不類的形象在舞臺上是屢見不鮮的。”

為此, 朱旭聯想並提高到一個理念的認識:“個性,是指人物性格的特點,也可以說是人物矛盾的特殊性的表現。‘四人幫’反對人物形象自身矛盾,他們用以反對的論點是——難道烈士就義的時候一定要動搖嗎?難道寫無產階級領袖人物一定要寫缺點嗎?似乎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的矛盾了,他們根本不懂得對具體問題做具體分析。”

矛盾中展現

朱旭在《三塊錢國幣》裡扮演的一個窮大學生楊長雄。 按照作者丁西林先生的解釋,此人“能言善辯、見義勇為,有年輕人愛管閒事之美德”。但是,楊長雄最後竟然被闊太太吳某譏諷為“說話不通”,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故意打碎了對方的一隻花瓶,有理真的變成了沒理,無奈之下只好賠出三塊錢國幣。通過這個人物表現出的矛盾現象——庸俗有理,正義不通,確乎是可以發人深省,耐人尋味的。

朱旭在《名優之死》裡扮演的琴師張先生。這個角色戲很少,幾乎沒有什麼正經臺詞,但是他非常願意扮演, 因為張先生是一個有矛盾的人物形象。剛剛有點兒名氣的京劇演員劉鳳仙,開始演戲不認真,練功不刻苦,角兒的脾氣也越來越大。張先生心裡清清楚楚,很看不慣。由於是伺候角兒的琴師,只能禮節周到,說話和氣,規規矩矩,因此對於鳳仙的事也就不便說什麼。他來到鳳仙的房子裡想幫助練練嗓子,可對方竟然還沒有起床,於是,他把不滿意的話說成非常象恭維的話:“大小姐,還沒起床哪?”當劉振聲解釋說“昨天晚上散了戲,又排了排新戲,睡得晚了點兒!”以後,他明明知道這是師傅護著徒弟,言不由衷,也是不對的,卻馬上表示:“嗷!是是是!”,拿上胡琴一走了之。朱旭認為扮演這樣一個心裡有話沒有說出來的人物,對於演員來說卻是非常過癮的事,因為通過抓住人物特定的矛盾就會使人物形象一下子具體起來,生動起來。

我想——

這不正是“北京人藝的一些成果,都是在反反覆覆與困難、與矛盾、 與複雜事物的鬥爭中取來的”嗎?(曹禺的話)

這正是朱旭“千百次探尋,千百次琢磨, 才找到了‘自己的創造道路’。”這也正是人藝藝術聖殿之所在。

“寫意中有寫實,寫實中有寫意,”寫意與寫實相結合的北京人藝表演方法。老藝術家們掌握了,朱旭掌握了,一切後來者理應同樣要掌握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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