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末老秋聲

木末老秋聲

其實已盼了整整一夏了。恁是“冰雪在心”的人也難以忍受汗涔涔而下,五臟六腑攪擾得心緒不寧又無處排洩的苦厄。

不知是一場雨、還是一場風,亦或是一片落葉,便覺與往日大為不同。偶有一晚,人竟然一倒下就呼嚕聲起,嘴角垂涎,一覺睡到了大天亮,一絲風從窗口擠了進來,騷擾昏沉,神思遊弋,“哦,秋天,的確是不一樣的呢。”

日頭亦不似夏日那般灼熱與輕浮,更加靜默隱忍了些。白雲豐腴,藍天高遠,秋水明淨,山河秀麗,茂林群山,紅黃交錯,嗬,秋天就是這樣,囊括了一切的豐盈與消瘦,頹廢與荒唐,安靜與瘋狂。

然而,這江山確是坐實了的。刀槍劍戟入庫,斧鉞鉤叉收藏,那些生生死死恩恩怨怨都淡成了了無痕。

若久不聞於世,只在這山村茅舍盤旋度日,得怡然之樂,自然是極好的。此時節花氣減淡,唯有院落幾株菊花東一株、西一株任性地開,疏朗隨意,清秀葳蕤,給密不透風的日子送進一些新鮮之氣,牆角柴堆處,有紫色的朝顏輕擎著瘦而細的梗,在晨露未晞裡攀緣而上,一方小院,秋色盡攬。

晨起,清水洗面,始起鍋燒飯,柴禾卻有些溼嗒嗒,好不容易生了火,冒出的煙卻又黑又稠,嗆得人直咳,但不一會兒,那炊煙就嫋嫋而上,盤繞屋簷、青瓦、樹枝,搗鼓半小時,熬出了幾碗白粥,順手摘了根掛刺黃瓜、兩顆西紅柿,切絲涼拌或與雞蛋煎炒,一家人端坐於桌前,叄雙竹筷,兩碟小菜,數碗清粥,日子且長,慢慢地吃。

濃處味短,淡中趣長,日常樸素,卻有它的動人之處。再簡單不過的一餐飯,遭貓兒、鳥雀覬覦,一個在桌邊跑跑躥躥、喵喵亂叫,一個在枝頭蹦蹦跳跳、吵吵嚷嚷。家裡的小娃娃蹣跚顛躓、白髮的母親於庭院忙碌,頓覺外景再是繁華熱鬧,終不如你茅屋下的融暖自在,一日光陰,十分歡喜。

墟落,小橋,秋水,瘦馬;曠野,遠樹,碧宵,飛鳥;小徑,籬笆,青磚,野花。各自組成一幅清簡的禪意圖畫,明淨而安穩,清遠且深美。淡淡秋光裡,若拉一把藤椅,一邊把玩手中的水晶珠串,一邊翻幾頁閒書,賞無涯之風月,得天地之襟懷,內心淡然平和,凡事皆可寬恕。

木末老秋聲

傍晚時分,耳邊如波濤翻湧、如萬馬奔騰、如山泉幽咽、如號角嘶鳴、如婦人搗衣、如大雁過耳,萬聲傳動,此消彼長,經久不息,讓人暗暗稱奇,循聲而去,卻是山腳村旁一片茂林,枯葉翻滾,落葉似褥,卻別無它物,不由慨嘆,遂想起歐陽修所作的《秋聲賦》。

歐陽修於秋夜讀書,聽到屋外有人馬之聲,讓童子出門去看,童子回報:“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歐陽修嫌童子懵懂,嘆息說,“噫嘻悲哉!此秋聲也。”

所謂秋聲,樹木凋零,折枝斷葉,悽切悲愁, 童子無知,只管沉沉睡去,唯有四壁蟲鳴唧唧,似在附和著他的嘆息。

春生愁,秋生悲。想必,這秋天是極壞的,無端勾起人無來由的愁緒,許是憶起兒時的一段舊事,念及久遠之前的一個故人,可無論怎樣撫慰,那份閒愁就影影綽綽、如煙如縷飄然而至,縱是想方設法,縱是無可奈何,擺不脫,拋不掉,只有在無數個寂寥斑駁的秋夜裡,將那份情愫、那份相思嚼碎了,去熬世間的一段月朗風清。

至夜,月光漫灑,輕柔地摩挲著樹影、青瓦、水井、籬笆、盆、缸,耳邊的風窸窸窣窣,似是故人如邀來,一人於榻席驚醒,兀然獨坐,披衣趿鞋,散步庭下,見月華如水,蟄蟲嘶鳴,木末蕭索,一縷微涼將地面枯葉層層翻卷,逼堆至牆角。

“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這寂寂涼夜,為何竟不能安枕?是月色撩動了這多情的心絃,還是蛩聲勾起了善感的愁思?沒有人懂,或也無須誰懂,願保留這樣一種情懷,放在心裡,酸著,疼著,糾著,扯著,也悄悄美著。誰也不與說。

荷殘蓮生,秋雨邀涼,一場雨,將伏天的暑氣消了個一乾二淨。《紅樓夢》裡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蕭瑟的秋雨敲打殘荷的聲韻,那種淒涼傷感正合了黛玉的處境,倍增寂寥。最愛南宋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壯年聽雨,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人生的秋雨裡,人又何嘗不是那離群的孤雁,或是在異國他鄉飄搖的小船,即便身邊蝶舞蜂飛,那種孤單也無可消除。而濛濛的細雨,茫茫的江面,噼裡啪啦滴滴答答的秋雨,似是在昭告這一生的起起伏伏,跌跌撞撞,高高低低。

雨後的山道旁草木風發,溪水潺潺,素淨明亮,所有的風塵都被吹得一乾二淨,使人頓覺眼清目明, 心底亦是清澈見底。一切該明白的,不該明白的,都嚥下了。接受的,不接受了的,都悅納了。抓住的,抓不住的,都隨了風。

繁華俗世,熱鬧紅塵,皆外物之味,久則可厭。不如蓮花打坐一個鐘,食指拇指相捻如蘭,摒棄,隔絕,傾聽,感悟,氣定神閒,心沉如水。人生如草木,枯榮有時,死生有時,萬物皆有定,又何必怨歲月,又何必怪秋聲?

木末老秋聲

——康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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