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弟弟二胎的喜酒，父親喝的酩酊大醉，親戚朋友都以為他是因為喜悅，說著五十多歲兒孫滿堂、人生完滿了之類的祝福的話，飯後各自散去。
但是我知道，父親不是一個這麼不顧大局，沉不住氣的人，再開心也不會失了禮節，飯後哪有不恭恭敬敬送客的道理。
我扶父親到臥室，要他必須睡一覺，父親不答應，說那麼多親朋好友遠道而來是給他面子，他必須出去招呼招呼，他站著搖搖晃晃，還在努力掙脫我的手。父親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吐字不清，大概是他發現沒力氣掙脫我拉著他的手，或者是看到了我的擔憂，我眼裡隨時都要噴湧而出的淚水，終於歇停了。
父親在床沿上坐下來突然老淚縱橫，我拉著他的胳膊，看著眼前這個好強的老人，他剋制不住眼淚，他抽泣的越來越急促。我努力憋住的眼淚奪眶而出，喜慶、歡騰背後的焦慮和疼痛沒有人知道。
因為父親反對妹妹和她男朋友交往，妹妹已經離家出走，幾個月杳無音訊，連我們姐弟的所有聯繫方式都被屏蔽了，父親發動所有的親戚尋找，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去那個男生家，說盡抱歉的話，說只要看到她安全回家，他們想怎麼樣都行。母親曾悄悄告訴我，最近半年，父親常常凌晨兩三點還睡不著，夢裡都在嘆氣。
前幾年滿載父母期望的弟弟高三突然一意孤行輟學，然後早早結婚生子，夫妻倆都還沒長大，滿腦子都是玩耍，養家的擔子全在父親身上。
父親說我是唯一可以讓他放心的孩子，夫妻倆都是體制內的，一輩子能夠保個衣食無缺，可是因為婆婆拒絕帶娃，我已經請了一年多假，上班的日子遙遙無期，穩穩的工作眼看就要被迫辭職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上星期先生開車幫父親接個人，又鬼使神差的出了車禍，雖然雙方都沒什麼大礙，但是也損失了一萬多塊錢，請了好幾次假才把事情處理好，出了這樣的事婆家肯定沒少給人臉色，我的日子也不好過，父親對於這事耿耿於懷，覺得不應該再給我增加麻煩。
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是那天一邊抹眼淚，一邊數著自己的傷心事，卻顯得特別有條理，也是這些問題日日夜夜盤踞在他的腦海，在心裡唸的滾瓜爛熟了，說出來哪還需要草稿。
每當安靜下來，看著熟睡的寶寶，思緒就開始拉扯，想怎麼才能培養好孩子，想自己毫無條理的未來，想辛苦了大半輩子的父母，想婚姻家庭關係，常常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次又一次把身邊熟睡的寶寶吵醒，然後又開始新一輪的哄睡之路，抓緊機會想睡的離孩子遠點，可是睡著睡著他又往身邊蹭，這樣深層的依賴我無法拒絕，於是整夜整夜不敢翻身，經常睡的自己手腳發麻。
一直以為自己不同於一般的女人，抱抱孩子、打打麻將，過一天算一天。我以為只要努力，我就可以兼顧家庭和事業，可以成為單位的佼佼者，做有時間健身、有財力做美容、家庭幸福的辣媽。
如今孩子一歲多了，我依然蓬頭垢面，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雞早，一個人做飯、搞衛生、給孩子做輔食，手忙腳亂，婆婆從來都不願意幫幫忙。對我說了要勤洗手、不能把孩子晃的太厲害、不要親孩子耿耿於懷，用不插手孩子的事來抗議。
先生是個善良的人，平時對我挺好的，可是受不了自己母親的控訴，不願自己的母親過的不開心，默認了我一個人帶孩子，默認了我成為他父母眼中拖後腿的人，婆婆很聰明，這樣的思想不會在兒子面前表露，甚至在兒子面前誇我能幹，我啞巴吃黃連，苦只能放在心裡。
整天圍著孩子轉，做自己的事成了奢望，計劃休假期間考兩個有用的證件也不得不宣告失敗。孩子離不開人，我卻沒有人求助，自己母親帶著兩個孫子，也是忙的不可開交。
我不甘心就這樣帶著孩子，孩子一天天長大，我不想讓他看到一個愁眉苦臉的母親、一個灰頭土臉的母親，一個一事無成的家庭主婦，對孩子最好的教育方法莫過於言傳身教，我不能讓孩子步自己的後塵，渾渾噩噩過一生。每天不管多忙，或者心裡有多不舒坦，我都強迫自己看書，做一個有靈活的人，越是落魄，越要淡定從容。
孩子還小，他可以和我一起慢慢成長，可是父親呢？五十多歲的父親身體素質一向不好，再加上壓力大，借酒澆愁多年。很久以前他就說起自己能活過爺爺的歲數就滿足了，爺爺六十歲去世的，如果不是對自己身體狀況的瞭解，誰又願意這樣詛咒自己？
突然發現我已經沒有時間慢慢成長，二十多年養育的艱辛，我們帶給父母的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擔憂，作為子女我太失敗了。
曾經父親像個超人，一個人撐起了六口之家，送我們姐弟仨上學，照顧起床的奶奶，父親渾濁的雙眼卻常有笑意，因為孩子懂事，學習成績好，他常常驕傲的和別人說起，只要三個孩子聽話，我做什麼的都不覺得累，生活有盼頭。
父親的驕傲陪了他大半輩子，走過了年輕氣盛，走過了不惑之年，卻在最脆弱的老年被自己的子女一點一點擊碎，會多心痛？我不敢想象父親是怎樣一步一步接受這個現實，接受自己引以為傲的子女都不成器的。有多少個日夜，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在無法入睡的午夜，父親想到自己拼命維護的家離自己預期的目標越來越遠，淚流滿面。
我想成功，我想成為父親的驕傲，我想給父親生活一點慰藉。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該從哪裡做起，每天孩子成了生活的全部主題，甚至還需要父母的接濟，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活到中年仍是父母的放心不下。
想到父親，我就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無法自拔，30歲，回想過往，最美的年華卻沒有做任何有價值的事，如今遊走在社會的邊緣，沒有辦法愛自己想愛的人，完全沒意識到父親可能再也不會有下一個30年了，他成了一個傷心了就流眼淚的孤獨老人了，像我們蹣跚學步的時候，急需要一個寬闊的懷抱了。
30歲我成了全職媽媽，全職媽媽並沒有什麼錯，錯的是我沒有與時俱進的能力，成了一個只會抱著孩子，不讓孩子哭鬧的媽媽。似乎除了去醫院上班，我沒有了任何安身立命的技能，甚至還會擔心，休完假還能不能勝任醫院的工作，孩子上學了自己該何去何從，感覺自己離被社會淘汰的那一天不遠了。
30歲我成了全職媽媽，這也沒什麼丟臉的，可是隨著時間的腳步，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給孩子買個玩具都思前想後、算了又算，更別說怎麼孝敬父母了，生活怎麼可以狼狽成這樣？
30歲我成了全職媽媽，沒有能力善待父母，婆媳關係不融洽，先生事業剛起步，自己的未來更是一個大大的問號，想到這些，我只能祈求上帝，一定要讓父親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給我一個浪子回頭的機會，不要讓我的人生留下這麼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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