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朱新建


我不喜歡看女人穿裙子,就喜歡看女人穿褲子,覺得性感,覺得色情,色情最重要,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人對色情的理解是很複雜的。在畫裡,色情主要不是表現在情節、衣物、配件這些事情上,而是畫法。畫法,是我唯一看重的東西,為了畫法,我其實瞎弄的地方很多。畫下去,還會再瞎弄。

不裸其實比裸還好看一點。裸要加入另外的東西,單裸,比較生活的裸,其實沒什麼意思。加點SM也是一種方法,骨子裡淫蕩也是一種加法,單裸不行。

我剛剛學會讀點書的時候,中國“史無前例”了,那時候除了《毛選》和《歐陽海之歌》,大概就都是禁書了。這些禁書的帽子一般是兩個:反動、黃色。所以那時候讀書很快樂。反動是個很有時間限制的詞,尤其在那個年代。慢慢地我就對黃色更感興趣了。其實什麼是黃色,我們到現在也很難定義。追究起來,大概是指描寫男女之事時比較強調性愛本身的作品,即我們通常所謂色情。

差不多動物都是有發情期的。比如狼,在那二十天裡,發了情的公狼不吃不喝,只知道追母狼,和別的公狼打架,瘋了一樣。二十天過後,它就跟大病一場一樣,整個脫了形,但它的發情期已經過去了,可以慢慢調養,到明年再說。但是人沒有發情期,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像色狼一樣,誰受得了?所以要人為地造一些禁忌(所謂文化),生殖器不可以亂看就是這些文化的基礎理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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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建作品

色慾本身確實沒什麼意思,就像部隊裡吃的壓縮餅乾,除非你快要餓死。愛情這事也挺懸,至今弄不懂含金量到多少以上算金。情、色兩件事加在一起,話就多了。多到可以去唱、去寫、去畫,沒完沒了。

純粹的色慾過於簡單,沒什麼好說的,所謂“意思”就是可以拿來說說的東西。由色慾本身引發,就會弄出好多別的事,這些事會好玩。例如,酒池肉林、阿Q與吳媽、《金瓶梅》等。

西方現代的大師,只顧自己胡亂過癮,不管原著東南西北的作品比較多,畢加索、馬蒂斯等,都畫過跟原著不搭界的插圖。畫《金瓶梅》當然是想畫色情,可是原著並不色情,所色情者,基本就是“金瓶梅”這三個字而已。

有這樣的說法,在法文裡面表示“色情”的有兩個詞,一個表示簡單的肉慾,另一個表示以性為題材的藝術,《金瓶梅》應該屬於後者。也有人認為《金瓶梅》應該算社會小說,大概也說得過去,因為它直接描寫性行為的文字並不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潔本也就刪了一萬六千多字。一本七八十萬字的小說,直接描寫性的文字也不過一兩萬。這本書一直被傳說為黃書的代表是比較冤枉的。《肉蒲團》大概可以算真正的色情小說了。不過一般的研究者都認為原本已經不在了。現在我們能讀到的應該是偽作,就是冒名頂替的意思。

我現在已經不太喜歡用很大的詞了,比如愛情,我覺得這是一個過於大的詞。自由、民族、幸福,等等,都是很大的詞。我覺得這麼大的東西,全世界是不是有,我不知道。這種英雄情結,比如為民族增光,劉翔跑110米欄拿了冠軍,聶衛平下圍棋能把日本人打敗,破了日本人的神話,按理說應該跟性慾沒有關係吧?西方一些學者認為,也是有直接關係,因為這種英雄行為,都是雄性為了表達自己的威猛,表達自己的雄性特徵,為了讓雌性喜歡他。一個男人就應該不怕死,英勇無畏,女人才會喜歡他。要是男人畏畏縮縮,敵人一來就躲起來,嚇得渾身發抖,你說女人會不會喜歡?當然不會的。女人肯定是喜歡更英勇頑強的、更不屈不撓的男人。所以西方學者認為這樣的情結也是跟性慾有著莫大的關係。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愛情這個詞的定義也很難下。比如我看到一個女孩,喜歡她,我當時就說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你死,這個說法不是假的,當時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堅信是真的。年紀大一點的人,老練一點,就會想,他也就是一時的想法,以後會怎麼樣,不知道。年輕人因為不太有經驗,就覺得這個想法是天經地義的,肯定不會變。如果他們成為夫妻了,三年以後生了孩子,過兩天又打得一塌糊塗。你問他當初怎麼回事,他就說,我說過這個話嗎?他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這個東西太容易變。從生理上看,實際確實是需要你變的。從物種遺傳角度講,你是一個雄性,你跟這個雌性結合以後,生下後代,你這個雄性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當時你有瘋狂的追求慾望,也是為了不顧一切地把後代延續下去。你完成以後就會說實話,要不然你就死掉算了。

動物學中有一種比較殘酷的解釋,就是男性可以被簡單地理解成一個精子攜帶器,你把精子放出去,實際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去死了。很遺憾,你沒有死掉,於是你又準備放第二次、第三次。這樣的釋放從物種學的角度說,實際是在增大概率,種子選擇程度增大,再換一個,可能性又大一些。物種延續的需要迫使你見異思遷,也就是花心。這其實是一種動物本能的驅使,所以小說裡邊說這個人禽獸不如,意思就是說你不是人,人不應該這樣,人應該有道德。像梁山伯與祝英臺,至死不渝,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變,我們叫它愛情。愛情我是沒有看過,我只看過平平淡淡,大家白頭到老,兩個人都有道德水準,不吵架,好好關心自己的子女,好好過日子,相安無事,這就很好了。整天在家裡愛得死去活來,那是沒有的事。所以愛情這事我不太好下定義,只能說人們嚮往這個東西。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我畫的是我認為女人美的、好看的、誘人的地方,我沒有專門盯在愛情上。李小山說過,朱新建畫的女人,沒有職業、沒有道德、沒有思想,只有春困與性慾。他當然是批評我的意思,但是我以為他說得對,所以這段話我經常引用。我有一個德國朋友,他就說,李小山說得對,正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女人,女人是具體的,她不可能光有跟男人搞來搞去的這一面,她有她的文化程度,她有她的固定職業,她有很多具體的東西,這些東西加在一塊,有時候往往會讓你忽略掉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還是不好看的女人,會有人關心居里夫人好看不好看嗎?沒有人關心。所以實際生活中沒有抽象的女人,就像實際生活中也沒有抽象的男人,甚至沒有抽象的人。

這個在哲學上很難給定義。所以他說,正因為沒有這樣的女人,才需要藝術家來塑造這樣的女人,比如潘金蓮,就是這一類的典型。你發現潘金蓮當然李瓶兒也差不多是這樣她們也不知道餓,也不知道飽,整天就知道跟男人黏來黏去,搞來搞去。她在小說裡面就變成這樣一個形象,西門慶也是,不吃不喝,整天就知道跟女人搞。他是文學裡面的一種類型。豬八戒也是文學裡面的一種類型,整天偷懶,佔小便宜,使各種小奸小壞,長得又很醜陋,但是就沒有男人去抗議,這是侮辱我們男性。無所謂的,你愛怎麼講就怎麼講,他是豬八戒嘛。但是我畫這樣的女人就有人跟我煩,說我在侮辱女性。我只是在畫一種類型、一種傾向而已。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我們通常說的藝術成熟,和一個人的成熟是兩個概念。藝術成熟通常是指他對事物的審美能看得更深刻一些。世俗的因果,他完全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審美的那一面。《水滸》裡邊的一百零八將,你要從社會世俗的因果或得失去看,個個都是嚴重犯罪分子,殺人放火他們什麼事沒做過?但我們從審美的角度去看,個個都是俠肝義膽。但是我現在把一個工廠老闆殺掉,然後把他的錢拿去分給工人,我肯定犯法。所以這個事情要看你是從審美的角度看,還是從世俗的是非得失角度去看。

所謂老練,是指藝術上更加老練,審美上看得更透徹,而不是指他對世俗的利害關係更在乎。對世俗的利害關係更在乎了,肯定對藝術非常不利。審美上當然越老練越好。歌德完成《浮士德》的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按理說,一個八十多歲的人,不可能寫出浮士德對一個少女那麼熱烈的想法,想得昏天黑地的,這就證明歌德在藝術審美上是越來越老練了,而在情緒上卻越來越天真,越來越純情,我覺得這是很厲害的一個人。所以我覺得世俗的老練和審美上的老練根本不是一回事,有很多人在世俗的利害關係上斤斤計較,老練得很,可是審美上稚嫩得一塌糊塗,幼稚得要命,這種人做出來的東西是最差的。

“結殼”就是我們說的徒有其表,他內心已經沒有熱情了,但表面的形式越來越熟練,我們通常就說他結殼,就是沒有生機了。所以藝術的價值很難判定,它不是一個外在形式的價值,不是說身高多少、三圍多少、體重多少,就能判定有多少價值。它是內在感受型的價值,這個價值比較難表述。

我到今天的認識是,審美的層次就是在比誰更真誠,而不是說誰的形式更花樣翻新,形式完全可以不動。你要講腐朽,誰的形式有齊白石腐朽?你要講時髦、輕佻,誰的形式有林風眠輕佻?水粉、明暗、高光,他什麼都弄,無所謂,他依然那麼樸素、那麼真誠。你要說瞎弄,誰瞎弄得過關良?整個跟塗鴉一樣,但是他內心的文化層次在那兒,對文化體會的深度在那兒,你就覺得他非常深沉。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我不是在畫前面獨唱的那個人,而是畫後面伴舞的小姑娘,這是一種館閣體奶子,就是這樣一閃,誘人得很,假如你天天跟她泡在一塊兒,大概就會乏味。這種奶子就是農村鐵道邊牆上刷的大廣告,沒有細部,就是大字,白靈牌雪花膏,白牆上面刷幾個普藍的大字。火車路過的時候,你就看它一眼,印象特別深。真正絕色的女人,傾國傾城的,那一種女人有更細膩、更深刻的內容,可以慢慢迷倒你。


不離三畝地——朱新建的畫是“美女”還是“醜女”

浮士德的喜愛女色不是功利地直接指向家庭、生殖等,而就是純粹的邪惡,最起碼是墮落的(是受了魔鬼的引誘)。愛其實不是這樣的,愛是生命的源頭、過程、目的,愛在養育我們。

郭沫若在《少年時代》裡描寫他的性慾,說這些都是叫文學藝術鬧的。比如“關關雎鳩”“君子好逑”。張資平寫他小學的時候,同桌的女孩子用小嘴唇親一支鉛筆,又把這支鉛筆遞給他親一下。李劼人在《死水微瀾》裡,寫那位袍哥領袖突然看到傻子的老婆露出白白的奶子來喂孩子。曹雪芹說襲人摸到寶玉的內褲溼了,就臉紅起來。如果書裡面沒有這些,讀書真不好玩。

阿英編過一本《中國古代淫書目錄》,只記錄書目就有幾十萬字,其中大多數都已被銷燬了。剩下的影響比較大的還有《燈草和尚》、《株林野史》、《痴婆子傳》等。我認識一位搞小說研究的德國朋友,據他說全世界各種文字的色情小說,真正寫得好的,加起來不會超過十部。

在這些書裡面,文化上最有意義的應該是薩德的作品。他的作品不僅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政治、哲學、心理學等諸多人文學科裡也都是很重要的材料。他的著作很可怕,人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作家能夠那麼心安理得地讚揚罪惡,那麼津津有味、肆無忌憚地描寫極度變態的性行為等,以至於他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是被禁止發行的。法國在五十多年前解除了對他著作的禁令。英語、法語裡的“淫虐”這個詞,詞根就是他的名字。我們通常看到的“SM”這個詞,“S”就是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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