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百花叢聲欄目，節選了《散文》雜誌中的精美片段，並由責編田靜老師親自朗讀，讓百花叢聲的聲音，帶您看一看一小塊一小塊藍的天。
斑 斕 世
（節選）
一小塊一小塊的藍
但凡這種落在山坳裡的村莊，都自帶辯證法。先人趨利避害，避開烈風，躲藏戰亂，以山為屏，自成一體，在世界的褶皺裡繁衍一世一世。哪一世即到了盡頭，先人未曾預判。躲避得越深越久，衰落得越徹底。山外繁華，天高風壯，是大戰爭，默默地就殺你個片甲不留。村莊老了，終成敝屣，被棄于山野。
暮春。芳菲漸盡。樹木花草，從來無視村莊的興衰，它們只遵守時令，以天地、風雨、節氣為號令，自行編排生命密碼。在人神共居的時代，是無需村莊的。那時，自然就是大村莊，人居自然，自然養人，所有的生物都是均等的，無論尊卑，只有互生共死，組成精密鏈條。法則天成，沒有誰去指點臧否，反正永遠也沒有答案。相反，人對自然充滿了敬畏，總認為冥冥中有神靈主宰，萬物有靈，不可褻瀆。
村子已經半空了。背井離鄉是一個悲涼的詞彙，離開或者是決絕的、茫然的，甚至是麻木的，可是想起這四個字，卻瀰漫出涼水一樣的憂傷。
人總是尋覓。村莊像是無從覺察，它已經陷入了一種長時間的思考。天光雲淡，四時流轉，村莊安靜下來了，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掉進了思考。也許，村莊和人一樣在尋覓，在一種“慢”裡，向沉穩的石頭、滄桑的樹、荒蕪的田野發出無聲的質問。或許村莊會漸漸消失在歷史的格子裡，人會用另外的形式聚集，憑空生出另一種村莊，那種看不見的村莊。村莊就這樣慢慢思考著，它無從知道自己的功能漸漸演變，之前它一直認為生命存在著永恆，像那些一動不動的山巒，日夜奔流的河水。
村莊沒有辦法即刻死去。它在山坳裡慢慢長出來的時候，耗盡了一輩一輩人的力氣，那些血汗，那些沉重的記憶，都成了石頭，不是誰想搬掉就搬掉的。村莊裡的人四散走開，無論多麼遠，村莊都在原地墜著他們的腳，叫他們每走一步，都要多費很多力氣。事實上，村莊的路泥濘、坎坷不平，他們習慣的深淺，卻在異鄉的大馬路上難以為繼，輕飄飄得像踩到了棉朵。
人總是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看成是故鄉。不論自己的生命裡有多少時段與這個地方發生關聯，這個地方就像宿命一樣伴隨著人的一生，有時候，拿出來寫在紙上，在不經意地碰到這個名字時心頭稍作痙攣。總之，故土是用一個地名坐落在人的心底的。即便你一天也沒在那裡生活，那作為籍貫的地名，會因為你的祖輩，而與你神奇地發生血脈的關聯。
自然的山坳裡，每一棵樹都有靈魂，每一朵花都佈滿生命的特質。村莊匍匐在那裡，它與岩石崖壁並無二致，人聲鼎沸的時候，山也不曾動過半分，就像四季輪轉，草木更迭，濃夏繁盛與寒冬蕭索，在山看來，不過是一瞬間的變幻。人有那麼多的想法，可是在大山眼裡，與塵土又有何區分呢。
人把村莊周圍的土地挖掘出來，從一片混沌荒蕪中，從山腳下、原始的荒野、碎石荊棘裡，一點一點挖掘出來。開墾，是人骨子裡的東西，人一直在這件事上執拗不休。所有的未知，都對人構成開墾的慾望，人就這樣，對著自己和世界的關係，進行著無休無止的開墾。
對土地的開墾是有階段性的。當生澀的土地被揉熟，開墾漸漸失去新意，會有一些人把它們扔到一邊，這些土地會迴歸到荒蕪，它經歷的是從生到熟，再從熟到死的歷程。同樣，死去也並不容易，和村莊一樣，會在一個長時間的慣性裡慢慢凋零。
自然給人的教訓從來不少。長久以來互相達成一種姑息。
桐花在暮春裡轟轟地開。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粉紫色，開得熱烈又危險，高到村莊的上空，似乎頂空伴隨鳳凰于飛。風吹落，噗，不留神就掉進牛糞。楊樹剛綻新葉，新嶄嶄的綠，尚未惹上塵埃，佔盡了村莊的風華。楊樹就是這樣一個樸素的群體，它長久地守著村莊，一場春雨落下，它就透出知足的油綠了。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兩個句子都好。與鳳凰相連，使得開滿桐花的村莊驀然有了高古氣質。它四處牛糞，磚瓦殘損，半空裡，卻頂著滿頭遮天蔽日的鳳凰。
一夜之間，許多村莊被打開了。正如許多的山河，許多的隱蔽，被貿然打開了一樣，有些猝不及防。村莊的老人總是茫然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一夜之間，村莊就變成了許多外鄉人的尋夢的驛站。他們從遠方來，從山外邊來，浩蕩闖入，打破了村莊日久年深的寂靜和氣場。老人們一輩子也不曾離開村莊，他們哪裡也去不了，山外是他們永遠不知道的世界。兒孫們去了山外的異鄉闖世界，山外的異鄉人卻到村子來發呆，這是他們沒有辦法想明白的矛盾事。這一來一去，人和人，誰能保證他們不是想交換什麼。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氣場的。它們在山坳，在河岸，在風沙裡，在烈日下，總會慢慢養出自己的心性。這些東西都在村莊的內心，看不到。許多人離開，這些氣場被帶走一部分，剩下的失卻了活力，在慢慢蒸發。自然會屈於人力，人力會順應自然。進攻與妥協，會丟失很多，人總是邊走邊扔的，因為人力有限，帶不了太多。
村莊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堅定不移的藍。因為樹的切割，藍被分成很多小塊，每一小塊都和遠古相同，並無增減。
只是，人們的視線，多了些許霧霾。
——選自《散文》201809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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