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那雙穿越時空的眼睛

沒料到，那雙凝望的眼睛穿越十一年的時空，依然在我心頭灼亮。

2007年夏，大病初癒的我突然很想去看海，想逃離平日圍困身體的甲冑，周圍的閒言碎語、指手畫腳，靜靜地坐在海邊，看包容一切的大海派遣它的先頭部隊一遍遍撲打上沙灘又退回去，退回去再撲上來，任時光悄悄溜走。

泰安——濰坊——青州——長島——蓬萊，家人自駕車，一路走走停停，隨心所意，向著大海而來。

但那天午後，我走進蓬萊閣，眼前的碑刻亭館悄然喚醒記憶中的留存。八仙過海的傳說故事，在童年的畫冊上早已翻閱成零散的碎片，後來雖經電視劇拼接復原，但終歸遙不可及；海市蜃樓的幻境、曾在煙盒上矗立的蓬萊閣，只是童年仰望天穹的期待和瑰麗想象。

我一路漫步，一路感慨，當與太平樓前的那座石雕像不期而遇時，那雙凝望的眼睛，深邃深沉，穿越時空，怦然擊穿了我的心頭。不遠處，“碧海丹心”、“海不揚波”的鮮紅石刻，沉重而艱澀的訴說，浸透八年抗戰和甲午風雲的血腥。而“碧海清風”、“寰海鏡清”的石刻，又凝聚了多少對祖國和平的嚮往和期盼？

戚繼光，三個鮮紅的大字雕刻於石像下。我輕輕撫摸那些石塊，夏日的陽光也把它們的肌膚升溫至灼燙，那是一個錚錚硬骨的男兒400餘年激揚澎湃的血的熱度嗎？

我仰視他堅毅的臉龐，一個堅定的聲音在耳畔迴盪。“小築漸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塵坐談兵。去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候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十九歲，一首隨手寫在兵書空白處的《韜鈐深處》，讓我觸摸到一個年輕人激昂的心跳。面對躁動不安的海疆，燒殺搶掠的倭寇，他雖管理登州衛所的屯田事務，心裡充盈的卻是保家衛國的強烈責任感。

我抬頭追隨他悠遠的目光眺望，遼闊的海岸線波濤翻湧，魚帆點點。戚繼光17歲後任署都指揮僉事、浙江都司僉事，11年內整頓軍紀，加強防備，秣馬厲兵。之後，他挑選義烏彪悍的礦工和農民3000餘人，以嚴明的軍紀、職業化的訓練水平、東亞最先進的裝備，造就出一支讓倭寇聞風喪膽的精銳之師——戚家軍，縱橫浙、閩、粵，歷時十餘年，大小八十戰，所向披靡，根除了多年的倭寇之患。蓬萊閣外，浪潮奔湧，前赴後繼，那是戚家軍衝鋒陷陣掀起的狂潮嗎？

我仰視他手中長劍，一束陽光旋過刺眼的光環，喚醒那些沉睡在展館的獨特兵器：專門對付倭刀的戚氏軍刀，聚復仇的怒火於一身；攻守兼備的狼筅，枝刺茂盛，打得敵人聞風喪膽；攜帶便利的虎蹲炮，火力威猛，追著倭寇倉皇奔逃；藤條編織的藤牌，防禦力極強，倭寇的槍彈束手無策。而今隔著玻璃，我猶能感受它們叱吒戰場的豪邁之氣，殺伐決斷的凜冽之勢。

夕陽西沉，蓬萊閣內的高頂建築被鍍上一層金黃的光澤。遊人漸少，四周寧靜了許多。閣外，海水退卻，沙灘上留下一道道紋路像迷宮一樣，讓人們追逐迷戀。戚繼光獨創的鴛鴦陣圖不就是給倭寇專門預備的迷宮嗎？攻防兼宜，充分發揮集體互助、長短兵器結合的力量，機動靈活打擊敵人；建立車、騎、步相配的聯合兵種，與敵人進行大規模決戰；集中優勢兵力進攻敵人防禦重點，迅速瓦解殲滅敵人；伏兵奇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而今細細算來，戚家軍自成軍起，大小數百戰未嘗敗績：台州大捷，十三戰十三捷，斬殺真倭三千餘，燒殺溺斃無算；福建之役，總兵力六千，斬真倭五千餘級；平海衛之戰，共斬殺真倭兩萬餘，福建倭寇被一掃而空。中國南部海疆平穩，戚繼光又被調往薊州與蒙古鐵騎對陣，戚家軍又成為中國第一支火槍騎兵隊，歷時15年掃平北虜。據史料，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至萬曆十一年（1584年）戚繼光去職，戚家軍擊敗的敵軍總數超過了十五萬！

腥鹹的海風呼嘯而來，洗掠著我的長髮。連續幾天的遊覽，我早已疲累，但這雙凝望的眼睛，穿越歷史時空猛然照亮了我心頭灰濛的天空。戚繼光的一生並非一帆風順：他十七歲時入京辦理襲父職，家裡賣掉房子才湊齊路費。他的父親未等到他襲職返回，於家中病逝時“家徒四壁，惟遺川扇一柄、臥內一榻”。其安殮之費，不得不靠借貸；他的抗倭之路也並非屢戰屢勝，岑港之戰被罷免，戴罪立功才得以復職；他的軍制改革，以募兵制代替衛所制，也是屢受波折之後才得以實施。但他認準了的路絕不半途而廢，他堅毅的目光一直伸向遠方。

“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這位歷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的“三超虎臣”，戎馬一生，征戰42年譽滿華夏。萬曆十一年，卻因受已故宰相張居正案牽連被貶往廣東，兩年後罷官還鄉，貧病交加，年方六十便病逝於蓬萊。戚繼光去世後幾乎未留家產，卻為後世留下《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和詩文集《止止堂集》等。

暮色漸籠，我戀戀不捨走出蓬萊閣時再次回望。我想再次感受一下太平樓前他深邃的目光，堅定一下自己的人生之路：活得更充實，走得更踏實。

從2007年夏至今，十一年的時光倏忽而過，我那一路所欣賞的景緻都遺忘得七零八落，但記憶深處唯有那雙凝望的眼睛，穿越時空在我心頭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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