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影》中的小艾是都督子虞的妻子,她與自己丈夫的替身境州產生了情感糾葛。小艾富有俠義精神,擅長彈奏古琴,扮演者孫儷在進組前就開始學習古代樂器,諸如琴、瑟、箏,練習不同情緒的代表曲目。(資料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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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還是喜歡描寫一個平民的掙扎、求生過程。至於最後他是野心家還是拂袖而去,這不重要,有一條很重要,就是他要把命運交到自己手裡。”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李邑蘭

2018年9月10日晚,張藝謀導演的新片《影》在多倫多電影節放映。多倫多氣溫驟降,下了一整天雨,意外地配合了這次北美首映。片中降雨幾乎沒有停止,雨傘成為致命武器。張藝謀專門成立龐大的班組,正式拍攝之前八個月就試驗各種噴雨裝置,演員從頭到尾“褲衩都是溼的”。

張藝謀沒有使用電腦特效,演員在實景中完成雨戲。主演鄧超分飾兩角,即沛國都督子虞及其替身境州,也不用替身,拍完子虞碰杯兩個月後,又以境州身份對著空氣再碰一次。拍攝時需要再次調動全部資源,不靠電腦特效,使工作量和複雜程度翻了數倍。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鄧超扮演的都督和“影子”境州,外表與性格反差極大。由於不使用替身和電腦特技,兩個角色同框的場景需要重複多次拍攝。(資料圖/圖)

儘量精雕細琢,是張藝謀“拍《長城》留下的後遺症”。2016年,他執導好萊塢大片《長城》,馬特·達蒙主演,1.5億美元大製作,卻遭遇了票房和口碑雙重失敗。他發現,即使頂級特效公司操刀,長城上的磚還是不地道,缺乏歲月反覆沖刷的質感。

那時,張藝謀常常有種無力感,連微小的劇本改動都不自由。他將使不上的勁頭都用到《影》上,劇本改編就花了三年多時間。

《影》的故事取材於三國時代,但張藝謀模糊了時間,虛構出一個沛國。故事也轉向個體命運,簡單說就是一個草根逆襲的故事。沛國都督子虞將八歲的境州秘密囚禁,作為自己的替身,後者不甘願充當傀儡。最後,高高在上的子虞機關算盡,賠了夫人又折兵,而境州歷經磨難,終於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如何讓一個不可能活的替身活下去,耗費了張藝謀大量的精力和時間。

“境州身上那種生存的意志、那種隱忍,我也有一點點這個感覺。”張藝謀向南方週末記者形容,他體會到了與角色的精神關聯,併為拍出“個人命運中某一個最生動的瞬間”而欣慰。

一片煙雨中,《影》像流動的中國水墨畫,張藝謀美學裡常見的大紅、鮮黃式的濃墨重彩消失了,只留下黑白灰。幾塊屏風豎立,毛筆潑墨,就成了一個朝廷。去多倫多電影節前,他帶著《影》前往威尼斯電影節展開世界首映。2018年9月30日,這部影片開始在中國大陸上映。

“這是張藝謀經歷《長城》折戟後的一次強勢迴歸。他之前的《歸來》,是一部有靈魂沒大場面的作品,《長城》有大製作卻沒有靈魂,而《影》綜合了兩者,既有精彩的大場面,又有令人歎服的敘事。”《銀幕》雜誌評論道。

多倫多電影節藝術總監卡梅隆·貝利7月在北京首次看到《影》,看完即決定邀請張藝謀前往多倫多,送《影》參加展映。“我看張藝謀的電影已近30年,他似乎能拍出他選擇的任何類型的電影。”貝利說,“他用中國的水墨畫方式拍攝,有獨特的調色方式,將場景切換用奇妙的色彩閃現穿插。”

2018年9月11日,張藝謀接受了南方週末記者專訪。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都督子虞在境州八歲時將其囚禁,充當自己的替身。張藝謀一直希望拍攝替身題材的影片,但《英雄》《十面埋伏》等影片都無法兼容,直到閱讀朱蘇進的《三國》。他用三年時間改編劇本,拍出了《影》。(資料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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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遊戲中沒有他的地位

南方週末:《影》取材於三國故事,卻又架空歷史,虛構了一個朝代,你想以此表達怎樣的歷史觀?

張藝謀:我自己更喜歡在帝王將相的貴族遊戲中講一個平民的命運故事,無論結果和走向怎樣,我都覺得《影》的故事在中國的歷史題材中比較獨特。原來想從三國當中做出這個感覺,當然套在三國上比較危險,就架空了,但我還是喜歡描寫一個平民的掙扎、求生過程。至於最後他是野心家還是拂袖而去,這不重要,有一條很重要,就是他要把命運交到自己手裡。

南方週末:為什麼你會從國家本位的觀念轉型到特別強調個體、草根?什麼觸發了你的改變?

張藝謀:我自己其實沒有那種所謂的轉變,沒有規律可循,我只是個創作者、電影工作者,有什麼題材、故事說什麼話。因為你做了這些創作,別人給你一個定位。比如說我做了奧運會,或者國家的一些演出項目,其實我還是我,一點都沒有變。中國這十幾二十年,古裝題材太多了,但沒有人拍過替身,我覺得很有意思。第二個,草根逆襲,平民故事,草根還必須是男一號,這種故事挺難的,我喜歡這樣有挑戰性的東西。

南方週末:這個故事,首先吸引你的概念是替身還是草根?

藝謀:一起的,做替身的會是貴族嗎?不可能,都是把老百姓拉過來訓練一下。替身是個工具,而且都不得好死,這是歷史規律,貴族遊戲中沒有他的地位。所以我想拍不一樣的替身,想拍一個平民替身如何苦苦掙扎。其實很多年有這樣的衝動,但我一直在找好故事,前面碰到過《英雄》《十面埋伏》,故事都套不上,所以碰上了朱蘇進的《三國》,我就拿來用了。用三年多時間改編,把替身概念裝進來,這是非常大的工程。

南方週末:這三年多具體怎麼去捋故事線,如何改編?中間卡在哪裡,有沒有經歷情節推進困難的情況?

張藝謀:我們需要逆轉,反覆反轉,最重要的是如何讓這個替身活下去。我們想了很多方案,替身要活是違背規律的,一般不是統治階級大發慈悲就是大開殺戒,你怎麼可能有出路?所以要在整個情節鏈條中,給他尋找出0.5%的可能性,從這往下特別難。俗話說“把這個人寫活”,這個人要贏,掌握自己的命運,往後幹啥沒人敢發言。這太難了,我們常常苦思不得結果,研究好幾個月,沒有主意。很多人跟我說,導演,這是走不通的,這個替身違背歷史規律。我說不行,我們要做,否則意外從何產生?另類從哪產生?有趣從哪開始?終於走出來了,而且它以令人震驚的方式反轉,還挺可信的,有種雙面間諜的感覺。

南方週末:很多人把《影》跟黑澤明的《影子武士》對比,因為後者講的也是替身的故事。它們之間有什麼精神關聯?

張藝謀:我當年想拍替身的確受了《影子武士》影響。我就覺得,中國曆朝歷代這麼長時間應該也有這樣的影子武士存在,想辦法也要拍個替身。我有意無意地留意史料,發現記載非常少,基本湊不成能夠引用的資料和素材,就一直等。《影子武士》那麼有名,是經典,你從劇本開始就要避開它。你傻啊?跟它一樣,人家就會覺得太像山寨版的。所以我在任何情節、邏輯,尤其是價值觀和人物走向上,都一定要避開《影子武士》。

南方週末:《影》裡的這些人物,跟你自己的精神面向有對應關係嗎?

張藝謀:替身境州身上那種生存的意志、那種隱忍,我也有一點點這個感覺。境州的生存意志非常強烈,所有的結果都不是他設計的,一步一步被推到這裡面,只是最後的選擇做對了。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張藝謀認為自己身上也具有一些替身境州身上那種生存的意志和隱忍。對於拍攝個人命運的濃厚興趣,他歸結為“《長城》的後遺症”。(資料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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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的複雜讓你有點不寒而慄

南方週末:你的電影給人印象都是濃墨重彩的,《影》反其道而行之,基調是黑白灰,為什麼有這樣的反差?

張藝謀:可能每個中國導演都想拍一部水墨畫的電影,有潛在的衝動。再加上這個故事,我覺得用水墨會比較有意思,因為我談的是人性複雜的東西。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是流動的,暈染開的那種豐富層次,很契合我們這個主題。

南方週末:《影》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片中呈現出很慘烈的暴力,刀刀剜肉見血,觸目驚心。為什麼會這麼用力?

張藝謀:我覺得現實也許比這還極致,這種故事怎麼可能溫柔起來,都是刀光劍影的。我也喜歡比較濃烈的情節。我們說有血腥度,其實不是視覺上的,《戰狼》也頭破血流,打得昏天黑地,《影》呈現的更多是感覺上的,人心的複雜,讓你有點不寒而慄。對於子虞,就是機關算盡。當那個面具扣在子虞臉上,他如此的絕望,墜入地獄。機關算盡,就是低估了人心,最終苦苦掙扎,那種應變的能力是一流的,也是人心的東西。我們最後的結尾是20分鐘,莎士比亞大悲劇。我以前還沒有拍過這樣的一個情節,最後20分鐘是一場戲。

南方週末:怎麼會想到用莎士比亞大悲劇的結局方式呢?

張藝謀:拍《長城》期間我就一直在寫這個故事,寫了好多稿。故事寫成以後,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充滿了戲劇張力。我們說這次就選會演戲的演員,尤其臺詞要非常強,“港臺腔”是不能出現的。這樣把演員配好,故事也捋好了,我就覺得這是一個莎士比亞戲劇,是宿命和命運的交集。

南方週末:《影》裡面的雨似乎一直在下,沒有停過,你想傳達怎樣的情緒?

張藝謀:首先要拍水墨畫。定了美學品質以後,水墨畫就是溼漉漉的,一定要有水,煙雨朦朧,可能大部分都要有霧有雨。第二個就是故事本身。我借鑑了赤壁的氣象戰,古代的作者寫得很聰明,沒有東風,一切都化為泡沫。所以劇本就開始設定一個氣象戰的方向,必須七天連陰雨,仗才能打贏。我們專門成立了比較龐大的下雨組,從正式拍攝前八個月就開始試驗各種噴雨裝置,因為不想用電腦做,所以很複雜。雨下得讓所有人都瘋了,演員說,我們褲衩都是溼的。我也從來沒有拍過這麼多雨戲。

南方週末:你從《長城》走過來,跟歐美最頂級的特效製作者合作過,為什麼反而特效都不要了?

張藝謀:我是中國導演中少有的可以有一億五千萬美金的製作,可以跟工業光魔和維塔工作室這兩個頂級的特效公司有這麼深度的合作,積累很多電腦方面的經驗,也瞭解爆米花電影的製作流程。但是拍中國故事,也許(因為)我是影像出身,覺得今天的電腦特效雖然很高級,還不能亂真。

《長城》的時候,我就有這個體會,人家都做到那個程度了,讓我自己看,每一塊長城的磚還是不地道。讓工業光魔把長城的磚做成那樣有質感的,打死也做不到。所以說電腦特效跟真正拍出來還是有距離。所以我就想這次的水墨風格、下雨,溼漉漉的感覺,還有流淌的光影線全部拍出來,包括兩個鄧超的同框。那個屏風的紗用了八個月時間,在杭州專門找了一家紗廠,反覆試哪一種紗會反光,哪一種在光線下能呈現多姿多彩的透度,還有什麼顏色,費了很大勁。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影》中的道具屏風,製作耗時八個月,劇組在杭州專門尋找紗廠,反覆試驗哪種紗反光,哪種在光線下能呈現多姿多彩的透度。(資料圖/圖)

南方週末:看來不用特效增加了好多倍困難,對演員來也說是挑戰。

張藝謀:對,我們的電影不是“電腦精神”,是“工匠精神”,要真正拍出來。就像鄧超說,我要演出來,不用電腦特效。同框的東西,除了背景上統一,(還要)全部拍出來。鄧超和鄧超碰杯,這個簡單的動作,我們先拍一個,兩個月以後全套再拍一次,所有演員跟著重新演一次,演兩遍完全一樣的碰杯動作。我後來發現特別難,為啥呢?兩個月以後,鄧超又來了,替身跟他碰杯,但光影的深淺左右都不好對付。如果身體有輕微抖動,兩個杯子就碰不到一起。

南方週末:你調教演員也很有一套,這次怎麼將一些落差很大的演員捏合在一起?

張藝謀:首先你選擇要正確,用材要正確,之後廣泛溝通。我們圍讀劇本,然後談人物,現場不斷溝通調整,不斷讓演員看監視鏡,詳細細緻地做功課。像千源、胡軍他們這些演員都挺懂的,演過好多戲。他們告訴我:導演,我們現在都不圍讀劇本了。你到現場跟他們說戲,他們說:導演你還從監視器裡出來跟我們現場說戲,現在人家坐在監視器後面就拍完了。“工匠精神”是要一點一滴做起的。你選對了以後,其實這裡面有很多細小的東西都是演員的意見,他們增磚添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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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罵聲一片對不起你也在那聽著

南方週末:現在回過頭看《長城》,它讓你學到的最重要一課是什麼?

張藝謀:讓我最大的體會是中美兩國還是完全不一樣的創作條件,還有一個體會就是做回我自己。它讓我積累了很多另外的經驗,瞭解大製作背後的事情,也知道了什麼有所為,什麼有所不為。你會多很多清醒的概念,不會抱怨什麼,因為是你的選擇。大家如果罵聲一片,對不起,你也在那聽著。但是你多了很多自己的體會和感受,在你的人生,你的電影經驗中都非常有用。

南方週末:你曾經在採訪時提過,拍《長城》時碰到了不合適想改動的地方,還得等在其他劇組的編劇,耗了兩三次之後實在撐不住,就自己硬著頭皮往前走。後來拍《影》有沒有這樣的困擾?

張藝謀:《影》就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跟它的體制不同,舉例來說,它的電影是投保的。保險公司對這麼大的電影做了保險,不說其他的,你現在拿劇本一改,說這句話我要拿掉,保險公司就不幹。他們那套遊戲規則很麻煩,我原來低估了。馬特·達蒙,那是多好的演員,我當時想,到了現場,哪怕說英文也行,很多好主意可以碰撞,現場產生。但它根本不是那個流程,最後就沒有辦法,硬著頭皮拍了。

南方週末:你接下來對什麼題材感興趣?

張藝謀:我剛殺青了《一秒鐘》,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故事,是關於電影的電影。我就寫一個勞改農場的犯人跑出來看電影,一個晚上的故事,都是小人物,有很多關於電影的細節,這晚上就在電影院。很有意思,發揮了我那時候的個人知識和很多膠片時代的情懷。我覺得挺獨特,而且回到了過去擅長的小人物的故事,娓娓道來。

南方週末:對你來說,拍攝這部影片會不會有一種回首過往的觸動或感傷?

張藝謀:我不感傷,其實已經很感恩這個時代給我這樣的機遇。我的同代人、兩個弟弟都退休了,我要是在工廠,早就退休了。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能養家餬口,把愛好和工作合為一體很難的。我就是隻爭朝夕,抓緊時間幹,只要劇本儲備好了,一年都可以拍兩部,只是現在劇本跟不上。

《影》和《一秒鐘》都是個人角度的,講個人命運,而且就寫個人命運中某一個最生動的瞬間。我們就是去剖析個人,剖析一個人的內心就可以了,後面產生的意義和反饋是另外的。任何一個故事,你能抓住一個人,從他的角度進入,剖析他的內心,入木三分,很不得了的。把人性寫透,其實是藝術的創作規律。連續兩部這樣的作品,我也很高興,這可能是《長城》的後遺症吧。

《影》能讓張藝謀走出“長城後遺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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