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生活書店2018年推送的第133篇文章
ABC杜尚
文丨托馬斯·哲思特
1772年，德尼· 狄德羅（Denis Diderot，1713—1784） 和讓·勒朗·達朗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完成了他們的《百科全書》或者叫《科學、藝術與工藝大詞典》—那是個包含有二十八卷、七萬個條目的巨大工程—這件事改變了人們對知識如何進行探索、組織和分類的認知。藝術家和作家們由此意識到，詞典的形式很讓人興奮，它不僅可以收集知識，其形式本身也具有顛覆性。
繼狄德羅一個世紀之後，法國作家居斯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就夢想著編纂一本詞典，來對社會中普遍的愚昧揶揄一番。在他未完成小說中編寫的《庸見詞典》裡，他力圖揭露人類智力總是徒勞，不停尋求智慧是白費勁，還有與之相伴隨的荒唐和失望。在福樓拜的詞典裡，對“藝術家”這一詞條的描述是，“這種人會嘲笑他們說的每件事”，“賺很多錢，卻把錢打窗戶裡扔出去”，“他們所做的不能被認為是‘工作’”，“總是被邀請出席晚宴”，還有“他們全體都是愛開玩笑的人”。
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
法國人馬塞爾·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和福樓拜一樣來自諾曼底地區，也許能理解福樓拜對藝術家的有趣描述。反正，他這個人對這類荒唐敏感度極高，而且向這類事情發起挑釁是他特有的格調。結果，他那一手獨特的現代主義藝術風格享譽他那個時代—甚至遠遠超越了那個時代—因為它們充滿了嘲諷的顛覆性和精妙的機智。其中最著名的該是杜尚放棄繪畫，把興趣轉向在大眾產品上簽名，成為“現成品”（readymades）—日常用品，對這玩意兒至今還有爭議。它們在本質上是反權威的，並且允許藝術家和觀眾們就什麼是藝術各取所需，這是杜尚留給後代最了不起的遺產。比如美國畫家羅伯特·馬瑟韋爾（Robert Motherwell，1915—1991），他把杜尚在實驗性美學實踐方面的種種冒險看作令人敬畏的破壞力量。
杜尚的作品和思考過程極為複雜、精巧和多樣化，所以他的影響已經超越了藝術領域，延伸到文學、舞蹈、電影、音樂、哲學和平面設計等不同的學科之中。他對美學、純視覺愉悅和個人趣味的放棄，以及他對色情、對懷疑、對冷漠、對偶然，還有對現代機械的喜好，讓他處於各種運動和對立力量的交叉點上—如今這種情況似乎更甚於前，這已經超出了西方文化的圈子。
馬塞爾·杜尚 經典作品《自行車輪子》
杜尚非常不信任那些被一致認可的東西，也不信任詞語固有的意義，他很樂意見到自己的藝術品能引發出各種各樣的反饋和解釋。他最終質疑了我們一直以來確定無疑的關於藝術的定義。對於他而言，藝術不需要語言的翻譯。他也不信任語言，認為它即使不算是“一個重要的敵人”，也算得上是“人類的錯誤”。然而有一個例外，即詞典形式，杜尚在其中灌注了一生的樂趣並從中滋生出一些未曾實現的想法。他的女性密友加布裡埃爾·布菲- 畢卡比亞（Gabrielle Buffet-Picabia，1881—1985），帶著現成品的想法，曾這麼評價過杜尚：“視覺世界在他眼裡成了各種物件的一部詞典，他所要做的只是選這件或者選那件而已。”
攝影師丹妮絲·布朗·哈爾（Denise Browne Hare，1924—1997）記得，杜尚和妻子蒂尼去他那裡做客時，“老是會在詞典中找詞語。我曾有一本舊的大部頭《拉魯斯百科全書》，可以說，杜尚幾乎次次都要把它取出來。他喜歡詞典這種格式，也喜歡每一頁上的小插圖”。
1967年，杜尚去世的前一年，紐約一家畫廊出版了這位藝術家的限量版《白盒子》（à l ’infinitif），盒子裡包括了七十九張散亂的筆記和摘要的複製品，其中很多被收集在用“詞典和地圖冊”命名的文件夾裡。在此，杜尚加進了他自己對詞典的歪曲，來挑戰既定觀念：這種特殊的文字形式能夠傳達不證自明的真理。在他的筆記中，他建議讀者“通讀一本詞典，把所有‘叫人不想要的’詞彙劃掉。或許加進去一些—替換一些被劃去的詞”。
1934年，他早期出版的另一個盒子裡發表過這樣一條筆記，提出了一個相當荒謬的建議—“找出‘基本詞彙’（它們僅可自行分割，自行組合）”。他還提醒自己“找一本《拉魯斯百科全書》，把所謂的‘抽象詞彙’全部複印下來，例如，那些沒有實體參照的詞彙”。因此，杜尚通過“指明每一類詞彙的那種結構方式”，從而達到一種全新的“語法”，同時，“一組幾種不同的符號”結果會“決定”一種“新字母表”。
詞典的概念顯然吸引了杜尚，就像它吸引超現實主義者們那樣，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杜尚的好朋友。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在他的文集《批評詞典》（Critical Dictionary）裡囊括了1929—1930年間超現實主義雜誌《文獻》中的許多詞條。1938年，保爾·艾呂雅（Paul Éluard，1895—1952）和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在巴黎美術畫廊的超現實主義國際博覽會上發表了《簡明超現實主義詞典》（Dictionnaire abrégé dusurréalisme）。
馬塞爾·杜尚 經典作品《泉》
1977年在巴黎蓬皮杜中心舉行的首次杜尚回顧展裡，那好幾冊展覽目錄中，有關杜尚的文字有二十個條目，從鍊金術（Alchemy）到維龍（Villon），按字母順序編撰在第三卷中，命名為“識字讀本”。在涉及藝術史的讀物和百科全書中，藝術家的重要性通常由他們佔據的行數來衡量，這是為何在寫杜尚時，人們都挺希望儘量多分些空間給他。比如，學者兼藝術經紀人弗朗西斯·M.瑙曼（Francis M. Naumann，1948— ）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應邀為麥克米蘭公司的《藝術詞典》編寫杜尚詞條時，他堅持要求不限詞數，結果他成功地爭取到，他寫的杜尚詞條起碼得與畢加索的詞條等長。
如今，擁有多種語言的免費網絡百科—“維基百科”，通常是網絡搜索的首選，這已經多少讓人覺得，杜尚是該有個專寫他的電子版詞典了，當然，也該出一本印刷的書了。
本書通過用簡明扼要並令人愉快的方式呈現出來的詞條，介紹了有關杜尚的新研究成果，並且拓寬了我們對他的認識和理解。很久以來，藝術史的推進過程獲得了大批公眾，從享受生活到用最理性的作品刺激每個人。在杜尚只有二十五歲時，他的先鋒派朋友紀堯姆·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就預言說，重要的是，杜尚能夠“調和藝術與人的關係”。
從那時候起，幾乎再沒有哪位藝術家像杜尚這樣如此仔細地被檢視。從印度教儀式到亂倫，從精神分析學說到後結構主義，在試圖解釋杜尚腦海中的內在思想時，沒有任何理論和觀念會被忽略。忠於阿波利奈爾的宣稱，這本《杜尚詞典》渴望做的是不和這些理論同路，而是要突破那些杜尚研究著作中令人費解的詞彙，使他和他的作品像他們原來的模樣那麼令人好親近—毫不偏離事實。
確實，在書裡，最大的自由就是稱杜尚為“藝術家”：雖然他更喜愛他自己創造的詞“非藝術家”，這一條也收在本詞典內，意思是“壓根兒就沒有藝術家”j。從他不喜歡體毛，到他對密友妻子無求的愛，從他對亨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é，1854—1912）、馬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1806—1856）等科學家和哲學家的著迷，到把色情作為其作品的必要部分—愛情、生活和作品，如此繁複地糾結在一起—都能在這本詞典裡被一一發現。
馬塞爾·杜尚 經典作品《象棋》
本書的研究主要得益於斯圖加特州立繪畫館首席杜尚學家賽爾奇·史託福（Serge Stauffer，1929—1989）的檔案及紐約朗達·羅蘭·席勒（Rhonda Roland Shearer，1954— ）的藝術科學研究實驗室的收藏及藏書。另外，近年來，很多珍藏的信息都可以在互聯網上看到。在華盛頓地區的美國國會圖書館把過去的報紙數碼化，耶魯大學的貝尼克珍本與手稿圖書館將一些文獻向公眾開放，這只是本書寶貴材料來源中的兩例。
紐約公眾圖書館和紐約大學的深入研究對於做新的探索、核驗史實，以及追溯幾乎一個世紀以前的信息都有幫助。費城美術館和馬塞爾·杜尚研究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細節。而我與許多國際上的杜尚學者幾近二十年持續不斷的交流，也對《杜尚詞典》的形成大有裨益。
越是深入挖掘一個藝術家作品中的複雜性，就越能證明它的發人深省、令人驚奇和有趣之處。我們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意識到我們有多無知。探究杜尚本人的著作、筆記和訪談通常是很吃力的，亦會發現很多矛盾之處，但絕對遠比僅通過二手著作去了解一位藝術家要有益得多。正是杜尚，挑戰了我們對藝術的理念，由此永遠地改變了藝術史的進程。有關杜尚的學術成就也應該保持足夠的顛覆性來轉變藝術史寫作。確實，它也應該非常有趣。
當馬塞爾·杜尚於1887 年7 月28 日在魯昂東北部布蘭維爾-克勒翁鎮一個鄉村的公證人家出生時，沒有人能夠預見，不到一個世紀之後，他會被視為20 世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不過，在他的名字被經常鄭重或順帶提及時—無論是作為反偶像、先鋒派，還是作為藝術中的過激思想，卻和他的實際生活、藝術和思想等方面看上去的樣子，存在巨大的差異。
這本《杜尚詞典》希望最終能為所有對杜尚的作品、思想、態度和他留下的藝術遺產感興趣的人，縮小這種差距。如果沒有了矛盾，杜尚將不再是杜尚：一個備受歡迎卻喜歡沉寂和獨處的藝術家；一個幽默頑皮卻在對知識的追求上一絲不苟的人；一個視藝術為核心卻至少花費十年時光沉溺於下棋的人。本書為此提供了一種清晰的、通俗易懂的途徑去穿越這些矛盾，並且在愉悅地傳頌這些東西。
本文選自《杜尚詞典》前言部分
三聯生活書店出版
注：文中配圖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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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詞典》
作 者：[英]托馬斯·哲斯特（Thomas Girst）著 閆木子 石雅雲 譯
王瑞芸 審校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
ISBN：978-7-80768-1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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