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不節制的美 不徹底的堅持

《影》:不节制的美 不彻底的坚持

斯皮爾伯格曾說,張藝謀是可以用色彩講故事的導演。

而在新片《影》中,張藝謀卻放棄了濃墨重彩。整部影片中,除了鮮血採用了高飽和度的紅色,其餘幾乎只見黑白灰三種色相。這樣至簡的色調使影片充滿了蕭散簡遠的高級感,觀影者猶如浸入一幀幀流動的水墨畫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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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構圖上,導演亦不再訴諸宏闊的場面,廣角鏡頭的運用寥寥,而多將鏡頭對準了內部空間。沒有了繁麗的裝置和熙攘的群像,人、物和空間充滿了疏離感,與影片陰晦的基調相得益彰。

在音樂上,導演更是放棄了恢弘磅礴的配樂,而採用散淡悠遠的古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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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與構圖

可以說,張藝謀試圖在《影》中貫徹一種中國道家美學理念——大道至簡。一如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講:“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充斥著“色、音、味”的世界是“象”的世界,與本真的“道”相隔,如若耽溺於“象”,便無法把握“道”的本體。

於是在中國古典美學中,一直強調自然、樸素,強調“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唯此,才不會陷於對美之真身的遮蔽。

而具象藝術中,與“道體”最相契的便是水墨畫。王維講到:“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以有限的“有”去暗示無限的“無”,是水墨畫的旨趣,在這種審美趣味的主導下,水墨畫不論是用筆還是用色都以簡易為上,大面積的留白(計白當黑)和對彩繪的拒斥,是其基本形態。

被畫面表現的物象,都包孕著終極之道,而用皴法和飛白造成的“山外有山”的遼遠意境,更是試圖讓人通過想象獲得對宇宙整體的認知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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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道家的美學意蘊,是要引導人超越物象、遺忘物象,儘量減少感官所直接攝入的美感,從而達到向道境的沉入。

從這個角度上說,《影》無疑是能體現道家美學的精神指向的——其用色、構圖、人物的造型、道具的設置等都以水墨畫為摹本,也基本體現了水墨用簡、留白的特質。但從更深層次上講,《影》的這種美學堅持又是不徹底的,抑或可以說,它的這種美學堅持更多的是形式和符號意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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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立地看,影片幾乎每一幀畫面都契合了道家的美學理念,但當這些畫面以流動的姿態呈現於鏡頭之中時,觀影者便不免感受到一種微觀符號向畫面的外溢——對於中國古典美學符號的運用,張藝謀顯然有些氾濫而缺乏節制。

“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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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表徵了道家文化中“陰陽”這一範疇的太極圖,出現在了影片中太多地方,有小艾占卜的方桌,有子虞和境州習武的天井,還有境州和楊蒼決鬥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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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各種具象的符號反覆出在鏡頭之中,便會催生出刻意和堆砌之感,因為過度飽和,反而失去了留白所孕生的大美。

因此,從靜態的形式和符號上看,《影》蘊涵著沖和散澹的美感,但從動態的鏡頭語言上看,影片充盈著過於“滿”的表達慾望,反而使視線拘囿於物象之中,進而構成了對影片試圖堅持的美學主張的某種程度的消解。

敘事

此外,電影作為影像藝術,既是空間性的也是時間性的,在空間屬性上,它要訴諸圖像,而在時間屬性上,它則要訴諸敘事。

從敘事的角度看,電影和詩多有相通,都旨在用有限的“語言”去記敘、抒情、寓理。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學趣味,與水墨畫相似,講求“言不盡意”,講求虛實相生。

晉人講“得意忘象”,唐人講“韻外之致”,宋人講“言有盡而意無窮”,其命旨都在於“務虛”,“虛”才能“萬景入”。文藝作品唯有蘊藉、清空,方更能引人入勝,催生審美主體的情動、想象和深思,綻發出特別的審美意味。

一如法國漢學家朱利安在《淡之頌》一書中所指出:“詩帶給人的樂趣,也只能在超越詩句語言之後,或者如中國人所說的‘言外之意’,才可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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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美,恰恰在於它的“留白”之中。但《影》在表意方面,卻恰恰過於“務實”,其意蘊很多時候,甚至由人物的臺詞直接道出。

影片的明線,是沛王、子虞和境州三者之間波譎雲詭的權力爭逐。他們各自用晦暗不明的面具遮蔽著自己膨脹的慾望,殊不知,自己以他者為棋子的同時,亦是他者的棋子。

換句話說,在權力的異化之下,每個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本真,而處於黑白、善惡、真偽之間的灰色地帶,而這一主題在影片中,卻由長公主青萍一語道破——她詰問哥哥沛王:“到底什麼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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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影片的暗線之一——境州身份認同的危機,亦是由他自己的一句“我到底是誰”而道出。

這樣直白地藉由臺詞點題,使影片的餘韻發生萎縮,也擠壓了觀者回味、涵詠和深思的心理空間,使影片的美學意味大打折扣。影片中很多地方都是角色借臺詞直接言情、言理,而這亦與中國傳統中“不落言筌”的美學追求有著相違之處。

人物

影片在人物塑造方面,亦有缺乏留白之嫌。尤其是兩個女性的塑造,明顯趨於符號化和扁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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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身為子虞的妻子,更多地呈現出對於丈夫的依附狀態,而很少煥發出主體性,即便由於尚未泯滅的良知,滋生出對境州的眷戀,最終仍陷入了一種膠著的困境——一如影片開頭的畫外音所提示:“小艾正面臨一生最困難的選擇”,但影片對此卻沒有進行更深的挖掘。

在最後沛王、子虞和境州三人廝殺的場景之中,小艾更是淪為了徹底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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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長公主青萍,作為全片唯一的亮色所在,雖然表徵了一種女性意識的覺醒,但這種覺醒顯然是有限的——在她彌留之際,楊平問她為何要殺自己,她回答:誰讓你要納我做妾。

至此,青萍的壯舉在深度上就被夷平了,這不過是一次關乎個人尊嚴的復仇,既無關家國大義,亦無關對於將女性作為政治附屬品的聯姻制度的反思。

青萍的性格本就是扁平的,觀影者自始至終看到的都是她身為少女的真誠、直率、磊落和果敢,而無法觀測到她身而為人的多重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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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最豐富的人物形象無疑是境州。境州作為替身,卻沒有喪失自己的主體意識,他渴慕自由,懷戀親情,更對小艾暗生情愫。

因為有著其他男性角色所稀缺的情性,在觀影中,我一度覺得他是可愛的。但最後,他殺了子虞和沛王——原來在他的面具之下,同樣有著一張陰鷙的面孔,終於淪為了權力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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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境州這個人物完成度相對比較高,但是他最後的“黑化”不免有些生硬和突兀。從“沒有真身,何來替身”到“沒有真身,也有替身”的權力反轉,完成得過於戲劇化。

其實,他在小艾身邊的最後一夜,本可以成為催生他轉變的一段極富張力的鋪陳,然而影片處理這場戲時,只是以兩人纏綿的身影一筆帶過。

於是,困境中兩人內心的糾葛和掙扎便被架空了,甚至在第二天依然看不到狀態上的波瀾。如此,人物的走向便會趨於平直和單向度,從而導致最後的轉化不夠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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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畫家謝赫曾將“氣韻生動”奉為人物繪畫的圭臬。可見,在中國古典美學中,藝術作品重在透過有限的形象,去觀取人物內在的生命和精神。但總的來看,《影》中的人物偏於單薄和蒼白,缺乏充盈周身的氣韻,亦缺乏豐厚的召喚觀影者去品咂和忖度的審美空間,稍顯餘味不足。

《影》很驚豔,但剝離掉形式,其內容在對中國傳統美學理念的堅持上,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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