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 山

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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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縣的五個鎮和十個鄉中,除去城關鎮新集鎮之外,其他四個鎮都在信(陽)葉(集)省道上。這四個鎮的共同特點,都是位於新縣北部,都與光山縣相鄰,已經不在大別山的腹地,1933年以前均隸屬光山縣。而新縣的十個鄉,包括信葉公路上的兩個鄉,基本位於大別山腹地,山高田少,人口也相對稀薄。

從八里畈鎮的名字上看,畈者,平疇也。故八里畈全境實為丘陵地形。在“農業學大寨”時期,許多丘嶺被挖成了光山、梯地或平地。因此,許多大隊(建制村)、小隊(自然村)失去了原本生長著樹林和灌木林的山,或者即使有也相對稀少。

在神留橋村的八個自然村中,唯有東餘家灣的山林最多,張窪、前張窪、呂家灣和神留橋灣基本無山。

在大集體時代,是沒有人敢隨便砍樹的,蓋房子砍樹要經過生產隊、大隊和鄉林管站層層批准。而在大集體解散、分田到戶之後,雖然山林仍歸小隊集體所有,但短短四五年時間便一敗塗地。人心如洪水猛獸一般,一夜間便爆發出野獸般的私有慾望,偷伐林木再也禁不下來。舉例一,我們村的林管員李敦遊被偷伐者綁在樹上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被人解救。舉例二,光山縣大餘灣村民成群結隊到八里畈鄉螯山村偷樹,有一余姓偷樹人被打死,引發集體械鬥。舉例三,我上高中時看新縣新聞,見說許世友將軍家鄉田鋪鄉一護林員被偷樹賊打死。

東餘家灣的山林大樹被砍完只用了不到四年時間。最後,連東餘家灣對面山崗上的五棵千年古松也被人偷伐去了!嗚呼!!哀哉!!!那五棵完全紮根在石縫中的古松,沒有一千年長不到大海碗口粗,真徑尺許。

最先明目張膽到東餘家山上砍樹的是宋徐家人灣人,其次是屠莊人。這兩個村莊的人口都有七百人左右,山林卻沒有東餘家多。他們欺侮東餘家是小灣,明火執仗。我的叔叔為保護山林曾帶領部分少年浴血奮戰,戰鬥武器是鐮刀,最後雙方鐮刀把柄都達到一米長。我的叔叔曾身中多刀,寡不敵眾。1983年嚴打,光是宋徐家一個灣就被抓走7個小青年。但此時山林已經敗壞。

眼看山林要毀在外人手中,東餘家人自己也行動起來,家家開始偷自家山上的樹。棟樑之材算找不到了,但仍有許多可以做檁子的樹,更小的做椽子。

1979年以前山林還有金錢豹、驢頭貓,每到冬天豹子把我們灣的中華田園犬殺得一乾二淨,也曾有驢頭貓下到我們村莊來偷母豬。到1983年以後,豹、狼、狐狸、驢頭貓、野豬全部不剩,再也沒有大獸棲息的環境了。再過幾年,從王裡河村深山中傳來的驢頭貓的叫聲也聽不到了。我小時候曾在王裡河村見過的梅花鹿,受驚嚇跑到虞畈灣一戶農民家中,那或許是整個八里畈境內最後一隻小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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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山林變得安全了。我小時在山林中遇見的菜花蟒(一種身上長著綠色方塊的蟒蛇,權且叫做茶花蟒),大概也不可能再遇見了,長嶺中那些碗口精的洞穴,再也不會讓人感到畏懼。捕蛇者也多了起來,原本是沒有捕蛇者的,只有要飯的才揹著蛇乞討。

只在竹園中還有一條大蛇,松黃蛇,後來我遇見過一次,如一陣風一般鑽進竹園中,碗口粗細,始信“土八路”所言不虛。竹林管理員“土八路”曾看見此蛇盤著睡覺,有簸箕大小。

在這個長著千年古柏和千年古松的奇異山村,再也不會有什麼奇異的事了。池塘那隻六十多斤的烏龜,早在過糧食關那年就被人殺吃了。雖然後來也見過一隻大龜在池塘中環遊,但絕對不超過十斤。

和“獨眼龍”去掏狐狸洞是哪一年呢?應該是1978年吧。狐狸洞在一個無主舊墓中,兩隻毛茸茸的尚未開眼的純白狐狸幼崽,長得比小狗還胖。老狐狸在對面黃土山上哭。兩隻小狐狸做了藥引。

1983年,那隻無路可走而誤闖進村莊的野豬,也會是最後一頭嗎?可是它逃掉了。丈餘高的山坎,它一下子就扒上去了。最後的打獵人,槍管中灌鋼絲和鹽巴的打獵人,他們的火銃是哪一年被收去的呢?最後一次遇見錦雞是哪一年呢?後來只剩下白冠長尾雉了。

最後一次遇見貓頭鷹是哪一年呢?最後只剩下布穀了。蒼鷹飛去之後,鷂子還在夢中盤旋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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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所說的砍山僅指砍柴,我卻插進了砍樹一節。是的,砍樹比砍柴更像砍山,但砍樹不是傳統,砍柴才是——從生產隊時就傳承下來的。

每年秋收秋播之後,東餘家便開始砍山。那時山林密集,只需要砍掉不到三分之一山林中的灌木,就足夠全灣三十戶人家一年燒鍋煮飯之用。分柴就像分糧一般,大秤,幾公斤重的秤砣。

砍罷灌木的山林顯得疏闊。松毛(松針)落下來,樹葉落下來,許多其他灣子的人就來我們山上薅松毛、樹葉。也有本灣村民薅松毛的,松毛燒起來不亞於灌木,省下來的柴禾可以挑到集上去賣。

大集體解除之後,山林仍歸集體,但每年會將一半山拿出來分山砍柴。在私有化開始的時代,每戶人家的私心不同。有私心的人家不會“修樹”,把樹苗砍光,或只保留稀少的樹苗。還有大樹也同樣遭殃,有些大樹的樹枝被砍伐殆盡,因此很難繼續成長,甚至死亡。也有人乘機砍掉一些小樹,特別是麻櫟樹、楓樹。後來山林中只剩下清一色的松樹了,以及油茶樹。

那個秋日斑斕的秋林就再也看不見了,秋風蕭索。野柿子樹、野栗子樹都絕跡了,山林中沒有秋果。春天,斑鳩不得不將巢安在更矮的松樹叉上,掏鳥蛋的兒童。原來不到山林中吃草的水牛也鑽到山林中去了,田埂變窄了,在田埂上行走讓牛感到危險。

在我將近十年的砍山生涯中,我也砍掉過許多小樹、樹苗,也曾偷伐過樹木,作為時代的參與者,我甚至從沒有一絲羞愧。

在冬日的火塘邊,那些冒出旺盛爐火的樹兜子,它們本可以在來年長出灌木甚至樹苗,開出漫山遍野的映山紅花,可是卻在數個冬日的夜晚化作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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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封山育林、退耕還林取得了巨大成果,只是因為從八十年代後期開始,青年農民紛紛離開家鄉,投入到城市或開發區的懷抱中。所有曾帶給山林巨大傷害的人,慢慢忘記了山林,忘記了他們曾經犯下的罪惡。

當我們痛心田地開始荒廢的時候,山林卻需要這種荒廢。野豬成群繁衍,白冠長尾雉仍被人盜獵,我甚至在明港鎮的一個“農家樂”飯莊看到被囚禁的大雁,什麼人如此大膽?從前令我尊敬的一個人,1996年去廣州開了一個野味餐館,帶去大別山的各種山珍:娃娃魚、穿山甲、蛇、野雞、野兔、野豬、斑鳩······甚至還有麻雀。

甚至山中的蘭草也成為被“砍”的對象。我的一位同學,在鄭州的一個院子裡,擺著從新縣挖去的四百多盆蘭草,四百,還多。

現在我們蓋房子都不需要樹木了,燒飯也很少需要木柴了,希望這些倖存下來的樹木,在若百年後長在森林。但——許多山都被人承包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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