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霓虹燈下,窺見了紙醉金迷的香港

我在霓虹灯下,窥见了纸醉金迷的香港

供圖 網絡 | 撰文 唐子曄 | 編輯 賈如

“阿龍啊。”

“喂,師傅啊。好累啊,我今天不過來了。”

“嗯,好吧,拜拜。”

香港一間陳舊的霓虹燈作坊裡,70歲的唐國祥又一次忍不住打電話給徒弟阿龍,問他什麼時候能過來。

如今,唐國祥幾乎習慣了一個人在作坊等待。曾經的二十多個徒弟紛紛轉行,只剩下阿龍一根獨苗。可自從阿龍找了別的工作,來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掛掉電話後,唐師傅只能望著魚缸裡的金魚自言自語:“現在只剩你們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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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了不起的匠人》第三季 / 截圖

唐師傅也會想起八九十年代的熱鬧。彼時月月訂單爆滿,都是客戶求著找上門。晚上經常加班到11點也幹不完,二十多個徒弟都圍繞在身邊,做一單就能掙個百十萬元,錢就像自來水一樣流進作坊。

那時的霓虹燈,是欣欣向榮的圖騰,是縱情歡樂的象徵,照亮了香港整個黃金時代的夜空。

以致於人們一度認為,沒了霓虹,香港也就不再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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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朋克動畫中的城市。

恍若光明的未來

時光倒轉70年,1950年代,香港剛剛從二戰的創傷中恢復過來,娛樂服務業如雨後春筍般滋長。

為了在密集的空間中吸引眼球,店鋪不惜血本,紛紛豎起更高、更大的霓虹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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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起,霓虹燈出現在全球各大城市。電影《大都會》中的描繪的霓虹城市,構成了人們對摩登都市的想象。

一時間,僅僅是在彌敦道商業街,就立起了數百個閃耀的廣告牌。當鋪外掛著“拿硬幣的蝙蝠”,海鮮店門口掛著一條“魚”,酒吧招牌則刻著一隻酒杯......

一些大型招牌甚至引起了堵車,因為人們爭相目睹最新的夜間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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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從此沒有黑夜,只有“霓虹星空”。

當做牛排的森美餐廳把一隻巨大的霓虹牛搬上了皇后大道西的夜空,它立馬成了街頭的指示牌,提醒路人從哪兒該下車,又在哪兒該左轉。

“帶我去睇牛!”從此成了每個香港出租車司機都熟悉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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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美餐廳的安格斯牛是香港霓虹燈招牌的代表作之一。

由於霓虹燈是純手工製作,成本高昂,一塊大型招牌往往要花上幾百萬港元,價錢足夠買上一個店面。不過在舊時生意人的心中,量身定做的霓虹燈更像是家族企業的象徵,有了它,才能讓生意代代相傳。

於是,霓虹燈製造一時成了黃金產業,一塊大型霓虹燈招牌的利潤可以達到一兩百萬。師傅們總是開玩笑:“好似賣毒品般賺錢咧!”

甚至於,每到炎炎夏日,賺得盆滿缽滿的師傅們不願在高溫下燒玻璃管,客戶就只能拿著圖紙前來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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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設計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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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要講究設計感,不同行業所用的招牌字體也不盡相同。

1953年,譚華正創業辦了南華霓虹燈電器廠。隨著霓虹燈風頭無兩,這個來自廣東的貧困子弟也逆襲成了“霓虹光管大王”,一躍成為富豪。

南華廠最經典的作品是位於彌敦道的松下樂聲廣告牌,由4000多支霓虹光管組成,高20多層樓,當時創下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成了港人經濟起飛時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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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牌廣告從1973到1995年,整整覆蓋了彌敦道上的一幢大樓。

到了1980年代,香港迎來了“黃金十年”,成為亞洲最發達的城市。人們唱著《獅子山下》,豪情壯志溢滿了街上的霓虹。

走上夜晚的街頭,隨便就能看見金像獎夜總會、馬德里卡拉OK、美利堅京菜、帝都桑拿浴,就好像能把全世界的繁華和歡樂,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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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Peking Food也要有國際化視野。

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吳文還記得,少年時代去尖沙咀吃飯,總會被各類霓虹招牌吸引。他印象最深的是鹽焗雞形狀的餐廳招牌,“那時就覺得這些霓虹燈是生命力的象徵,覺得香港很繁華。”

對於港民來說,這些旖旎光影成了一種每天都能見到的期許,許諾著一個無限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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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亮起的城市霓虹。

慾望都市

然而,霓虹燈的形象並不總像表面那樣光明。它從剛傳入香港,就帶有濃濃的慾望氣息。

朝鮮戰爭開戰後,美國軍隊將香港選為休憩聖地。在50年代的灣仔區,色情業與燈光一同閃耀起來。每當美軍的船艦停靠,香港媒體報道的從不是軍事,而是美軍在灣仔如何“樂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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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產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講了1949年解放軍接管上海的故事,早就把霓虹燈表現為腐化誘惑無產階級戰士的毒瘤。

戰爭的結束,也沒有讓香港夜總會蕭條下去。

隨著城市財富增加,整個香港儼然成了獵豔天堂。中式、日式、美式夜總會層出不窮,既可以在私宅內享受狂野派對,也可以在佐敦道遇見持有旅遊籤的“北姑”。

無怪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寫道:“有霓虹招牌的地方就是能量空間,這個空間很特殊,酒精,黑幫,妓女,稍有不慎就會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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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香港尖沙咀區的美女郎廣告寫著:“各國佳麗,人體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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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劇《我和春天有個約會》中的夜總會。

由於私人搭建的霓虹招牌太密集,在80年代,一來大臺風,就有幾個招牌被吹落。

人們同時發現,當社區塞滿了像時代廣場那麼大的霓虹招牌,就算沒有安全隱患,也顯得過於俗豔,越來越多顯露出墮落的紅燈區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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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金雞》中,吳君如扮演的香港舞小姐,在豪華夜總會為老闆們表演醉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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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電影《墮落天使》中,李嘉欣扮演的殺手搭檔,出現在霓虹燈光下。

於是,忍無可忍的香港政府掀起了一場清除非法招牌的官方運動。

香港市區重建局的邱松鶴回憶說:“這不僅是出於安全考慮;在旺角和油麻地一帶,許多招牌被拆都是跟賣淫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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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霓虹燈下的警車。Greg Girard / 攝

後來的香港,歷盡興衰。金融風暴過後,經濟蕭條。在清理行動中倖存的霓虹燈卻始終如一,每晚照亮夜空。

可是由於設備老舊和昂貴的維修費,許多幸存的霓虹燈也變得殘破不堪。哪怕是街上最顯眼的霓虹燈標牌,基本都有兩三根燒掉的燈管,亮度明暗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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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空維修霓虹燈的工人。Matjaž Tančič / 攝

如今的霓虹燈,似乎再也不能象徵繁榮,反而映照著賽博朋克場景中的貧窮與罪惡。無論《銀翼殺手》還是《攻殼機動隊》,都少不了它的朦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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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殼機動隊》中的霓虹牆壁。

末路霓虹

霓虹燈老了。

千禧年以後,出於公共安全的考慮,香港屋宇署每年拆卸約3000個違例招牌。據香港雜誌《CityLife》報道,過去20年間,這座城市的霓虹燈減少了90%。

取而代之的是LED屏幕。它更亮,耗電更少,造價與保養費用更低,而且能被機械高效複製。總之,符合資本時代對於美好商品的一切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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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上)與2014年(下)的西九龍區旺角亞皆老街對比。

做霓虹燈的人也老了。

曾經不可一世的南華霓虹燈電器廠,如今成了唯一一家仍在香港本土自設工廠的霓虹燈企業。可是因為需求下降和家族內鬥,一度近乎癱瘓。

霓虹燈大王譚華正最後一次曝光,則是在一則花邊新聞裡 —— 他在娶了新太太后不久宣佈和兒子斷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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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平安大廈房東說:“這地方是屬於我的,是個新婚夫婦居住的好地方。我自己當然希望住在有升降機的新大廈。誰會喜歡舊東西?”在他的背後,是勝利麻將的招牌。夏永康 / 攝

而整個南華工廠,只剩下穩叔和他年近半百的徒弟胡智楷兩位師傅。據估計,全港剩下的屈光師傅已經連十個都不到。而在80年代鼎盛時期,全港的屈管師就有100多個。

如今,75歲的穩叔擔心自己的手藝會失傳。“現在有LED,霓虹燈就給LED弄死了。有什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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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叔在霓虹燈工廠。Lam Yik Fei / 攝

但對於一些人來說,霓虹燈依舊是無可取代的。

2011年,森美餐廳的霓虹奶牛,在當了接近40年路標後,被香港屋宇署因為安全原因下令拆除。在一場當地人的抗議後,招牌還是被拆了下來。

“感覺好像少了什麼,”從小在餐廳長大的葉鳳儀說,“整條街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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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露雲毛冷巴黎公司的職員說,“1971年起,我們的霓虹招牌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現在招牌老了,沒人願意修理。但我們仍為它感到自豪,因為我們大部分人和這個招牌一樣在這公司工作了大半輩子。”夏永康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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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紅龍的店員覺得,“也許這是街上最好的霓虹招牌。我很喜歡看見外面的光。”夏永康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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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仁泰大押招牌附近的年輕人說,“霓虹光點綴了這個地方。這些光是否造成困擾?也許沒有,它們在深夜大都被關掉。”夏永康 / 攝

Wong女士經營的美都餐室的招牌,則是少數仍然保留的遺蹟。

每當走到餐廳所在的市中心街道,很容易看見在樓的正旁邊,餐廳的名字被寫在紅綠相間的霓虹燈牌上。如今,這家餐廳已經成為了許多人的懷舊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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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女士說,“我們的霓虹招牌就是我們的品牌。客人看見它,就會懂得怎樣上店鋪上層找我們。”夏永康 / 攝

幾十年來,Wong女士每天都會重複相同的事情 —— 每天晚上打開霓虹燈,走到大街上,目光掃過空中的這四個大字。

“它們被鐫刻在了黑夜中,會讓我想起,這個地方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了,和我在這裡的時間一樣長。這是我為之驕傲的東西。”

透過她的目光,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香港欣欣向榮的時代,情意綿綿,又豪情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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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2046》截圖。

[1] The Urban and Cultural Imagery of Neon,Lawrence Pun

[2] Neon Light Fetish: Neon Art and Signification of Sex Work,Kristina Davis, Visual Culture & Gender, Vol. 12 2017

[3] 《Hong Kong is Losing its Identity, One Neon Light at a Time》,Christopher Dewolf

[4] A Blaze of Crimson Light: The Story of Neon,JANE E. BOYD

[5] Hong Kong's fight to save its neon shimmer,the Guardian,Eduard Fernández

[6] 《BATHED IN NEON: GREG GIRARD’S NOCTURNAL 1970S HONG KONG》,CHRISTOPHER DEWOLF,2017

[7] 不會熄滅的城市霓虹燈:性幻想開始的地方,雜家Misc

[8] 溝通的建築:香港霓虹招牌的視覺語言,譚智恆,M+探索霓虹計劃

[9] 在溫哥華回味霓虹燈之都的盛衰史,Mike MacEacheran,BBC

[10] 《再見,霓虹燈!再見,那些電影裡的老香港記憶》,了不起的匠人

[11] 霓虹的城市與文本意象,潘國靈,M+探索霓虹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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