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我後面的一個城中村，也不遠，隔一條鏽跡斑駁的鐵路，還有一片嘩嘩啦啦的楊樹林。根據我的經驗，如果你抬頭看見一片楊樹林，那就一定就是鄉村了。不知從哪一天起，楊樹一棵一棵離開城市。這是不是也是背井離鄉？動植物的背井離鄉？ 我去找大眼。 大眼是廚師，三十上下，個頭中等，白淨臉，慈眉善目。不是慈眉善目，我不跟他來往。他如今賦閒在家，賦閒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有些不匹配，大眼一布衣，比王哥還布衣，王哥是布衣裡的細布，大眼是布衣裡的粗布，布衣一般說失業比較合適，吹燈拔蠟卷炕蓆，不過我們不說失業，說是待崗，這樣好聽一些。最早還叫待業，最早街頭都是待業青年。我覺得說賦閒比待崗還好聽，誰不喜歡好聽的，就用了賦閒。賦閒前他在離車站不遠的一家小飯店幫廚，不是一件事，我倆不會認識。那次奉節來朋友，機緣巧合，就認識了大眼。說到奉節，我其實去過，依山傍水，那裡有個白帝城，家喻戶曉的劉備託孤就發生在那裡。那是一九九七年，那時候三峽熱席捲大地，說再不去就看不見三峽了，那可是幾千年奇觀吶，看一眼少一眼吶！就去了，坐著船，從宜昌葛洲壩沿江而下，那一天是夜色中走的長江，我就站在船頭甲板上，李白的那首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讓我感到了無限的蒼涼，無限的美麗，我看著兩岸燈火，我看著萬重山，我一直看到東方破曉。 那次三峽是和我媳婦孩子一路去的，這應該是和孩子僅有的一次遠行，每每想來，心中愧疚，人生最不能彌補的，就是和家人罷，是真正的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 奉節朋友來那天，我站在出站口，我看見一個同學，是中學同學，看樣子也是接人。一看見我，他轉身走了。我想他之所以走，是許多年前，我看見他騎著車去單位上班，快到單位了，把自行車找地方一藏，然後步行去單位。那年月，那麼遠的路，又不通公交，皮鞋又一塵不染，不騎自行車上班的人就比較有本事，單位人就比較看得起，還容易形成傳說，傳到領導那裡，說不定還叫他買火車票，結婚時候還讓他找車。那天我看見他也是湊巧，我就看見他那一次，我看見堂堂正正的他，藏自行車那一刻有些張皇。那年春節同學聚會，他筆挺的呢子大氅，潔白的羊絨圍巾，正滿面春風給大夥作揖。我當時只想到了一個名詞，王者歸來。那天我握著他的手，耳朵上夾著他給我的中華煙，我發現他的手細膩無比，我說我天天看見他藏自行車，現在想來這麼做有些不厚道，但那個時候不這麼認為，我說我之所以天天看見他藏自行車，是我那一時期一直在那一片住，我說誰都知道，我有時候四海為家，我說有幾次，他還把自行車藏到了我窗下，我都差點喊他了，差點伸出一隻手摸他的頭了，但我沒有，我說這就是情誼，這種情誼叫做不喊情，不摸情。我告訴他，我住一樓，窗戶外面是一口號欄，他自行車就放欄後面，我說當時上面是啥口號你忘記沒，我是忘記了。我說之所以我現在告訴他，並不是沒有情誼了，沒有不喊情和不摸情了，而是時過境遷。他臉色煞白，我感覺那張臉他實在掛不住了，他在我同學中，也是有傳說的人，也是大家都想讀的一本書。他回家也從來不騎自行車，他揹著手，拿著公文包，他說出租車出租車，剛下出租車，人說咋不開到家門口，開到家門口拽死了，咱門口一百個人，我敢說不超過五個坐過出租車！他說低調低調，咱這片都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刻板，最看不慣你驕橫。 那一天他沒吃飯就走了，圍巾一撩就走了，電話也不接，所有人電話都不接。也是從那一年，他從同學會中消失了。奉節朋友那趟車進站了，車站在廣播，我四處看一眼，沒看見我同學，就掂著腳看奉節朋友。當時是夏天，我裹在熱浪裡，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他滿頭大汗出來了，拉個箱子，還六小齡童一樣手搭涼棚，假裝沒看見我。最遠的距離是啥？是他站在你對面，臉對臉，彼此能感覺到哈氣，他還把你扒拉開，六小齡童一樣手搭涼棚，四處尋找你。 那一天我突然想，車站就像海灘，潮起潮落，留下一些貝殼小螃蟹。春運就是大潮，錢塘江潮，空蕩蕩什麼也沒留下。寫這些文字時候正是春運，問大家一聲過年好！ 那天接上奉節朋友，我倆有說有笑走出地下通道，我首先看見一輛大奔，車體異常寬大那種大奔，又黑又亮，蒼蠅站不住。又看見我那個同學，正在遠眺，也是手搭涼棚，扶著大奔遠眺。有風吹來，他成功的好像一副油畫。我想他是故意的，自行車藏好了，或者是共享單車，然後找一輛豪車，往跟前一站，就等我過來了，我一過來他就扶大奔，還把一頭蓬鬆的長髮甩到腦後，然後遠眺，然後就成功如一副油畫了。我其實都跟他打招呼了，我說：“老X你好，好久不見，你也接人？”他沒理我，他好像正在思考一件大事，國家大事，皺著偉大的眉頭。我說：“你裝啥裝啊你，累不累啊，有本事你坐進去？” 那一天已是傍晚，那一天沒有霧霾，那一天在林立的高樓縫隙裡，我看到一塊一塊的火燒雲，那一刻的天空絢爛無比。讓我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他轉過身，看我一眼，一拉車門，鑽進了駕駛座，汽車蜂鳴一樣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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