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座城,一種文學精神

一个人,一座城,一种文学精神

影片《2046》劇照

他是香港文學一代宗師。

他的文字醉倒一代代文青,包括導演王家衛。

電影《花樣年華》《2046》分別源於他的《對倒》《酒徒》。

他說:我無意寫歷史小說,卻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註釋。

於是,50-70年代的香港,那些蒙塵歲月,那些潮溼記憶,被一代大師喚醒了。

一个人,一座城,一种文学精神

2018年6月8日下午2點25分,“香港文壇一代宗師”劉以鬯先生告別了他的百歲人生。同時,他在生命最後歲月裡審定的“劉以鬯經典”系列在內地出版上市,這套書系包括他最具代表性的三部作品:長篇小說《酒徒》、小說集《寺內》和長、短篇小說合集《對倒》。一個生命謝幕,另一個生命誕生。這是巧合,也是一位宗師級作家必然圓滿的人生結局。

一百年,他經歷大時代,從上海到香港,從香港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再到香港,靠一支筆,將紛紜歲月凝練成與眾不同的文字,在香港獨開現代主義文脈。

一百年,他寫作、出版、編報、編刊,以報紙副刊和文學雜誌為陣地,一手促成了香港幾代本土作家的成長。

一百年的文學人生已畫上句號,但屬於他的時代、屬於他的記憶、屬於他的詩意、屬於他的追求,早已留在了他的作品裡。而作品,是永恆的生命。

一、他的名字叫流水歡唱

香港學者孫立川說:“二十多年前,因文學之緣而認識了劉以鬯先生,總覺得他永遠都保持著上海文化人的習慣,西裝革履,梳著整齊的髮型,鐘意飲咖啡、吃西點、品嚐美食,談吐文雅,對西方文學流派及其手法十分熟悉,對內地、香港的文壇更是如數家珍。讀他的小說,似乎可以看出他濃濃的上海情意結。”

劉以鬯先生1918年12月7日生於上海,祖籍浙江鎮海,原名劉同繹,字昌年,劉以鬯是筆名。鬯讀暢,古時指香酒、祭器,亦與“暢”通,如鬯茂、鬯遂即暢茂,暢遂。這個古字如今很多人都不識得了。據劉以鬯研究專家梅子說,這筆名是劉以鬯父親取的。劉以鬯父親劉灝畢業於上海中西書院,曾任黃埔軍校英文秘書。梅子猜測,“劉以鬯”與“流以暢”諧音,取意水流通暢,寄予父親對兒子的美好祝願,願他的生命像河流一樣暢流不息。也許因為這份祝願,劉以鬯經歷了戰火、動盪、遷徙,活了一百歲,活成了人瑞。而刊登於香港《城市文藝》96期(劉以鬯紀念專號)封底的一首詩歌《他的名字叫流水歡唱》裡,作者柳岸對劉以鬯的人生和筆名作了更詩意的詮釋:“像青春年少鏖戰球場/斷了手指仍不言放棄/他的名字叫流水歡唱/跳著濺著直奔向遠方”。

生於殷實家庭的劉以鬯自小受到很好的教育,興趣廣泛,喜歡集郵、砌模型、蒐集陶瓷,讀書時喜歡打籃球,是校隊健將,曾因球賽把手指打斷。受父親影響,劉以鬯也愛好文學,中學時便發表處女作《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主修哲學期間,讀了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小說,更從30年代聞名上海的《現代》雜誌上讀到莫泊桑、都德等外國作家作品,受穆時英、施蟄存等人新感覺派小說影響甚深。那時,劉以鬯便打定主意在文學上要“走自己的路”,寫“與眾不同”的小說。

1946年,劉以鬯在上海創辦了懷正文化社,出版施蟄存、戴望舒、姚雪垠、徐許等名家作品,1948年出版首部小說《失去的愛情》(中篇),年底離滬赴港,除1952年至1957年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外,一直生活在香港,直至去世。在星馬和香港,他主編了《星島晚報·大會堂》《香港時報·淺水灣》《快報·快活林》《快報·快趣》等報紙副刊,持續三十年日寫八千字,最多每天應付十三個報紙專欄共一萬三千字。寫專欄被他歸入“娛人”的寫作,“目的在於換取稿費,不避俗,也不避熟”,同時,他還堅持”娛己“的嚴肅文學創作,力求創新,寫出了《酒徒》《對倒》《寺內》等一批開風氣之先的作品,奠定了他在香港現代主義文學的宗師地位。1985年,他創辦並主編《香港文學》雜誌,開闢了一塊堅實的嚴肅文學陣地。1994年,他受聘為香港臨時市政局“作家留駐計劃”第一任作家,此後,先後榮膺香港書展及文學節首屆“年度文學作家”、香港藝術發展局“傑出藝術貢獻獎”“終身成就獎”、香港特區政府榮譽勳章和銅紫荊星章等榮譽與獎項,可謂實至名歸。

梅子與劉以鬯先生交往四十年,他眼中的劉老,為人正直、低調、勤奮、親切、幽默,而印象最深的是富有童心和好奇心。作為“劉以鬯經典”系列的編輯,我有幸與劉老有一面之緣。我見到的是九十八歲時的他,面貌清癯,神情俊朗,像北京的秋天一樣爽利,一如他的文字,清爽、簡潔、靈動,沒有一絲多餘。他有著純粹的文心,有著孩童般的奇思異想,有著少年般的詩意,有著古典文人的風骨,有著報人的現實情懷,又有著現代作家的不羈靈魂,所有這些化成文字,便是他與眾不同的純文學觀念,使他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寫出了一批具有世界意義的現代主義小說。

二、他為一座城添加歷史的註腳

南來香港作家群裡,不乏在上海已成名的作家,如戴望舒、曹聚仁、徐許、張愛玲、姚克、葉靈鳳等,但他們的創作鮮有以香港本地生活為背景的,劉以鬯則自覺融入香港,把敏銳的目光和思維的觸角深入到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街道、巴士、店鋪、餐廳、咖啡館、電影院、舞場、修頓球場、賭馬、炒金、炒樓、炒股、住屋問題、治安問題、交通問題、物價問題……於是,上世紀50-70年代香港城市風貌、社會問題、庶民生活,都鮮活而精細地定格在了他的小說裡。

《對倒》由一個上海移居香港、在回憶中懷舊的中年男子,一個香港土生土長、在幻想中憧憬的青春少女,他們各自在香港街頭的遊蕩、見聞和感受,繪出70年代香港街頭生活:彌敦道兩旁,新樓林立,未拆卸的舊樓不多;照相館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鏡店,眼鏡店隔壁是金鋪,金鋪隔壁是舊樓,舊樓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裝店,服裝店的衣服上印著I IOVE YOU;年輕男子穿真適意牌牛仔褲,右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是藍色的,褲袋卻是紅方格的;年輕女人穿新潮裝,牛仔褲的褲腳好像用剪刀剪開的;餐廳放的流行音樂是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四個上海女人在唾沫橫飛議論樓價上漲……

《酒徒》借一位在文學理想和生活餬口之間掙扎的作家的醉言醉語,寫出50-60年代商品經濟盛行的香港,文藝也高度商業化的文壇環境。據說王家衛拍攝《花樣年華》時,曾專門請教劉以鬯,那個年代的香港副刊編輯,用的什麼稿紙,聽的什麼歌曲,去舞廳跳的什麼舞,談的什麼話題。這些時代印記在《酒徒》中都可以找到。主人公為報紙寫“四毫小說”,用的是25*20=500的原稿紙;他會去“手指舞廳”,喝拔蘭地、威士忌;十七歲的舞女嘴唇搽著杏色唇膏,抽“駱駝”煙,聽保羅·安加的唱片;文人去皇后道上的“鑽石”喝酒,因為它的滷味極好;那時的北角有上海霞飛路的情調……

劉以鬯小說之所以能成為經典,首先在於他對所生活城市的熱愛,並將這份愛轉化為寫作的養分,讓作品與城市水乳交融。他的文字雖沒有粵語的港味,卻比本土作家更寫出了香港的真實。也許,這份熱愛正源於梅子說的“童心和好奇心”。據說,劉以鬯愛好逛街、坐電車,散步時傾聽市井俚語、觀察行人衣著手勢,坐電車時也在觀察街景、思考人生。因此,他才能與所生活城市無縫對接,寫出這座城市的靈與肉。學者把這種融入當地的寫作稱為“貼地書寫”或“在地化寫作”。的確,劉以鬯總是關懷現實,貼地書寫。南洋六年,他寫《時代曲》《甘榜》《熱帶風雨》等南洋生活小說;定居香港後,他寫《酒徒》《對倒》《島與半島》《香港居》等香港生活小說。如今,要了解50年代的南洋,要了解香港,劉以鬯的小說都是繞不過去的。

香港學者林少陽說:“劉以鬯之所以被視為香港文學的代表,不僅是因為他的文學展開於香港,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記述了另類的香港歷史。”對此,劉以鬯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無意寫歷史小說,卻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註釋。”

三、 他重新界定了文學的可能性

除了“在地化寫作”,劉以鬯留給文學的更重要遺產,是求新求異的創新精神。他以畢生的文學實踐,重新界定了文學的可能性。

在《“娛樂他人”和“娛樂自己”》一文中,劉以鬯回顧自己的創作生涯說:“多年來,我一直在探索小說創作的新路。我覺得寫小說應該走自己的路,儘可能與眾不同,使作品具有獨創性。”接受訪問時,他常說:“我走自己的路。”“你不需要走別人走過的路,你走你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不是容易,千千萬萬的小說,好看的難有一本,所以你要與眾不同。”

正是“走自己的路”,“要與眾不同”的文學追求,使他寫出一批不合常規、另開路徑的實驗小說——沒有故事的《對倒》,沒有人物的《吵架》,沒有起點與結局的《鏈》,以物為主的《動亂》,重複敘述的《打錯了》……他用意識流寫長篇小說《酒徒》,用詩的語言寫中篇小說《寺內》,用內心獨白寫長篇小說《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用一正一負雙連郵票形式寫長篇小說《對倒》,用黑白相間的形式寫《黑色裡的白色 白色裡的黑色》,用視覺造型寫《盤古與黑》《副刊編輯的白日夢》,用故事新編寫《蜘蛛精》《蛇》《寺內》……這些小說以“求新求異”的文體實驗,彰顯現代小說的新銳與性靈,至今令人驚豔而掩卷慨嘆: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

有人為了使作品獨具一格,喜歡用晦澀難懂的文字寫小說,劉以鬯卻用簡明易懂的文字探索不同的表現方式。他信奉老舍所說:“世界上最好的著作差不多也就是文字清淺簡練的著作。”他認為莫泊桑的《項鍊》、契訶夫的《萬卡》、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等小說之所以成為名篇,在於兩點:1.精巧的構思將平凡的生活片段寫成不平凡的小說;2.文字簡明易懂。所以,他惜字如金,用高度自律的態度對待語言,用標新立異的精神探索小說敘述的多種可能性,力求將平凡變為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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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經典系列

《酒徒》《對倒》《寺內》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商品經濟盛行,文藝也高度商業化。一位藝術良心未泯的作家,掙扎於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中,不願典賣自我價值而不能,只好一面煮字療飢,靠寫文字垃圾求取生存,一面自責懺悔,借酒麻醉,沉淪為不能自拔的酒徒……

《酒徒》創作於上世紀60年代初,被譽為“中國首部意識流小說”,入選“20世紀現代小說經典名著百強”。2004年引發香港導演王家衛拍攝電影《2046》。2011年由香港導演黃國兆拍攝成電影。

一個是上海移居香港,在回憶中懷舊的中年男子;一個是香港土生土長,在幻想中憧憬的青春少女,他們互不相識,各自遊蕩在70年代的香港街頭,帶著各自的見聞和感受迎面而行,又背向遠去,僅有的一次邂逅,也是擦肩而過……

“對倒”指一正一負雙連郵票,借用此形式,作者於1972年創作了長篇小說《對倒》,後又濃縮為短篇,本書為長、短篇合集。2000年,《對倒》引發香港導演王家衛拍攝電影《花樣年華》。

《寺內》收入十四篇新穎多彩的中短篇小說,熔想象與詩意、古典與現代於一爐,或為故事新編,如《寺內》《除夕》;或表現香港現代都市之人與事,如《對倒》《鏈》《吵架》《赫爾滋夫婦》《龍鬚糖與熱蔗》《聖水》等;或探求生命哲理,如《蟑螂》……

這部結集於1977年的經典小說集,篇篇有創意,篇篇是佳構,以“求新求異”的文體實驗,彰顯現代小說的新銳與性靈,至今令人驚豔而掩卷慨嘆。

他引入詩歌和哲理,有效提升了小說的語言藝術和思想水準。他說,由於電影和電視高度發達,小說必須開闢新道路,其中,讓小說與詩聯盟,是《酒徒》《寺內》所探討的小說新道路。他說,“寫《酒徒》時,我故意使詩與小說結合在一起”,而《寺內》是以小說形式寫詩體小說,有別於普希金《葉甫蓋尼·奧涅金》用詩歌形式寫詩體小說。他多次引用柯恩的話:“詩是使文學繼續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追求創新的同時並不拒絕傳統,而是將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結合在一起。《酒徒》的意識流,並非沒有邏輯的難懂的意識流,而是小說家探求內在真實的一種技巧。他說:“現代社會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社會,只有運用橫斷面的方法去探求個人心靈的飄忽、心理的幻變並捕捉思想的意象,才能真切地、完全地、確實地表現這個社會環境以及時代精神”,這是寫實主義所不能完全做到的,所以引入意識流……

香港作家董啟章說,劉以鬯除了是“讀者的作家”,也是“作家的作家”。他在寫作上的大膽實驗和創新精神,帶給一代又一代的創作者新的啟發和激勵,為香港文學起到了示範作用。沒有劉以鬯的示範、標杆,在香港這個文學不被重視、藝術價值模糊不清的地方,何謂好作品,是多麼難以判斷的事情。而因為劉以鬯,文學青年對於自己成為作家有了更確切的預期和把握。“作家的作家”,這是劉以鬯對於文學的深遠影響所在。

(原栽《文化月刊》2018年第8期,作者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劉以鬯經典”叢書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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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原名劉同繹,1918年生於上海,1948年底定居香港。著名作家、編輯家。著有長篇小說《酒徒》、長短篇小說合集《對倒》、中短篇小說集《寺內》等逾四十種文學著作。其中,《對倒》《酒徒》分別引發香港導演王家衛拍成電影《花樣年華》《2046》。作品入選多種選本、鑑賞辭典和大學教材,被譯為英、法、意、荷、日、韓等多國語言。2015年以97歲高齡榮膺香港藝術發展局“終身成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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