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暮秋景，悽落晚亭，光陰它說，人生如水，東流無歇。可我希望，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再也不要辜負你的深情。
2017.10.22 週日 陰雨
01
門前老樹枯枝丫，石凳上的我，看似如潮似水的思念，其實是如此地蒼白無力。
那一天，我一個人回到了老家，雖然我曾經不喜歡這個窮山僻壤的小山溝，因為除了窮苦之外，它沒有任何的人情味。可這一刻，我眷戀著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想念著在這片土地上，那個最疼愛我的人。
我打小生活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自幼沒有父親。母親是典型的純女戶，連生了三個女兒。我剛一出世，父親就因病撒手人寰。
為此，母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將我們拉扯大。插秧澆田，養豬種菜，帶我們三個，沒有一個人幫她。奶奶因為嫌棄她生不到兒子，從沒理過她。她一個人，不到1米五的身高，那些年在我們的眼裡卻高大如山。
做完所有的農活，而除了身體上的疲憊之外，更多的是心靈的疲憊。因為沒有老公，沒有兒子，家裡的農田和宅地一點一點被鄰居侵吞著。而她，終究訴苦無門。
其實，她曾有過反抗，但那一次之後，她深知，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
其實從我有記憶開始，便目睹了母親的絕望。那一天，我從河邊玩耍回來，村支書正提著褲子，像做賊一樣，從家裡的院子跑開。
床上，母親衣冠不整。凌亂的頭髮下，蒼白的面孔掛滿了淚痕。不知情的我天真地走過去，問道:“媽，你怎麼哭了？頭髮也沒梳亂遭遭的。”
“媽沒事，等你們三個長大了就好了，都要讀書，讀書有出息了才能走出了這個小山溝，就不會被欺負了。”母親聽了，一把將我緊緊抱住，她的眼淚不停地順著我的頭髮滴落到我的臉龐，如此滾燙。
那時，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更不懂當時她所面臨的“欺負”是多麼地屈辱，因為她從不在我們面前真正抱怨，而我只當她這一切是在矯情。
然而，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對於我們的教育，她從未放鬆過。如若沒有她的狠心相逼，我想也許今天的我們，或者這生生世世，依舊會呆在這小山村裡，有著做不完的農活，受不完的屈辱。
02
尤記得我到鎮上讀初一的那年冬天，寒露逼人。因為從村裡到鎮上，每天來回差不多要走十里的山路，鞋子磨破了，因此被小夥伴們笑話。
為此，我充滿了羞愧，不願意再上學，也不敢回家。於是，我跑到後山村的阿姆家躲了起來。然而，還是被母親給找到了。
她立馬跑到阿姆家，把我從那拽出來，將我拉回家，手裡拿著一根粗棍子，邊走邊打。
“叫你不去上學，你不去上學，這輩子就別想走出這座大山。你說你為什麼不去上學？”她邊拉邊質問我。
“鞋子破了，同學們都在笑話我。”我邊哭邊解釋。
“鞋子破了，可以再縫再補，錯過了讀書，就再也補不回來了！”她邊打邊訓導我。
“她們說我沒有爸爸，我打小是個野孩子！”我狡辯道。
“你打小沒爸，讓別人說幾句又怎麼？什麼野孩子，別人說什麼你就信啊，這點分辨和忍耐都沒有！”看到我哭了，她哭得更厲害。
那一刻，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潮水，噴湧而出。隨後，我們緊緊依偎在一起，為各自心知肚明的委屈。
“忍忍，忍忍就過去了，她們說什麼你都不要聽。媽這就回去給你做鞋子，好嗎？”
那一天，回到家之後，她馬上拿出尺子，丈量我的腳板，看到我的腳板因為鞋子不好，光著腳丫走路，好幾處都磨破了皮，她心疼地責備自己。
“都怪媽不好，你爸走得早，媽沒本事，給不了你們想要的生活，只能靠你們自己努力了。”說完，眼淚又不經意間在眼眶裡打轉。
我坐在矮凳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發現她的額頭上早已爬上了深深的皺紋，鬢角的青絲也若隱若現。
我想，這些年，她為我們姐妹三個操勞了太多，也蒼老許多。是啊，我們在一天天地長大，而她在一天天地老去。
03
從那以後，初中到高中，我就沒敢再逃過學。而我想，若非她對我們姐妹三個的嚴厲，也不會有今天的我們。
誠然，過去是艱辛的，但未來是光明的。後來，我們終究靠母親的支持，靠自己的努力，通過考學走出了大山。有了工作，又生兒育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而一切看似很完美，卻又處處充滿了缺陷。高三那一年，母親身體每況愈下，她害怕影響我考學，一直將她所遭受的病痛向我隱瞞。
而那時，在城裡讀重點高中的我，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城裡的車水馬龍和物慾橫流以及愛情的甜蜜曾讓我一度迷失了自己。
那時，我談了一個男朋友，他如同我一樣，也是貧寒學子。我們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戀再簡單不過。
同一個鄉鎮的我們兩人是隔壁班同學，又經常在放假回去的時候同坐一輛班車，如此一來二去的，彼此就都生出了許多情愫，抬頭低眸間的水光瀲灩裡，也多了幾分欲說還休。
那時，一個貧寒學子對心儀的女子示愛的方式就是不斷地為對方付出和努力。對於未來，我們如同停在窗玻璃上的蒼蠅，前途一片光明，可不知路在那裡。只知道那一段感情是人生中最單純，最真摯的，彼此愛慕，彼此珍惜。
那一年，因為光顧著戀愛，我們都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本想復讀的我，在男朋友的勸說之下和他一起去了廣州“鍍金”。而這一切，我瞞過了母親。
剛去廣州，因為文化程度不高，技術活我做不來，也只能做點簡單的苦力活。比如服務員、收銀員……
男友跟著親戚在工地裡跑業務，而他怕我太累，且工地裡的工作常年風吹日曬的，也不適合女生做，於是他找到了他當時在電子廠裡的表姐。
於是，在他表姐的介紹之下，我進了一家電子廠工作。廠裡是做空調配件的，操作也都是流水線，雖然都是精密的技術活，但都是在機器的操作之下。只要熟悉操作原理和操作流程就可以。
如此，沒有技術操作經驗的我從零學起，從零做起。而由於我的謙虛好學，很快掌握了機器操作的要領。
那些時光，生活就像這些機器操作的流水作業一樣，枯燥乏味。而我，也曾以為，我會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生活中過完此生。那時，我唯一的安慰就是男友對自己的好。
04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原本平靜而組望的內心泛起了漣漪。那會，廠裡的工會要搞新春晚會。小品、舞蹈、唱歌都有了，就差一個詩朗誦。而在其他種類的節目被別的車間組挑完之後，工會主席把詩歌朗誦分配給了我們車間組。
那時，我是組裡最年輕的人。組長說，理應年輕人上，於是她找到了我。組長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姐，是所有的車間組裡唯一的“女領袖”。
感激她的賞識，那一次以後，她在得知我還有寫詩和作文的才華後（因為那次的晚會的詩歌是我寫的，也是我一手策劃跟某個同事一起朗誦的，並且過得了第一名），每次廠裡有什麼與寫作有關的事情，她都會找到我，比如說出廠刊廠報，而我也因此成為了廠裡的一支筆。
後來，某次下班一起吃飯時，她問我:“你想過要讀大學嗎？”
我點點頭。大學，多麼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是，當初的一念之差，我竟然揹著母親選擇了愛情，放棄了學業。而現在已經工作差不多一年了，我還能回得去嗎？對此，我心裡毫無底氣。
“你那麼有才華，不上大學可惜了。”組長陳姐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充滿了嚴肅。
“我真的可以嗎？”我質疑自己。
“你當然可以！”陳姐肯定地說。
說真的，從未有人如此肯定我，就連男友，他也只是停留在對我生活上無微不至地關心的層面上。只有母親常說，我是個有才情的姑娘，應該把天賦發展下去。
尤記得，初中時，每每悲傷之際，我就會來到後山，在山坡的懸崖上，做著一首首悽美的詩，有關於父親的，有關於我所經歷的人情冷暖……
而這寫在紙上的每一首詩，最後都是母親一首一首地替我收藏好的。“都收好，都收好，以後說不定還能用到。”
於是，我所有記錄曾經的心情的作品才得以保存至今，而這些作品儼然成為了我多年以後可供回想的寶貴財富。
05
那一天以後，我把我想回去復讀，重新高考讀大學的想法告訴男朋友，不想受到了他的阻攔。
那時，在工地跑業務已經有了一點小收入的他似乎開始飄飄然起來。
“這年頭讀大學後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沒有上過大學也一樣可以憑本事掙到錢，再說了，我可以養活你。”他總這樣說。
而每次他這樣說，我的決心似乎又有點動搖。於是，猶猶豫豫之中，又過了一年高考。
直到一年以後，紙終究包不住火，不知道誰把我跟男友在廣州打工的消息告訴了她。她一聽，火冒三丈。
後來，在大姐和二姐的幫助之下，母親殺到了廣州，直接把我從男朋友的手裡搶了過來。
很明顯，她對我談戀愛一事是極度反對的，而對我因為談戀愛放棄讀大學的事更是生氣。
一路上，氣憤的她口口聲聲說我糊塗，不知天高地厚，在不該戀愛的時候戀愛，而且對方還是個窮小子，這意味著我這窮苦的生活一輩子都到不了頭。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她一本正經地找我談話，給我講了許多有關於她的故事。我才知道，原來她所有的驕傲和倔強以及對苦難的不屈服都是有原因的。
母親年幼時的那個年代正處於抗日戰爭年代，兵荒馬亂中，她是幸運的，又是極其不幸的。
小時候的她，因為家裡窮，她的父親為了那一畝七分地，將她賣給了村裡的地主。自然，她免受了許多饑荒寒冷。此外，還讀了幾年書，認識了不少字，看過不少經典書籍。為此，她是幸運的。
06
然而，她又是不幸的。抗日戰爭結束後，到了解放戰爭時期，政策上對地主的打壓甚是嚴厲，她所生活的地主一家也難逃厄運。
十幾歲時候，從村裡逃了出來，一路向南，來到了王村，為了生存，嫁給了體弱多病的父親，連生了三個女兒，不被婆家待見。父親病逝後，她的境遇自然就更加慘淡了。
“我所有的理想都葬送在戰爭裡，而你現在正面臨著大好機會。可以不用憑苦力才能吃上飯的時期，你有才華，有什麼理由為了一個連夢想都不支持你的男人去放棄自己更好的生活？”她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時代允許，我真的不甘心只做一介村婦。小妹，你的時代比我好太多了，你不應該為了一片樹葉放棄屬於你的整片森林啊！”母親邊說邊感嘆。
那時，她的話我並未完全聽進去。我被她抓回來之後，又曾偷偷地逃離她。而每次逃離，又被她抓回。她說她是不會同意我跟男友在一起，更不會同意我放棄高考，除非她死。
而我跟男友最後決定分道揚鑣，除了來自她的壓力外，更多的是因為價值觀的不同。
如此，在跌跌撞撞中，耽誤了兩年後，我終於決定迴歸了課堂，重新參加了高考。
高考期間，母親的病情已經愈發嚴重。先是黃斑麻子散到了臉上，然後就是病症發作痛得大汗淋漓。
“天生不愛傾訴苦難，並非苦難已經離去。”而這一切，為了害怕影響我學習，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大姐和二姐替她保密，又在我每次回家的時候故作平靜，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一年，我順利地參加了高考，而憑著之前的功底，以及自己一年的努力，我最終考上了名牌大學。
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因為家裡沒有電話，我如往常一樣，第一時間往隔壁的小賣部打電話，欲要告知母親我考上大學的事實。我想，她要是知道了我考上名牌大學的消息一定很開心，因為那是我的夢想，也曾是她的夢想啊！
然而，正當我沉浸在喜悅之際。電話那頭卻告知了我母親病逝且已出殯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我頭頂的天空彷彿一下子踏了下來。掛完電話，我拿著通知書，淚流滿面地往家跑。
看到哭成淚人的我，大姐二姐說，母親是害怕影響我的學習，才一直隱瞞她得癌症的消息。
都知道，她這幾個女兒中，屬我最叛逆，但也最有才華。如此，她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我的身上，只是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她的深情。而每次辜負，她都拼盡全力將我挽救。
就連她在離開的時候，因為擔心我考上了大學，學費沒有著落，還特意跑了好幾趟鄉鎮裡的有關部門，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一定的捐資助學的支持。
誠然，我在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後，就有相關的部門找到了我，替我落實了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那一年九月的天空，高遠無比，藍得深邃，彷彿一伸手出去，手指就會被染成藍色。我如願地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尾聲
多年以後，我嫁給了愛情，結婚生子。母親的某個祭日，大姐二姐因為其他事情沒有回去，我一個人回到了家鄉。
家鄉里，門前老樹長新芽，從腦海裡曾經肉嘟嘟的小腳丫到如今的中年青絲漸疏，這一生不知時間都去哪了，只知還沒好好感受，你早已不在。
後山山坡的懸崖上，那一輪碩大的夕陽餘暉散滿人間，前方蜿蜒曲折的稻田欣欣向榮。那一刻，家鄉的田園風光美得讓人心碎。
如此美景我詩興大發，卻遲遲開不了口，只有淚水相伴。我想，這一切，只因我的詩和遠方里，再也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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