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無危機,只要肯「自暴自棄」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什麼卡住了你的人生?

是疲憊的婚姻、持續亮起的手機屏幕、提示音不斷的新消息、高昂的房價和租金,還是失眠、脫髮、外賣、煙、酒、錢、孩子、幼兒園、朋友、妒嫉、虛榮和焦慮?

你是否在某個時刻,突然發現那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激情、快樂、勇敢、純真,一點點從體內流失。迷戀和難捨成為生活中時刻準備爆發的情緒,慾望和孤獨在體內日常震盪迴響。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人到中年就會發現,永遠有一個豐盛、矍鑠的幻想世界,如一面鏡子誘惑著、映照著每個人的真實一面。鏡花水月,講述的是美好而不可追回的故事。我們的天才作家,克瑙斯高,選擇在這面鏡子前“自殺”,以作家的自覺和敏感,完成一場對自我的超級凝視。

他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跟身邊人袒露出來。不少親人朋友因為這本書跟他結怨。克瑙斯高也深感這是一筆浮士德式的交易。

今天分享孔亞雷的一篇文章,同為作家的孔亞雷詳細講述了克瑙斯高如何拋掉“人設”,主動放棄,縱然精疲力盡,也從容不迫的寫作之旅。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六部半

文 | 孔亞雷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1.

他被卡住了

2007年,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猶如困獸。

他身高一米九,金髮,英俊,有三個孩子(一兒兩女),住在瑞典的海濱小城馬爾默。他三十九歲。

他是個挪威作家——小說家,準確地說。他出版過兩部頗受好評的小說:《出離世界》(挪威文學評論獎)和《萬物皆有時》(北歐文學獎)。

他正在寫第三部——那正是他困境的來源:他寫不出來

他已經寫了六年(從妻子懷上第一個孩子到第三個孩子出生),他知道自己要寫什麼(父親的中年離家,父親的死,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第一次醉酒),他自信有才華和天賦,但是——他就是寫不出來。

一片空白。寫作瓶頸。他被卡住了。

阻礙他前進的清單中包括:

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菸、酒、妻子、孩子、幼兒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

或者說,生活本身。生活本身讓他無法繼續寫作——無法繼續虛構,準確地說。他發現自己似乎失去了虛構的能力:他無法再去編一個故事。

因為如果說“虛構”是一道光,那麼現實生活就像黑洞,一切都被吸入其中,任何東西都無法從中逃逸。相比堅不可摧的現實,虛構顯得可憐、可笑,甚至可恥。

但虛構——哪怕是沒什麼故事的虛構——難道不正是一個小說家最基本的責任?更不幸的是(或者應該說,幸運的是),我們的克瑙斯高先生具有一種高強度的、近乎自虐的責任心,無論是作為兒子、父親、丈夫,還是小說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會如此痛苦、焦躁、迷茫、堅持、絕望,直至最終,頓悟。

跟克瑙斯高筆下的其它許多時刻一樣,這次頓悟被描繪得具有雙重色彩:既日常又神秘。它來自最平凡的日常體驗,卻又帶著一種淡淡的,半神啟式的光暈:

當我坐在這裡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了。我在面對的窗玻璃中能模糊分辨出自己臉的映像。


除了一隻眼睛,它在閃爍,以及下方緊挨著它的那部分,微弱地反射出一點光亮,整個左臉都在陰影裡。兩道深深的皺紋切開我的前額,每邊臉頰都被一道深深的皺紋橫貫而過,這些皺紋似乎都被填滿了黑暗,再加上嚴肅凝視的眼神,微微下垂的嘴角,很難不認為這是張陰鬱的面孔。


是什麼雕刻了我的面孔?


今天是2月27號。時間是晚上11:43。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生於1968年,此刻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三十九歲。


我有三個孩子——維佳、海蒂和約翰——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妻子叫琳達·博絲特默·克瑙斯高。他們四個正在我周圍的房間裡安睡,這是馬爾默的一套公寓,我們已經在這住了一年半。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克瑙斯高肖像(攝影: Martin Lengemann)

2.

是什麼雕刻了我的生活?

是死亡、愛、童年、工作、夢想、思考

2007年2月27號晚上11:43,在克瑙斯高的第三部小說,長達六卷本(近四百萬字)的《我的奮鬥》中,這是個類似宇宙大爆炸的奇點時間。

一切都由此開始(事實上,我們會在第二卷看到,雖然這段並不是真正的小說開頭,但它的確是他為這部巨型作品寫下的第一段話)。一切都以此為軸心向外輻射、擴散、旋轉。

正是在這一刻,當他凝視著玻璃窗中自己幽靈般的面孔,當他寫下“我,卡爾·奧韋·克瑙斯高”,他產生了一個頓悟:

既然生活讓我無法虛構,那麼我就來寫寫這個讓我無法虛構的生活。

既然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菸、酒、妻子、孩子、幼兒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都讓我無法寫作,那麼我就來寫寫這讓我無法寫作的紙尿布、睡眠不足、洗碗、洗衣服、做飯、打掃、香菸、酒、妻子、孩子、幼兒園、鄰居、朋友、妒嫉、虛榮、焦慮……一切。

既然我無法虛構,我就不做任何虛構,姓名、時間、地點、事件——統統照搬現實。

總之,這是一次對虛構,對“編故事”的徹底放棄,並且這種放棄因為精疲力盡而顯得更為從容不迫。

於是它成了一場對自我的超級凝視。正如這個頓悟場景所暗示的,他久久注視著鏡中自己的臉:“是什麼雕刻了我的面孔?”這無異於在問:是什麼雕刻了我的生活(這令我無法再去虛構的生活)?

這3600頁的六卷本就是他的回答:是死亡(第一卷:父親的葬禮),是(第二卷:戀愛中的男人),是童年(第三卷:男孩島),是工作(第四卷:黑暗中的舞蹈),是夢想(第五卷:雨必將落下),是思考(第六卷:終結)。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克瑙斯高的6卷本作品《我的奮鬥》挪威原版

3.

一部成人版的《哈利·波特》

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費里尼那部著名的電影《八部半》

兩者的主人公都是深陷中年困局的藝術家(一個是導演,一個是小說家),他們的危機都來源於自己的創作(《八部半》中的導演圭多——他完全可以被看成是費里尼本人的分身——正在籌拍一部科幻巨片,而克瑙斯高則不停地說——以致於聽上去就像某種咒語——自己要寫一部《白鯨》式的傑作)

而最重要是,面對危機,他們最終採取了相同的解決辦法,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那就是展示危機本身

圭多在片中的名言是:“我無話可說……但我還是想說”,他接著又說,“我要把所有東西都拍攝進去”。這幾句話同樣也適用於克瑙斯高:我沒故事可寫……但我還是想寫——我要把所有東西都寫進去。

從“一無所有”到“所有一切”,這兩者之間有邏輯關係嗎?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電影《8½ 》劇照

D.A.米勒在對《八部半》的精彩論著中曾這樣寫道:“如果你無法拍攝所有一切,那麼無就成了真正的完美。但如果像圭多一樣,你不可能選擇無,那麼所有一切就是最好的替代。……(於是)我們似乎從一種消極的混亂轉化為一種積極的混亂,從思想貧乏轉化為取之不盡的個人總體性。

但這種“取之不盡的個人總體性”很快就必須面對一個新的問題:

這種極端的自我沉溺有什麼意義?(用《八部半》中的新聞發佈會上兩個記者的話說,“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真的以為你的個人生活能引起別人的興趣?”)

時間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拍於1963年的《八部半》已成為名垂影史的傑作,而《我的奮鬥》則是21世紀初最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之一(它的英文版已經出到第五卷,中文版剛剛推出第二卷)。

它讓全球無數讀者心醉神迷——就像一部成人版的《哈利·波特》,雖然它既沒有魔法,也沒有情節(幾乎沒有)。

這也許再次說明了一個古老的真理,那就是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把自己當回事,而我們最感興趣的,永遠是我們自己的個人生活。

即使當我們在閱讀別人的生活時,我們也是在為自己的生活尋求共鳴、對照,或者補償。事實上,那正是閱讀——尤其是閱讀小說——最深層、最本質的原因,不是嗎?

而所謂文學,難道不正是為更有效地製造這種共鳴、對照或補償所產生的各種技巧的總稱?

所以《我的奮鬥》的成功秘密並不是有些人認為的“自曝隱私”或“小說真人秀”,它真正的秘密在於,克瑙斯高似乎在有意無意之中發展出了一種新的文學技巧——由此我們的閱讀共鳴被提到了一個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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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奮鬥》中文版,前兩卷已有理想國出版

4.

克瑙斯高憑什麼免疫?

憑藉放棄。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如此全身心地、不知不覺地、無法自控地融入一個角色了?

巴爾扎克之後?狄更斯之後?經歷過喬伊斯、卡夫卡、貝克特、羅伯·格里耶、唐·德里羅的艱險崎嶇,閱讀克瑙斯高簡直就像在空中滑翔,或者冰面上滑行,輕快得幾乎令人有罪惡感。

他的敘述似乎帶著一種速度感(這也許是因為他寫得很快,據說他最多一天能寫一萬字),一旦踏入其中,我們便像登上了一輛風馳電掣的高速列車,但同時一切又都是清晰的、安穩的——這是一輛磁懸浮列車。他取消了與風格的摩擦。

雖然他描寫的對象包羅萬象極其繁瑣,但他使用的句子卻是雷蒙德·卡佛式的,簡潔、透明、流暢,極富節奏感,我們幾乎要被它們席捲而去——那也正是它為什麼會讓人手不釋卷,即使沒有魔法沒有虛構沒有情節,即使喝一杯咖啡可以寫上二十頁,因為:你怎麼可能跳下一輛飛馳的磁懸浮列車?

除了這種節奏感,這種白描式的速寫手法,克瑙斯高敘事中的另一個驚人之處是“反諷”的完全缺失。

在這裡,語句的節儉剋制與情感的毫無剋制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哭,他怨恨,他憤怒,他溫柔,他嫉妒,他掙扎、奮鬥(是的,即使這惟一帶有一點反諷色彩的,來自希特勒的標題,《我的奮鬥》,最後也顯得無比貼切)……他幾乎毫無掩飾地展現了人類所有的正常感情,而這對於現代小說是一件極不正常的事。

如果我們說,《我的奮鬥》是近五十年來最真摯的一部小說(它的確是)——那麼這聽上去更像是一種汙辱,而不是讚美。因為“真摯”這個詞——至少對現代小說而言(更不用說後現代了)——已經徹底淪為貶義。

從本雅明到昆德拉,“反諷”已經成為現代寫作的必備裝置,其重要性就像避孕套之於做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阻止文學的艾滋病:媚俗。

那麼,克瑙斯高憑什麼免疫?憑藉放棄。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書房裡的克瑙斯高

因為正如我們在一開頭就看到的那樣,《我的奮鬥》並非源自某種希望、靈感或者創意,而是源自徹頭徹尾的失敗和絕望。

2007年二月二十七號的那個晚上,當克瑙斯高決定徹底放棄虛構的時候,他知道那也意味著他要放棄所有偽裝,所有偽善,甚至所有風格。

這是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悲壯的“真摯”。有哪個作家會(敢)在作品中數十次地反覆抱怨做家務讓自己無法寫作?有誰敢公開聲稱自己覺得父親“還不如死了好”?這種“真摯”毫無媚俗迎合之意,它更像是一種對生活本身的復仇,一種“文學自殺”。

但出乎意料的是,藉助輕盈靈巧的敘述,這種毫無反諷、全盤坦白的“真情寫作”獲得了比內斂的“零度寫作”更為強勁的效果。

我們變成了他。變成了他的眼睛,他的思想,他的孤獨,他的愛。(當他抱著自己幼小的女兒感嘆,“哦,天哪,她小小的心在跳!跳得多麼強勁!”我們彷彿也能感受到——不,摸到——她那小小的、溫暖而強勁的心跳。)

中年无危机,只要肯“自暴自弃”

克瑙斯高和二女兒海蒂©Oddleiv ApnesethMOMENT

《八部半》以導演圭多在新聞發佈會上鑽進桌子下開槍自殺而告終,而在《我的奮鬥》最後一卷裡,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欣慰地宣佈,我已不再是個作家了”。

《八部半》裡的“半部”代表著什麼?那部令人絕望的,永遠拍不成的科幻大片?還是這部沒有故事,自我映射的電影本身?從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我的奮鬥》的六卷本是“六部半”。

那隱形的“半部”代表絕望、放棄,和完美。那“半部”告訴我們,無論我們多麼在意自己的人生,無論我們每個人多麼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當回事,我們最終都將歸於塵土,無足輕重。

但我們應該把這種對自我重要性的放棄當成一種動力,一種反抗,一種安慰。就像克瑙斯高在第一卷,《父親的葬禮》的結尾,當他最後一次面對父親屍體時所寫的:

現在我知道他死了。


現在,曾經是我父親的這樣東西已經跟他躺在上面的桌子,或者擺放桌子的地面,或者窗戶下方的牆面插座,或者通向他身邊那盞燈的電線,毫無區別了。


因為人類不過是世界在永遠不斷製造的許多東西中的其中之一……而死亡,以前我總認為它黑暗,複雜,是生命中最重大的問題,其實不過是一條漏水的水管,一根風中折斷的樹枝,一件從衣勾滑落的外套,然後掉落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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