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樹會認得我

樹是大地寫上天空中的詩。我們把它們砍下造紙,讓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空洞記錄下來。

——紀伯倫

春光融融的季節,心彷彿應景似的常常也變得潮潤而溫暖,適宜各種萎頓的思緒發榮滋長,然後像蒲公英一樣飄飛到目光企及不了的遠方。我遙想起故鄉。故鄉的一泥一土,一草一木,也許更能見證此刻的大地春回吧?

幾乎每年春天我都要回一趟故鄉,回到曾遍佈我年少足印的地方。同時代的故鄉人許多都已遷出了村子,留在這裡的多般是些已上年歲的老人,和一些如我年少居留故鄉時大小的孩子。時光的阻隔讓我與和作為故鄉人的他們逐年變得陌生起來。有許多回,村裡人打量從外地回來的我老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說,哎呀呀,這不是金鳳家的女兒嗎?都一點認不出來了!我只有低頭而笑。

那些樹會認得我


可是,我想,老家的那些樹會認得我的。年少時的那幢老木屋早已不復存在了,但老木屋後園的那些樹仍在。每回故鄉,我都要信步來到青草萋萋的老木屋後園的位置,看看那些永久固定在一方泥土中不曾挪移的樹。

印象最深的當屬後園那棵桐樹。確切地說,那是一棵泡桐。泡桐易生長,村裡誰家的孩子個頭竄得快,我們就喊他泡桐。它是小姑出嫁前栽種的,比我的年齡還要長出好多。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它就粗壯到我和弟弟雙手都合抱不過來了。每到三四月,亭亭如傘蓋般的茂密枝葉上便開滿了白色的泡桐花。泡桐花中心的花蕊帶著淡淡的紫,外形卻有點像喇叭。微風拂過的時候,花朵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後園的草地上,飄落在草地北邊的池塘裡,飄落在老木屋屋脊兩邊的瓦楞間,甚至隨性地飄落到隔壁鄰居家的房簷下。

那棵泡桐是村裡最高大的一棵樹。記得小時候許多次,從外婆家做客回來,當外婆把我送到大路口,問我知不知道回家的路,而我總是用手指錯方向時,外婆便會提醒說,瞧,看見那棵最高的樹嗎?你家在那兒!於是每每走在距離村子還有老遠的半路上,疑心自己會走錯路時,我便抬頭看著遠方那依稀的樹影。那棵泡桐樹就是家的方向。後來長大離家,每次啟程,我總習慣性地走不多遠就回頭看看,看看村裡最高的那棵樹,看看彼時我已離家走出了多遠。

記得外婆病逝那年,因為時間關係,弔唁完我便直奔渡口回城。在半路上我又習慣性地朝自己村子的方向張望,卻彷彿沒有看到我家的泡桐樹。回城的當晚我便做了個夢,夢見那棵高大筆直的泡桐樹倒坍了,地上滿是碎葉。次日我打電話給母親說這件事,母親笑著說,泡桐樹好好的怎麼會倒掉呢。可是不幾日母親便探聽到泡桐樹的確被人鋸斷的消息。原來那幾年村裡常有人罹遭不測,便有人迷信說是村裡最南邊的那棵泡桐擋住了風水,然後村委在我們家人未知情下擅自鋸斷了。

那些樹會認得我


我感到很可惜。但轉而又想,如果泡桐樹的倒坍能換來村裡人的健康平安,那也算是泡桐樹的一份貢獻了。我願意相信那棵泡桐樹是通靈的,要不它何以託夢給我呢。現在回故鄉時,看到的,只是一個大大圓圓的樹樁。那一圈圈細密的年輪記載著小村幾十年的風雨滄桑。我後來又好多回夢見它。我記得有一次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被人追殺,我就躲在了泡桐樹下。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它已是老家的另一個代名詞了。

記得泡桐樹的邊上,曾經生長著一株小小的柚子樹。那株柚子樹終年只是一張扁擔那麼高,未結一顆柚子,彷彿長不大的侏儒。祖母曾給解釋說那是因為被泡桐樹遮住了陽光雨露。於是我常想著柚子樹會不會覺得委屈。那些樹在年少的我眼中和人一樣有著鮮活的思想。後來老木屋拆遷,那株柚子樹也被挪過了地方重新種植,不到一年光景柚子樹便竄得老高,並且結了好多癟癟的幾乎不能食的苦澀柚子。只惜的是一年後柚子樹終於壽終正寢。我不由便惋惜當初它不如就活在泡桐的廕庇裡,哪怕就那麼長不大呢。

除卻泡桐樹和柚子樹,後園的其它樹都自自然然地生長著。那棵楮樹還在,那棵桑樹還在,那棵柳樹還在。楮樹在老家被稱作谷樹。我記得老木屋的門前也種了一棵的,但只剩後園這棵了。谷樹的葉子是可以用來餵豬的。年少時祖母常常拿了一個口上箍了鐵絲的破麻袋,到谷樹下來捋谷樹葉。谷樹上結著一種狀如楊梅的帶漿果實,吃在嘴裡有點甜味。但只有那些貪吃的男孩會吃,我是不吃這個的,而況谷樹的葉子和果子的濃漿弄到手裡黏糊糊的,弄到衣服上怎麼都洗不去。

我喜歡吃的是桑葚。桑樹的葉子可以喂蠶,但我從未養過蠶。我只盼著桑樹上那紅紅的桑葚變成紫黑色。桑葚在三四月未成熟時是白色或紅色的,到五六月就晶亮黑透了。一串串垂掛在枝頭,散發著誘人的香甜氣息。那時的祖母已過六旬,可是身體健朗,行為敏捷的她常常攀爬到桑樹上,去摘了桑葚給站在樹下眼巴巴地翹首仰望的我和弟弟來吃。我和弟弟常常嘴唇都吃成了紫黑色卻還意猶未盡。樹上有洋辣子——那是一種善於偽裝成葉狀,毒性卻不亞於螞蜂的害蟲。祖母從樹上下來時,手背常常就被洋辣子盯了好幾個紅腫的大包。

那些樹會認得我


後園臨近池塘邊上有棵歪脖子柳樹,年少時我常常爬到那棵柳樹上,然後雙腳伸進清凌凌的池水裡來回晃盪。有時我會好奇地摘下一片包了捲心蟲的柳葉,把那如枯樹般的外皮剝開,看看那蟲子長什麼樣。人們都說“無心插柳柳成蔭”呢,可我記得曾把折下的柳枝插進泥土裡,卻終究沒有成活。記憶中倒是有好多回,媽媽把折來的細柳條高高地插在堂屋大門的門縫裡,警告我和弟弟說,誰不聽話就用柳條打誰的手掌心。而我和弟弟之間總是我不聽話的次數居多,某次挨柳條抽打的記憶至今仍未抹去。

後園裡還長著好多楝樹。村裡的男孩常常把楝樹上結的苦楝子裝進彈弓來玩的。楝樹是後園裡數量最多的樹種。也許有些是從來就那麼野生著的,其中有一棵卻是我和一個名叫曉蘭的女孩共同種下的。那時我已十五六歲,十五六歲的時候我人緣好得出奇,很多同齡女孩都視我為她們的知己。曉蘭就是其中一個。我記得那次是週末,曉蘭想到我家來玩。我們騎著自行車走在半道時,曉蘭看見了路邊有棵楝樹的樹種。她覺得可惜,便撿起來說是要栽到我家屋後去。我記得自己當時很不以為意的,因為後園有的是樹,而況我們騎著車子,在自行車尾座上夾帶一根這樣長長的樹,有點不成樣子。可是曉蘭卻堅持著。也許要虧了她的堅持,讓我們有了一次在老木屋的後園共同栽下一棵苦楝樹的記憶。儘管,我已不記得那是諸多的苦楝樹中的哪一棵了,可這無關緊要的,在那些樹之中,有一棵,是我十五六歲時和一同齡女孩友誼的見證。

我有時想著,有一天,當我黑髮變皤,皓齒松落,目光渾濁衰老到過往都已依稀的時候,當我再回故鄉,當許多的故鄉人都變為生疏的時候,那些樹會認得我的。那裡的每一棵樹,都承載著我年少的一段過往。而所有那些樹,都共同見證著我這幾十年風雨人生路中的成長。我有時覺得故鄉與人的關係,就如同樹根與樹梢。無論樹梢向天空伸出多遠,無論樹根向泥土紮下多深,樹梢與樹根永遠隸屬著同一棵樹;故鄉和人也是這樣,無論你走向哪裡,無論你離開多久遠,故鄉的臍帶永遠都牢牢地連接著你漂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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