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奶 奶

肖魯仁

在我小的時候,人們話語體系中流行一個“破”字,比如,我母親就曾給我起了一個外號叫“破日所生”。因為我平時總在家裡搞些小破壞:澆滅一爐火,摔爛一隻碗,丟了一雙鞋,時不時還把身上衣褲弄破……每當這時候母親總是大發雷霆,連罵帶揍。而我奶奶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態度:“芝先生(母親是小學教師,名字中有一個芝字),你莫罵他,莫打他,毛坨(我的乳名)乖喲!”然後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回了爺爺、奶奶的住處。

奶奶家離學校只有一里路的樣子,卻完全是農家的景象:低矮、擁擠的房屋,屋裡老舊、鬆動的傢俱,堂屋前搭的雜屋裡養著一頭牛,滿地跑著嘰嘰喳喳的雞鴨,到處有一股農家特有的腐臭味。奶奶可能知道我有愛動、愛留痕跡的喜好,一回家就乾脆給了我一把栽秧苗用的小鋤頭。我拿著小鋤頭高興極了,這裡敲敲,那裡挖挖,搞得家裡到處都是痕跡。有一次,我在奶奶的臥室中間挖了好幾個洞,她進來後一點也不生氣,而是說:“喲喲喲,我的乖孫怎麼這麼能幹,挖出的小洞像花朵一樣好看。”我就是把大瓷碗摔在地上,搞得一地碎瓷片,她也是急匆匆把我先抱起來,摸摸手,摸摸頭,然後用嘴吹吹手和頭,好像自言自語:“沒破就好,沒破就好,乖孫漲力氣啦,別把爺爺奶奶的碗摔破了好不好?”

童年就像門前池塘裡花草的掠影,說著說著就不見了。我讀書以後,就漸漸知道爺爺奶奶生活的不易。儘管爺爺奶奶有7個子女,但除了我父親在鄉鎮中學教書以外,其餘子女全部在農村。在那種年代叔伯姑姑們連自己餬口都不易,當然也沒有多少餘力供養爺爺奶奶。後來經過協商,形成了責任和義務的分配:農村子女負責爺爺奶奶的口糧,其餘所有生活開支由我父母承擔。那時家裡煮了好菜,父母往往用半大的搪瓷碗盛出一碗,然後用平底碗蓋上,再用網兜兜住,要我趁熱送到爺爺奶奶家去。通常我也就和爺爺奶奶一起“分享”這碗好菜,奶奶總往我碗裡夾菜。我肯定比在家吃得更多,因為家裡剩下的那一半,除了父母,還有哥哥和妹妹要吃呢。

有一次,在大約連續一個月的飯菜中沒見到肉以後,父親不知從哪裡突然搞到一斤五花肉,那天下午肉下鍋以後,我就沒離開過廚房,空氣中總是飄著甜甜的、誘人的香味。煮熟裝碗的時候我對母親說:“我已忘記了肉的味道。”母親一邊罵“你這個好吃鬼”,一邊用勺捥了一小塊肉放到我嘴裡。那一下我整個人都酥了,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就是這塊肉引發我無窮的慾望,使我沒能抵擋住路上的偷吃。後來我知道,慾望的釋放,關鍵是要管好第一步,第一步沒管好,後面往往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偷吃第一塊肉以後,邁開不到三步就想吃第二塊肉,吃了第二塊,馬上又想吃第三塊。結果路沒走完一半,碗裡的肉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後來,我乾脆坐在路邊的竹林裡把肉吃了個精光,湯也全部喝掉。

奶奶家是肯定不能去了,馬上回家也不行。這時我心裡三分懊惱,七分後悔。在糾結與煎熬中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反正是在奶奶溫暖的背上,周圍黑魆魆的,已經是晚上啦。奶奶把我輕輕放到家裡的床鋪上,然後走到客廳的大房間裡和我母親說話:“芝先生,不要每次有點好吃的東西都送給他爺爺和我嘛,你們自己也要留一點吶。”在和母親的一番對答後,奶奶又說:“還是營養不良,要不也不會在山上說睡就睡著了。我這裡有個五分錢的銀角子,你明天讓他去買個糖吃。”

聽到這裡,我躲在被窩裡哭了,後悔自己把肉全部吃掉,沒有留一點給爺爺和奶奶。

奶奶是民國初年以童養媳的身份嫁給我爺爺的。奶奶嫁過來以後,桑麻漿洗,一日三餐,侍奉公婆,哺育幼小,深得一家老少的敬重。聽叔伯姑姑們說,奶奶養育7個子女,個個照顧得無微不至,用他們的話講就是“個個都看得重”。她從不對子女們使臉色,重話都不說,更不用說動手去打他們了。但子女們個個敬重她,聽她的話。她和爺爺更是琴瑟和諧的一對。族親們說,奶奶一輩子待人和和氣氣。

我叔叔曾親口告訴我這樣一樁事:他小時候,奶奶帶他到家裡的菜園去摘豆角,兩人摘著摘著,突然發現菜園那頭也有人在摘豆角。“肯定是小偷。”我叔叔說,“我正要大喊,你奶奶使勁把我扯到胸前,捂著我的嘴小聲說:‘菜園那頭是很高的石坎,你一喊,說不定那人就從坎上跳下去,摔傷了怎麼辦?’我說:‘你說怎麼辦?就讓他偷嗎?’你奶奶說:‘他只有一個人摘,我們有兩個人摘,肯定我們摘得更多些。你別看他,快摘豆角就是。’就這樣,我們摘完豆角回家,至今也不知道小偷是誰。”

我小學快畢業時,爺爺去世了。奶奶一下子老了許多。父母擔心奶奶一個人孤獨,要我陪奶奶一起生活。那時我已沒有了“搞破壞”的行為偏好,但天天纏著要奶奶給我講故事。什麼田螺姑娘、黃香暖席、臥冰求鯉就是那時從奶奶那裡聽來的。最有印象的是一個母子分離後重聚的故事,奶奶說,人家告訴當兒子的,母親和他相隔十萬八千里,兒子回答:“莫說只有十萬八千里,十個十萬八千也要行(尋)。”奶奶用連哼帶唱的拖聲講這兩句話,幾近失明的雙目顯得空洞而邈遠,就像安徒生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姑娘那雙滿是憧憬與嚮往的眼睛。

奶奶是猝然去世的,應該也沒有遭受痛苦的煎熬,只是那時我不在奶奶身邊,沒有給她以最後的安慰。

後來每次回故鄉,家鄉的親人會指著一片遙遠的山崗說,爺爺奶奶都埋在那裡。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奶奶,不要緊,我會去看你的。”我心中又不禁想起奶奶曾經給我講過的故事:“莫說只有十萬八千里,十個十萬八千也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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