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我必須承認他老了,而且沒有力氣像我喜歡的學者或是明星那樣老得優雅從容。他老得不甘心,比滿臉皺紋更令人難過的是,他臉上努力做出擺脫地心引力的誇張表情,在微信上興奮地用著網絡流行語,這樣的搭配更顯得滑稽,而且不夠勇敢。

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他沒法在焦慮失措的五十歲寫下《兔子,快跑》來自我療愈,或者看一部《美國往事》來挖掘內心殘缺,甚至都沒有嗓音條件在ktv裡唱一首李宗盛的《山丘》。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一個平凡的公務員,在他不得不戴上老花鏡看感冒藥片說明書,突然在一天查出高血壓就開始吃“醋泡花生”,怎麼就他媽地忘了剛才說到嘴邊的話,被警告存在前列腺肥大風險的中年微胖開始關心每天的微信步數,面對穿著大頭皮鞋叫做“中年”的典獄長,他所有心中苦楚的曼妙就剩下忍得住。

有一天早上,我走進他的房間,聞到臥室的氣味,那氣味讓我傷心了許久,那是屬於老人的味道,老人的身上、房間、衣服裡,都有掩蓋不住的老人氣,身體的消化不良,刻意保持的肥皂清潔和衰老本身的味道,聞起來有著像潮溼的木屑氣,有一種疲憊溫暖。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馬爾克斯《迷宮中的將軍》通篇散發的就是這種氣味,原來血脈噴張雄心大志征服過的版圖,如今上年紀的玻利瓦爾潰敗地退出,整個旅程都是這個味道。我想,中年危機的最初表徵,就是這種味道的出現,之後會伴隨他幾十年的老年時光。

在很多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跟父親相處,我們不是各自做各自的事,就是因為小問題生氣,在很大程度上,處理家庭關係上,根本沒有成功學。爸爸他們開始中年危機的時候,也變得更加敏感,更加不能被冒犯,也更加心腸軟。有時候小氣到跟門衛爭論停車費,有時候又善心大發,深夜買回老奶奶所有的西瓜。我沒法跟爸爸討論任何關於此的話題,家人是最親近的人,但總是彼此錯過,都是要互相猜心思的,以為對方明白卻往往不是這樣子,很多溫柔的話屈從了尷尬症,總是以對方最痛的方式表現出來。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就像我,我只能短暫性地迎合他,不揭穿他,但很多時候,又沒有忍住,去冒犯他。我恨鐵不成鋼地想讓我爸爸不是一個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的大叔,我希望他一直像三十歲時候的樣子。但是,就像我沒有活成我爸爸期望的樣子,我爸爸也中年危機得違揹我的祈願。我們一家人,到最後都讓彼此失望。

爸爸的衰老感總比媽媽來得強烈,跟哥們在一起的時候,誰也不能承認中年危機這回事吧,都要一起喝著白酒,抽著煙談政治八卦吧,談得沒意思了,就開始彼此討論兒女以後成家的生活。爸爸的衰老很不容易被發現,三十四十歲似乎沒老過,身體也能縱容不少壞習慣,不知道怎麼突然有一天就中年危機了,想要給整個美洲帶來自由的玻利瓦爾怎麼就開始失眠,陷入迷宮了?怎麼就從還看NBA的小夥子變成了《閒人馬大姐》裡的王援朝,被憂傷浸透著臉,有點垂頭喪氣,又有點不服氣。這真是我們所有中年危機的父親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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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朱自清的《背影》,太純正太溫情,以至於有流淚的教育意義。父子父女之間的情感,有時候,沒法這麼只有感動,它還包含了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永遠說不出口的溫柔和與衰老作戰的疲憊。就像《東京物語》裡,那位比我們父親更老的父親,在東京看望完子女,跟老朋友說,“相比起來,我們的孩子們已經很不錯了”。

爸爸的中年危機改變了他,也改變了我,衰老像蒼鷹從我心頭飛過,留下了可怖的陰影。但也因為是身邊親近的人,我也感到安心,我們地球上所有人,都逃不過逐漸老去,而父親正在給我拙劣示範,如何坦然接受青春不再。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這種衰老的陰影給我新中國留下的隱疾也經常發作,在喜劇《極盜車神》上看到凱文史派西的老臉,我不能自己地傷感起來,他還是那種依舊能掌握全局的篤定表情,但是在鬆弛的皮膚暗暗告訴你,他是在撐著的,失控的局面也許永遠不會出現,也許就在下一秒。他快速說話的停頓間,似乎能聽到粗重喘息聲。縱然凱文史派西這樣的帥哥,老起來也沒法體面,普通人更是老得五花八門,誰都沒能更幸運。至於我們的父親,只是作為初學者之一,沒法嫻熟優雅,只是失意的王援朝。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之前不是有關中年油膩的話題討論嗎?說實話,除了單純道德方面的事情,任何中年男人都逃不開油膩,新陳代謝會慢下來,年輕的壞習慣會來複仇,眼色變得渾濁,氣息變得粗重而有異味,體面地變老只是現代消費主義和年輕文化製造的幻覺,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油,也許才是人生的真相。


當我們的父親中年危機時


作者 | 十八公

插畫 | 均來自Behance

版式設計 | 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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