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剽悍女文青的最後十年

1.

1975年5月,丁玲從秦城監獄出獄。

她收到的釋放通知是:沒有發現新問題,在獄中態度良好,因為歲數大了,身體有病,中央決定不再給她分配工作,安排其到山西省的長治,每月給80元生活費,國家養起來。

這一年丁玲71歲了,身體不太好,得了糖尿病、關節炎,腰椎頸椎也有問題,還沒來得及在北京看看病,出獄後便立即被送到山西省長治市嶂頭村。隔了一天,她的丈夫陳明也被送到了嶂頭村,這是夫妻倆時隔6年第一次見面,自他們6年前在北大荒流放時,丁玲被關進“牛棚”,隨後入獄,就再沒見過。

分別6年,劫後重逢,丁玲只是感慨地嘆了口氣“哎呀,這個地方好!”陳明回她“兩個人在一塊兒就好。”

中国最剽悍女文青的最后十年

在嶂頭村的日子,夫妻倆很知足,他們一開始借住在當地公社的一位社員家,跟幾家人共用一個院子,鄰里關係和睦,丁玲和陳明還因為燒炕中過一次煤氣,多虧了住在隔壁的房東一家及時發現找來醫生。

陳明在隊裡的果園幫忙,每個月有129元工資,加上丁玲的80塊,除了負擔生活費,和丁玲每週去衛生所治病的費用,還能每月給丁玲的兒女們寄50塊錢,這個月寄給在北京的蔣祖慧,下個月就寄給在上海的蔣祖林,兄妹倆都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不過他們很快又來信讓丁玲夫妻別再寄錢來,自己留著用。

村裡後來空出一個大院子,三間房,原主人老兩口死了,丁玲和陳明打算搬過去。有一位會看風水的社員告訴他們房子風水不好,大門對著後牆,後牆角上是個缺口,氣都跑了。陳明聽了,笑著跟他開玩笑,說自己和丁玲都是有晦氣的人,晦氣剛好就能從那個門走了,挺好的。

搬進大院子後,生活變得自在了不少,丁玲身體好了一些,開始恢復寫作,她想寫一些關於流放和文革時期的回憶錄,她還有了一間單獨寫作的屋子,不再受人打擾,有時候陳明去市裡辦事,就乾脆把房間門鎖起來,就算有生人闖進院來也沒關係。夫妻倆還養了14只母雞,一隻大公雞,就像十多年前丁玲在北大荒的畜牧隊一樣,不同的是現在他們可以吃上自己養的雞下的蛋了。陳明還特意在院子裡種了山藥,他聽說吃山藥對糖尿病好。

丁玲和陳明在嶂頭村住了三年,期間經歷了毛主席、周總理和朱德的去世,可惜追悼會遠在北京,他們去不了,也不能去。丁玲想為《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寫一篇續作,取名為《在嚴寒的日子裡》,然而直到離開山西最終也沒能完成。

2.

丁玲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

1978年的時候,公社黨委書記來通知丁玲,決定給她摘掉右派份子的帽子。後來在作家協會的幫助下,丁玲和陳明夫妻二人終於在1979年初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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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趟回京來之不易,夫妻倆主要有兩件重要任務,一是為看病,二是為了平反。丁玲的右乳被檢查出一個腫瘤,她決定把做手術的時間推遲一年,因為她還想爭取時間寫一點文章,她才剛恢復稍微正常的生活。於是1979年的一整個夏天,夫妻倆人要麼在北京的友誼醫院住院,要麼在隔壁的友誼賓館寫申訴材料,為此還推辭了不少文化界朋友的探訪。

儘管飽受病痛折磨,晚年的丁玲卻依然保持著充足精力,她一邊上訴,一邊寫回憶錄。

然而令如今不少學者疑惑的是,年輕時叛逆不羈、永不服輸的女青年,蒙冤受難後,寫出的回憶錄卻跟大多批判控訴的文章不同,反右派鬥爭之後,一大批文化名人下放到艱苦邊遠地方勞動改造,但是以樂觀昂揚格調描述改造經歷的,大概只有一個丁玲,只有一部《風雪人間》。

她說自己在臺上跪著挨批鬥,背上踏著一隻腳,這時來了兩個女造反派,大聲呵斥她:“你這個壞東西,你站起身來,抬起頭來,讓大家看看你那個鬼樣子。”這反而讓她能直直身子舒口氣。晚上造反派抄家,把電燈泡拿走了,還想在暗中打她,這時一個跟著造反派進來的人把她拉到背後遮擋起來。

還有一個跟她同住一個“牛棚”的婦女,被誣陷為漢奸,“老三篇”背不下來,丁玲幫她說好話:“她是文盲,很用功,我們倆成天都在學……”那人後來要釋放回家去過年了,卻衝著丁玲嗚嗚哭:“剩下你一個,你怎麼辦。”面對這些種種,丁玲總說:還是好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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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時期的丁玲。)

她雖然上訴為自己平反,卻不寫文控訴,這讓不少朋友,甚至普通人為她曾經遭受的苦難抱不平。比如聶華苓和她的丈夫保羅,丁玲和陳明後來受邀訪美,跟聶華苓夫婦輕鬆地聊起文革時的故事,保羅聽完大惑不解“我不懂。受了罪,捱了打,坐了牢,沒有一句怨言,還笑得那麼開心,好像談的是別人的事。”

沒人知道她究竟是真灑脫,還是被極致的禁錮後打磨出的小心翼翼,她雖然也在日記裡寫下舀糞水、穿爛鞋的經歷,每天在溼滑的路上艱難奔走,秋天雙腳裂口子疼得不敢下地……但也會豪邁地說自己“不是那種一打就倒,一打就跑,吃安眠藥、上吊的人。這就與灰色的人生觀劃清了界限。”

早在1975年,她還在給兒子蔣祖林的信中說過:“一個大的運動,一個大革命的進程中,總會有某些人吃了一點苦頭,某些人沾了一點便宜”,“把這些作為革命,特別是革命前進中的不可避免的現象去看,就沒有什麼憤憤不平,就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

她不光自己不願控訴,也不太願意看別人控訴,比如她對傷痕文學就頗有微詞。1982年7月,她回答《延河》記者提問時又說:“不能只看到個人有傷,難道黨沒有傷?國家沒有傷?……住房破了、漏了,你不去補漏,還要去戳,不是漏洞更大了麼?”

說這些話的丁玲,已經很難讓人將其和曾經那個高呼著個性解放、男女平等,寫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和《三八節有感》的丁玲聯繫到一起了。她也不願意人們再提起那些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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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1月,丁玲在瀾滄江上。)

3.

1980年,丁玲恢復黨籍和政治名譽。

平反後的丁玲重新回到文化界,儘管大家對她的關注點似乎從寫作變成了文革時期的經歷。她開始頻繁出席一些會議的發言和講座,也慢慢願意接受國內外出訪的邀請。儘管有時會因為活動太多,不得不躲到天津去,好專注於自己的回憶錄。

她也拜訪和接待了不少老朋友,葉聖陶、趙清閣、美籍華人作家於梨華、日本女作家吉佐和子、《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日文譯者三好一夫婦等。

她還回了趟家鄉,湖南臨澧,那是她整整60年沒回去過的地方。她曾經在那裡長大,從那裡出發到了北京、杭州,經歷了弟弟的死亡,胡也頻的千里追逐,懷孕後回家被族人唾棄,此後便與蔣家斷了來往。而這趟回去,她似乎放下一切,臨走前還做了一場動情的廣播講話《再見吧,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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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2月,丁玲與母親餘曼貞、兒子蔣祖林合影於湖南常德。)

1982年秋天,丁玲去看望左聯時期的老戰友關露,她聽說她得了腦血栓,右半身行動不便,沒有車,也沒人照顧。見面後,兩人很激動,關露還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述自己要出一本左聯回憶錄的事,她說自己終於等到了消息說中央要為自己平反,她“中風後幾次想死”,可是一想到自己和朋友的冤案還沒有平反,“我就想我得活下去”。

這一趟訪友讓丁玲很受觸動,她想起曾經整齊漂亮、笑口常開的關露,只覺得現在這個瘦骨嶙峋的她“太瘦了,這房子太小太舊了”。於是回去後立刻跟作家協會反映關露的困難,得到可以為其換房的消息後,她又特意去關露家中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然而房子還沒來得及換,兩個多月後,12月6日,丁玲在家中突然聽到一個噩耗:關露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了。

4.

丁玲晚年多次說過,她要寫完三本書,一本《在嚴寒的日子裡》,一本南京回憶錄,一本北大荒回憶錄。《在嚴寒的日子裡》她始終沒有寫完,1979年回京後甚至沒有再動筆,《魍魎世界》和《風雪人間》兩本回憶錄只是大致完工,丁玲去世後,才由陳明加以整理補充後出版。

1985年,丁玲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這年的10月8日她再次入院,而這天,離她的81歲生日只差4天,這次入院後,她就再也沒有出院。

10月12日,家人們為丁玲過了她的最後一個生日,只有陳明,女兒祖慧、周延、孫女小延等在醫院陪著她,有點冷清。陳明回憶起一年前,丁玲的80大壽,不少好友張羅著為她好好慶祝,嚇得丁玲準備躲去武漢出席討論會。然而朋友們的盛情躲不過,他們提前在10月4日幫她慶祝了生日,丁玲那天穿著棗紅毛衣、黑色馬甲,精神很好,她當晚還高興地表示,自己不覺得已經80歲了,好像剛剛18歲。

時間不過一年,這次住院,丁玲甚至連講話也不再像從前“底氣十足”了,她經常感冒,昏睡,全身乏力,食慾不好,她自己也感覺到病情嚴重。陳明知道她可能偶爾會想寫字,特意買了一本綠色封面的日記本給她,丁玲第二天就在上面寫下第一篇日記:

“昨天柏遐贈我此本日記本,他希望我拿起筆來,是他用這本書,這本小書在督促我拿起筆來。我是該抓緊時間了……可是我總懷疑我的病正在加重,眼睛真的快看不見了,模糊度超過以往很多,腫也是在加重……我現在只希望我能說話,記憶裡可以,就這樣再活幾年,能講一點就講一點。寫,實在太難了。……世界上沒有可怕的事,可怕的就是自己拿不出力量來。柏遐你看了這開場白,一定要失望的,我不希望你失望,但我又不能瞞你,還是寫了我的真心話。請你原諒我。”

1986年2月8日,農曆除夕,陳明代表全家給丁玲寫了一封信,讓孫女小延讀給她聽“此刻,我們全家人的心都貼在你的心上,同你一起,歡迎新春的來臨……”

大年初一早晨,丁玲聽著街上喧囂的鞭炮聲,突然說道“雪峰就是這個時候死的”。

馮雪峰是她年輕時得不到的愛情,她們曾經相愛,又分開。那時候,她的身邊還有愛她無微不至的胡也頻,還有懂她敬她的沈從文。人生匆匆數十載,她後來見證生離死別,友情的決裂,信仰和性格的轉變讓她傳奇一生,而命運最終也一樣歸於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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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與胡也頻)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醫院逝世。

參考: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陳明《我與丁玲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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