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藜 攝
不知道當年玄奘萬里西行歸來後的那些秋天，看著長安城久違的秋色，他心裡會湧上什麼樣的感覺？他或許會想起在西域的路途中渡過的十七個秋天，當時無不覺得深刻，但此刻居然全都模糊了。但那用長久的艱辛交換回的碩果還近在眼前，人生至此，似乎也沒什麼遺憾了，他覺得心安。秋分之後，長安的天慢慢黑得早起來，眼前景緻雖還留有盛夏的餘韻，不荒涼不蕭疏，乍眼望去，處處仍見繁盛，但秋涼畢竟是上來了。處暑後總算慢慢消下去的躁熱，也徹底不見了蹤跡。乾坤能靜肅，寒暑喜均平，這是個剛剛好的時節，人們會覺得很舒適，很平和，會想念很久前的事，也願意多走出戶外，融入這個溫和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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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塔下從來不缺少人。當年玄奘用來安放從印度帶回的經像而修築此塔的時候應該並沒有想到，千年之後，當時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連同唐王朝一起煙塵俱散，但這座塔雖頻遭傾頹，卻仍固執地保有著昔日的某些結構，牽扯著這座古城的前世記憶。《天竺記》中記載：“達嚫國有迦葉佛伽藍，穿山石作塔五層，最下層作雁形，謂之雁塔。”昔日玄奘西行曾建此塔，故取此名，後來為跟薦福寺雁塔區分，稱作大雁塔。儘管在周圍的風貌控制下，它有些孤高地被凸顯出來，但前人詩中什麼“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的形容，還是有些太誇張了。現在看來，它實在不算高，如果不是強行闢開這麼一塊空地，它恐怕早就被淹沒在現代大樓的包圍中。但與現代城市的變化速度帶給人的隱隱恐懼相反，它久久地在那裡，久到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習以為常。這種恆久讓人覺得安定，一千多年，它究竟看到過多少事？一千年後，它還會在這裡嗎？
秋分一過，塔下一貫的喧譁熱鬧就此消褪。肅烈的秋氣開始隱隱掀起苗頭來，草色雖還青翠，荷葉尚且亭亭，紫薇和木槿也仍開著，但枝頭的柿子已經紅得發亮，高處染了金邊的銀杏悄無聲息地掛上了果，簷下的南天竹開始斑斕起來……這一切變化都是無聲的，等你開始留意，草木多時的暗自努力便豁然湧至眼前。“天地始肅秋者，陰之始”，在這之後，過盛之物則當殺。而此刻眼前的蔥蘢更像是一場迴光返照，很快，登塔的人們就能看到“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的景象了。這些時節演替間的大動作，人世有察覺，塔與佛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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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秋分到底是溫潤的好時節，古樸的大雁塔就像一個溫厚的長者，恰好與它氣質相宜。除了遊客，隨處也能見到閒庭散步的本地人。正是桂花季，花香濃郁喜人，有相攜的老人被吸引，停在花前。老爺子拿著手機拍照，老太太的手都已經不自禁地伸了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回來。行經一個小池塘，荷花早已凋盡了，只剩荷葉還亭亭著。與一對中年男女擦肩而過，恰好聽到女人嗔怪男人：“你不是說帶我來看荷花嗎？花呢？”不禁莞爾。一個明顯不合時宜的約定，當中包含了多少被匆忙吞吐的歲月。但願景終歸是好的，或許是忙碌了大半輩子，至此終於才有了關注時節風物的閒情，不過這樣的事，什麼時候都還不晚。不時見到三兩個穿著漢服的姑娘們從身邊走過，還有個一身紅衣的姑娘，拿著個簫管坐在高處，姿態瀟灑，神色卻有些拘謹，下面有人在給她拍照。在西安常能見到有人穿著古裝參加各種活動，人們不以為意，匆匆走過。
雖說“春分秋分”都是“晝夜平分”，同為一年當中均平的好時候，但秋分時節的一切都顯得慢慢的，與春分時的輕快靈動不太相同。古人在《月令集》中記載秋分三候：“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這些都是隱藏在自然中的秘密，那時天地安靜，再細微處也能被敏感體察。而今城市中眾聲喧囂，人們感知的觸角也退化了，節候的分界像是再不與自己關聯。不過，若是遇上存在感實在強的風物，那也是避無可避的。避無可避的好物，秋分時節，在桂花。賞花之趣，一定要情境相宜，才能深得其味。在大雁塔西邊有一座高臺，臺上有畫欄，欄邊有一株金桂一株丹桂，都有了點年頭，樹冠很大。站在臺上，遠近燈火掩映，古塔彷彿觸手可及，塔上風鈴不時作響，明月掛在簷角邊，清甜香氣裡有草蟲低鳴。這個時刻，就像是整個秋分時節的美都歸你一個人。“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當年李賀為物是人非、盛衰不可逆而傷懷，如今千年交替，人與物早又換了幾輪，但面對眼前的這一刻，我只覺得滿足。多少人行到地盡頭，卻仍對咫尺之外的美全無察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節氣裡的幽微之美，常常為此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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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臺下有步道，每次回去時都會經過，道旁立著許多鐫刻的唐詩的燈柱，上面都是唐人的詩作。隨意瞥過去，常見“憶長安”“題名處”“春日遊”“思往日”之類的字眼，都染著古銅意味。無意間瞅到賈島的一首詩，很合當下這個時節，停下來讀完：
病身來寄宿，自掃一床閒。
反照臨江磐，新秋過雨山。
竹陰移冷月，荷氣帶禪關。
獨往天台意，方從內請還。不算是“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那樣漂亮的句子，但讀下來也是舒服的。我正經歷著的這個秋分，承繼了從前無數個秋分的記憶，此時我此刻身在之處，也正和千年前許多人的腳步重合，這樣無以名狀的連通感，讓我很喜歡。
欄目策劃：李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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