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路:長寧遺珠,騎士出沒,西郊舊界

新涇港與羅別根河

在上海,“西郊”是個容易誤導和誤讀的詞,譬如在市區的西角赫赫有名的西郊公園,即今上海動物園,以及今天還保持名稱的西郊賓館,等等。但是,上海城市化的疆界早已經大幅度往西去了,原先的西郊地區不僅早就不是郊區,而且從全上海的地理位置的角度來看,甚至是居中偏北的。不過在一個世紀之前,這裡不僅僅是市區繁華的徹底終止之境,同時也是上海受洋人影響所波及範圍的最西之界。

在今上海動物園的正東,流淌著一條半黃不清的小河——新涇港,河東岸有一條“小馬路”,除卻路口,南北向各有隻一條車道,與寬闊的六車道的虹橋路相匯處,程家橋的農工商超市一如往常地向西南方向開門迎客,旁邊是多年前才治理好的新涇港,許多公交車已經不往這裡走了,不過這裡曾經還是條南北通道呢,它的名字叫“哈密路”。與絲綢之路上的名城同名,似乎已經夠有西域風情了。

但在一個世紀之前這條河的名字還曾叫過Rubicon Creek(羅別根河,另:該河的官方名字之一為Sing Ching Kong即新涇港,見工部局1902年報及1903財年預算報告),而這條路的名字也是依河而起,叫作Rubicon Road(羅別根路)。

美國國會圖書館網站上有一副1918年的上海地圖,其中在地圖左上角有當時不屬於市區的西郊略圖,當時的虹橋路已經築成,名字也和今天一樣,只是拼法根據滬音,如當年的徐家彙拼作“Siccawe”,曹家渡還叫“Zaokatu”等等。而Rubicon也按照滬語字音轉譯成“羅別根”。在這張地圖上,今天的上海動物園的位置上是當年只屬於洋人和少數高階層華人的虹橋高爾夫俱樂部(Hungjiao Golf Club),而在其右側則是曲曲折折的羅別根河和在其一旁的羅別根路;羅別根路向北一直通向貼緊蘇州河的白利南路Brenan Road(即今長寧路),而與羅別根路平行且最接近的是築成馬路是Warren Road(華倫路,即今天的古北路)。

據《長寧區志》有關新涇鄉一節的描述,“自光緒二十七年起(1901年),公共租界工部局強行越界築路,建庇亞士路(今北翟路,長寧路即白利南路延伸段)和羅別根路(哈密路)。”可見羅別根路也就是哈密路的築成約在20世紀初。又據道路建設一章可知,今天可以看到的早期道路網絡也基本為工部局越界築路而成。

哈密路:長寧遺珠,騎士出沒,西郊舊界

上圖即所謂“羅別根道路系統(Rubicon Road System)”,位於下面那幅地圖的左上角。圈中為羅別根路一帶,是公共租界為了發展西區的交通,未來進一步拓展租界區而修建的道路體系。其中虹橋路原計劃通往佘山,但後來因為遭到民族主義者反對和資金匱乏問題而作罷。

哈密路:長寧遺珠,騎士出沒,西郊舊界

1918年地圖全貌,以外灘為中心的同心圓標註了各地與舊美領館(原址為今海鷗飯店)的距離,每一圈相距0.5英里

來自古羅馬的名稱

說起Rubicon其實多少有些似曾相識;但是這名字雖是英國人起的,但不是個英國名字,甚至也不是人名,而是在意大利中北部存在的一條河,同一本歷史教科書,同一個名字,在世界古代史分冊裡稱為“盧比孔河”。

公元前一世紀,一個偉大的人在那條河邊說了一句偉大的話,“The die is cast/Alea iacta est.”這個叫蓋烏斯·尤利烏斯·凱撒的中年男子跨過了盧比孔河,違反了羅馬將軍不得帶兵過河乃至進入羅馬城的禁忌,追擊已成強弩之末的龐培,最終成為一個左右羅馬歷史的人。在那之前,盧比孔河是羅馬共和國的心理防線,如果北方來敵,那麼守住盧比孔河就是守住了羅馬。

我忍不住去想,那些越界築路的英國人們或許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態,沿著虹橋路一路西進,來到了羅別根河面前,再往前就不是他們熟悉的土地了,或許他們覺得這條河就是盡頭,他們或許不曾料到上海的盡頭其實還可以往西延展得更多。

撒紙賽馬與羅別根

不過,這純屬於妄測。根據一份早年的上海路名手冊顯示,羅別根路的命名是一群叫做paper hunter的人。說起paper hunt這項運動,中文稱之為“撒紙賽馬”,在國內被封禁的某視頻網站上有一小段視頻,大致就是一種賽馬活動。

根據東方網上的長寧區官方微博曾經做過的很多期歷史路名介紹,“羅別根路”的條目下也講到了這種運動。中英文資料均顯示,這種運動的起源是愛好打獵的英國人來到上海之後發現沒有什麼野趣,於是想找人扮演狐狸,但是角色扮演不夠刺激。

會玩的英國人想出了撒紙這種辦法,其實就是花樣賽馬,說實在的研究這個已經很久沒有人玩的比賽確實讓現代的人提不起興趣,不過卻讓當時的英國人玩得不亦樂乎,不僅設立獎盃,還有人下賭注,至於參賽的人,發展到後來其他外國人以及華裔都加入其中。當然最為不滿的是中國農民。

也許你會說,今天的哈密路往東不都是城市嗎?就算在城裡賽馬擾民,為何農民會不滿呢?先來看一份筆者找到的一則約百年前的上海旅行指南中是這麼寫的,

The best country excursion has been briefly described in thesection on the Bubbling Well Road. Drive to the top of the Jessfield Road, turn up Brennan Road; this gives a capital view of rural China. The travellerwill also see a likin station(水陸關卡)on the Soochow Creek at the Tajao village. After passing this likin station, turn to the left along the Rubicon Road ....then to the left again down the Hungjao Road(which is to be continued to the hills), thence home by French Road, or Siccawei and Bubbling Well Roads.

也就是說這次郊區體驗旅行是從靜安寺路的盡頭(南京西路與華山路交界處),從今天的靜安寺往北沿著極司菲爾路(萬航渡路)到白利南路(長寧路),到羅別根路(哈密路),然後從虹橋路折回。據說這一路可以飽覽中國鄉間勝景……

設想當年,如今大半個長寧區,原來是實實在在的上海西郊農田,每到週末都是神出鬼沒的英國騎手,在田間耕作的農民怎能不生煩惱?不過撒紙賽馬協會的人總覺得自己冤枉,因為他們的比賽大多實在秋收之後,春耕之前,土地都很硬實應該沒有影響,但是農民絲毫不買賬,氣量大些的可能偷偷挪動撒下的紙片,影響比賽的進程;而心眼壞的,甚至要設一些陷阱。不過比賽路線再長,到羅別根河為止好像是大家的約定。

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之後,公共租界想繼續往西把虹橋路一直通到佘山的努力因為華人的反對而最終擱淺。而隨著城市化進程,加上上海城市歸屬的幾易其手,這項運動也就慢慢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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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紙賽馬俱樂部成員的合影(轉載自treatyportsport.com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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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西郊農民與撒紙賽馬愛好者的衝突(轉載於historic Shanghai網站)

新涇港的“味道”

繼承了羅別根路的靈魂,1940年代中期重新命名的哈密路本應該是條很幽靜的沿河小路。南起虹橋路的程家橋地區,北至蘇州河南岸的北新涇鎮,貫穿原屬上海縣的新涇鎮,長期是上海西區一條重要的南北向通道。但是卻因為交通設計規劃的遲滯,附近居民區的人數增多、規模擴大,加上附近缺乏南北通道而被迫承擔了太多的車流。

因此在當年也就是九十年代初,如果乘坐91路,只要過了動物園就會在哈密路沿途堵上很久,有時走路未必比行車慢。很多時候車子確實是在前進,但是從長寧路/北翟路到虹橋路(哈密路的兩頭)就一直是車頭接車尾。此時車窗裡飄進來嚴重汙染的新涇港散發出來的惡臭和發酵後的一點點香……

在哈密路南段主要是農田和別墅,越往北越有城市氣息,而臭味的質感也略有不同,從動物糞便味轉成了人類生活垃圾味,還有些化工藥劑味,河對岸甚至還有矮平房裡的居民生活起居的場景,看得見他們在河邊洗菜洗衣(當然是自來水),還看得見直接往新涇港裡排汙的管道。

見到此情此景,很難想象那些剛來到這裡的撒紙賽馬的狂粉,是懷著怎樣的詩意把這裡和盧比孔河劃上等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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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地圖街景,被切斷的哈密路


哈密路的衰微

哈密路的衰微,或許也是這條曾經寧靜的道路最好的歸宿。90年代中期,它的“替代者”劍河路建成了,劍河路與哈密路正好呈X型交叉,成為今天新涇和北新涇地區主要的縱向馬路,而哈密路至少在北段和南段減輕了壓力,當然也因此顯得不怎麼重要了。中環建成之後,哈密路更是被中環高架攔腰截斷,天山路以北段和以南段徹底分開。其中天山路以南部分道路變成單行道,而兩者中間哈密路部分道路因為和高架重合就徹底消失了。

和羅別根路或哈密路一起起落的還有北新涇鎮。這個歷史上曾叫“蒲淞”的地方,曾經被工業汙染困擾,但也曾經有過航運、商業發展帶來的繁華,如今在城市規劃的變局之中,因為北虹路立交成型,原有的老鎮老街,該拆的拆,該造的總是會造,除了曾和這裡有過聯繫的人之外,少有人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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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圖為北新涇街頭,作者2011年拍攝於北新涇街道蒲淞北路一帶,目前這些建築都已經拆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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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立交橋團團圍困的北新涇新涇堂,作者拍攝於2011年6月,目前已經拆除並易地建造


邊界·羅別根

出國體檢的認證診所就在和哈密路相交的金浜路上,那是2012年的夏天午時,走在曾經髒亂擁擠的哈密路上竟然有一種靜謐的感覺。羅別根河和羅別根路如今很少有人會再提了,可能將來知道它曾經霸氣的名稱來歷和曾經風靡一時的撒紙賽馬運動的人也會漸漸少去了吧。今天的哈密路和當年有關的歷史遺存可能只剩下可樂路1號的息焉堂(見題圖)以及掩藏在龍柏飯店深深庭院中的沙遜別墅(也稱伊甸園,伊夫司,早年入口在羅別根路上,是羅別根這一名字的唯一延續),以及哈密路虹橋路路口附近的羅別根別墅。

在當年外僑眼中,羅別根路有時也是的中國和未知的中國的分界線。一本偶然搜索的中國回憶錄中,美國人Gulielma Fell Alsop所著的My Chinese Days, 記敘了作者在上海期間路過羅別根路準備折返市區時見到的兩岸情境:

“The Rubicon is the last outlying ribbon of foreigninfluence around Shanghai. Across it lies the pathless fields of China itself."

讀到這句話,想起某一夜坐91路回莘莊的家,車子駛過了程家橋,很快尖細的電子報站器聲響起,“歡迎您乘坐91路公交車,下一站:上海動物園,請乘客們從後門下車。We are now at Shanghai Zoology Park”,而我到家還有15站左右的路程要坐呢,在寬敞的虹橋路邊那明黃的路燈照射下,我蜷縮在剛找到的靠窗座位上,頭倚著窗,開始打盹了。羅別根路已經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在城市化的浪潮中變得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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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別根別墅,圖片來自於中文維基百科“羅別根別墅”條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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