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南唐後主李煜的《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一顆心隨著作者的詩句,和詩裡的女子,忍不住砰砰跳。月上柳梢頭,早已約好的情人,就要相見於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繚繞輕煙薄霧,更添幾分浪漫。郎啊,奴家從閨閣中偷跑出來,只為能一解相思之苦,這些等待的日子實在是煎熬。調皮的姑娘,脫下襪子,玉足跳躍在臺階上,手裡拎著精巧的金縷鞋,如逃脫聖殿的仙子,嫋娜美麗。那個要去私會的情郎是李煜嗎?是誰似乎不太重要,難為的是一見鍾情的苦難,見與不見都是煩惱,朝朝暮暮才好。
相見難,相思苦。也正是這最初的心動和隱晦的刺激,是男女間最為痴迷的所在,一旦明朗歸於日常,那種牽腸掛肚的感覺,也就不復存在。難得風流的後主,有絕世才情,寫下無數風花詞,如今讀來依舊動人心絃,他才華橫溢又玉樹臨風,身為一代君王,與一個又一個的美人生出情愫,那麼多的起落情緣,才是他才情詠歎的根源。經歷了繁華,滄桑落盡又如何,這只是宿命為他安排的一次生命旅程,體驗過人間疾苦,流連過花叢柳眠,於情緣中修行亦是他的使命。
因此,《相見歡》這個詞牌,成為李煜生命中刻骨的悲情。最早讀過他的第一首詩詞為: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年少時雖不懂愛情,但讀來感觸到的是無盡的悲涼,不是說好相見歡愉的嗎,為何總是這般愁雲慘霧,到了後來的後來終於明白,這才是愛情的滋味。這首典範之作,何止是在傷春,它真正涵蓋的是一個人所無法企及的所有生命缺憾,不僅僅是帶著幾絲李煜的失意,而真正蘊含了人生中的無數痛苦和體驗,所融匯的一種表達。
納蘭性德與李煜的情痴,各有千秋,卻都成為他們致命的傷痛。清少才子的《相見歡》是由不長的人生歲月裡,破碎斷續的畫面組合成的完整愛情故事:落花如夢悽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閒教玉籠鸚鵡念郎詩。他這一生相見歡愉的次數寥寥,更多的是在無盡的相思之苦裡,愁腸百轉。
宋人毛滂的《相見歡》曾在這秋天裡苦苦吟哦:十年湖海扁舟。幾多愁。白髮青燈今夜、不宜秋。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頭。宋詞的好就在於它的清晰傳神,簡短數字,所有的心事都令人明瞭。這一生能有幾個十年,不如意事八九,如今青燈孤盞唯有白髮相見,庭院裡凋零的葉和點點滴滴浸透相思的秋雨,都在訴說詩人一生寂寞的心事。說到底,相見歡少,相思苦多。
歷朝數代,《相見歡》成為詩人熱衷的書寫,因這世間人太過多情,然而讀遍相見歡,還是李煜的最過高絕,他的另一首《相見歡》亦為名篇: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終於脫離了宮廷的紛爭,他已成亡國故人,若說花間詞是李清照婉約派的壟斷詞風,李煜先生一改往日的細膩綺麗,以別有的惆悵勾勒出了一重境界。國之破偌滔天駭浪,就在他的筆下這麼被化為繞指柔。
自古情深累人,天下所有的相見都會滋生歡愉,同樣所有的相思都會令人愁苦,唯李煜的相見歡最為蕩氣迴腸,他的愁苦最過情深似海,最為風華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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