諮詢師筆記:憤怒吧,網癮少年

樓道里呼呼隆隆,凌亂的腳步伴隨著不斷的呵斥,我趕緊出門打探究竟。

只見樓道那端有一夥人齊呼啦地向我這邊湧來,還沒等我作出反應,這夥人已經來到我面前。

一位年長者問,你是易老師嗎?我說是啊,他說找的就是你啊,我們能進屋談嗎?看他們並無惡意,甚至都是期待的目光,我定了定神兒,把他們讓進了屋。這才依次端詳起他們。

屋內共進來五個男人,四個年輕的,一位年長的。四個年輕人當中,有一位的裝束略有不同,牛仔褲T恤衫,白色旅遊鞋,但這褲子鞋子T恤,基本上辨別不出原來的顏色,頭髮齊肩,一綹綹的看上去像長時間沒有洗過。進屋後始終不抬頭,一時間也看不出他的模樣來。

眾人坐定,年長者首先發言。

“易老師,我們這是從網吧裡把他給抓來的。我們我們一家人找了整整一天一夜,要不是派出所幫忙,還找不到他。”年長者氣喘吁吁,自顧自點上了一支劣質香菸。

“怎麼,他還上學?”我問長者。

“馬上就高三了,應該到關鍵時候了,可這不爭氣的東西竟然撒謊去上網,老師還以為他生病在家呢。直到他週末不回家,我們這才知道他一週不在學校,而是偷著去網吧了。”看來年長者是孩子的父親,一口口吸著香菸,整個諮詢室立刻瀰漫著濃濃的菸草味兒。

“孩子怎麼稱呼?”我稍微往後傾了傾身子,躲過一股濃煙。

“李明亮,叫他明亮就行。”旁邊一位像是哥哥的年輕人答話。

“明亮,喝點水,穩定一下情緒。我怎麼看著你們像是捉拿逃犯?”我笑著把一個紙杯遞到明亮手裡,他機械地伸手接了過去,是一雙纖細白淨的手。

“不瞞你說,真把我氣死了。剛上高一的時候這孩子學習成績不錯,學校教研室的電腦都是他幫著維護,老師們都說他將來能成為一名程序師。我們看著高興。他哥哥學習不好,當兵回來後在一個賓館當保安,還未成家,一家人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了,可是可是誰想到他會變成現在這樣子。”年長者掐滅菸頭,用袖口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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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吧,網癮少年

“這樣吧,請你們都回避一下,我和明亮單獨談談。”我把他們請進了接待室。當我走回諮詢室時,看到明亮用牙齒咬著指甲。“明亮,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站在他面前,摸了摸他油膩的頭髮。明亮很不情願地抬起頭,但還是不敢正視我的眼睛。身體極不自然地扭動著,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他們是怎麼找到你的,是不是動用定位儀了?我教你一個辦法,他們一定找不到你。”我坐在他對面,觀察著他的變化。“嗯?”明亮慢慢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似乎沒明白我剛才的話。

“對啊,我教你一個辦法,他們就找不到你,信不?”“你別套我,我懂。”明亮說話了,聲音微弱,像是剛剛送出喉嚨。“我套你幹嗎?我又不是私家偵探。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公安部門在尋找失蹤人員的時候使用的一種手機定位儀嗎?”

“什麼定位儀?”明亮終於抬起頭,我看到了一張蒼白得幾乎沒一點血色的臉。

“看看吧,你還自詡是電腦通,這點知識都不瞭解,就是隻要你開著手機,只要你發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馬上就能把你定位了。”“倒是聽說過,還真忘了這回事了。”

明亮終於把後背靠在了藤椅上,恢復了一個常態坐姿。“假設你這次不開手機,不發短信,他們是不會發現你的——知道你失誤在哪裡了?”我衝他詭異地笑了笑。“我,我只是想逃避,不想待在家裡或學校,悶得慌。”

“知道,換了我,有這樣的家長,有這樣的破學校,這樣的破教學制度,也會厭煩的。如果我有本事,早就跑到大城市發展了;如果更有本事,我就出國,去美國發展,徹底離開這個破地方。”

“老師你還挺有意思的,只不過……”“只不過咱們還沒有足以去國外安身立命的本事,對不對?就算是把你送到國外,你猜猜是什麼後果?”“被驅逐回國唄,人家叫限期離境,挺文明的。”

“也不一定,分去什麼國家。假設把你送到索馬里、阿富汗、利比亞、埃塞俄比亞之類的國家,鬧不好還能找到用武之地——在烈日下挖礦——也不一定會餓死。”

“我沒想過去那些國家,只是感覺到家裡很壓抑,學習沒啥大的指望,挺迷茫的。”

“於是你選擇了逃避。那你究竟想逃避什麼?”“不知道。”“逃避的結局是什麼?”“不知道。”“你想逃避到啥時候呢?”“不知道。”“你連這樣的問題都沒想過,你還有什麼資格逃避?!”

“可是,我實在承擔不起家長的重託,萬一我失敗了,我會怎樣,我自己都不敢想。再說了,很多大學畢業生不都在社會上混日子,也沒看出有多少出息來。”明亮似乎被我惹急了,開始了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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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吧,網癮少年

“你的意思是說,害怕辜負了家長的希望,再就是感到大學畢業後也沒啥了不起的,對嗎?”“對,我就是這樣想的。”“可是,如果你直接不打算完成學業,這就是對家長的交代?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大學生畢業後並沒有找到自己理想的職業,可是誰說過只要能讀大學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你其實對大學的概念很模糊,而這種模糊的概念讓你喪失了動力,也可能只是你不思進取、懶惰成性的藉口罷了。”

我用不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只見明亮雙手抱頭,使勁揉搓著打綹的頭髮,好像從喉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嗚嗚”的,聽上去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現在你很痛苦,也有很多話要說。你的鬱悶積壓得太久,也需要釋放,可是你沒有這樣的渠道,你只有在網絡上消耗時間和精力,這無異於把自己扔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我知道你想改變,也想變成一個健康陽光、積極向上的好學生,可是別人卻沒有給你機會。

如果你能信得過我,希望你能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無論對錯,都是一種解脫,好不好?”

話音未落,明亮雙手抱頭“嗚嗚”哭了起來。我把幾張面巾紙塞在他手裡,然後走出諮詢室,在走廊的窗前深吸了幾口氣。乍看上去,這又是一個被網絡“毒害”的少年。

每次遇到類似的來訪者,我首先想到的是網絡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他們或沉溺於沉溺於遊戲中,或沉溺於網戀,或沉溺於不健康的視頻中,社會輿論也不約而同地把矛頭指向網絡,口誅筆伐義憤填膺。

網絡似乎成了萬惡之源,可是在輿論推波助瀾時,人們容易忽略事物的根源,那就是,是誰把他們推向了網吧,是什麼原因讓他們流連在屏幕前不能自拔。

我關上窗戶,重新回到諮詢室,這時明亮已經停止了哭泣,兩手使勁揉搓著成團的紙巾。我坐回到他對面,等待他說話。

“我的家庭很複雜,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離了婚。當時媽媽決然地離開了家,留下了我們三個。當時我們的村子已經被拆遷改造,失去土地的爸爸只有靠補償款和打工所得維持這個家。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爸爸又找了一個對象,就是現在我的後媽。後媽那邊有一個女孩,於是爸爸一下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她們身上。哥哥的學習成績本來就一般,勉強讀完高中就當兵去了。爸爸對我一點都不關心,只知道指使我幹家務。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有幾盤做好的菜,肚子咕咕叫的我就夾了幾口肉菜。沒想到在廚房的爸爸出來就踢了我一腳,當時我嘴裡的菜還未嚥下去,就委屈地哭了,後媽出來打圓場,說男孩子要懂規矩,吃飯的時候要讓妹妹先吃。

諮詢師筆記:憤怒吧,網癮少年

憤怒吧,網癮少年

我勉強勉強吃了幾口就跑了出去,在街上閒逛著,本想爸爸會出來找我的,可是一直到9點,仍然沒看見爸爸的身影,於是就自己走了回去。我本想,爸爸和後媽一定會焦急地在等我,可是當我打開門走進客廳的時候,卻看到了那樣一幕。

幾年過去了,那一幕仍然印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明亮忽然停止了說話,下意識地看了看門口。“沒事的,他們在接待室,聽不到我們的說話,有什麼話你儘管說,我們有保密原則。”我安慰了明亮幾句。

“如果能看到他們焦急的樣子,即使捱上一頓打,我心裡也會舒服的,可事實是,妹妹在自己的房間睡覺,他們在臥室裡做那事,聲音很大,我聽得清清楚楚,直到我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們仍然沒有停止。”明亮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之間,似乎又看到了那晚的一幕。

“當時你怎麼想的?”“第一反應感到很害臊,後媽的聲音很大,像是被人殺掉一樣。當我關上自己的房門,依然能清楚地聽到那屋的動靜,等聲音慢慢平息後,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可有可無的人。在這個家我竟然是那麼多餘,我把自己捂在被子裡哭了整整一晚上。”

“你和後媽的關係怎樣,那個妹妹呢?”“後媽長得不像那麼大歲數的,挺有女人味的一個女人。妹妹還未上學,挺懂事的,放學後一般跟著我玩。後媽對我不冷不熱的,看不出什麼態度來。原來我們家有兩個院子,拆遷的時候除了補償了這套房子,補償款也不少。哥哥當兵也花不了多少錢。我一直認為,後媽就是衝著爸爸的錢來的,不然她不會跟了他的。”

“那你感覺爸爸和後媽的關係怎樣。”

“看上去不錯,後媽也很會操持,家裡收拾得很乾淨。爸爸在一個建築公司看倉庫。後媽很會做飯,我們回家基本上都能吃上熱飯,這點我還是挺感激她的。”“你知道當初爸爸和媽媽是怎麼離婚的嗎?”

“打我記事的時候他倆就老是吵架,有時候還動手,弄得整個家雞犬不寧。媽媽很要強,每次打架都不吃虧,罵人的話很難聽,漸漸地兩個人沒了感情,最後發展到不在一個院子裡住。記得最厲害的一次,也就是他們決定離婚的那一次,媽媽說把爸爸堵到了床上,爸爸也說把媽媽堵到了床上,反正亂七八糟地打了一天。最後決定離婚。媽媽一氣之下走了,但很快就成了家,於是我懷疑主要責任在媽媽這一邊。”

“剛才聽你爸爸說當初你的學習成績不錯,為什麼就迷戀上網絡了呢?”

“從小我就喜歡這東西,同學家有一臺老式的機器,我就看著書琢磨,拆開裝,裝起來再拆,漸漸地就迷上了這東西。以後買了幾本有關軟件的書,弄明白了裡面的一些規律,學校電教室的老師都讓我幫著維護升級。

學習成績上游吧,但我感覺學習不難,只要一用勁就能趕到前面去。初三上半年,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爸爸買了一臺電腦,於是我如魚得水地暢遊其中,當時的理想是當一名軟件開發商,把微軟趕出去,呵呵。”

明亮抬起頭,表情複雜地對我笑了笑。“這很好啊!你的興趣愛好與學習不矛盾,這是最容易成功的模式。”

“嗯,正當我沉迷於軟件研究、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件又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明亮嘆了一口氣,剛剛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彆著急,慢慢說。”我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到他手上。

“謝謝你易老師。買了電腦後,只要一放學我就急著回家,去幾個網站查詢軟件的研發走勢,和一些高手們交流經驗,這都形成一種習慣,一下課就往家跑。可是我漸漸發覺情況有了變化——爸爸說我不好好好好學習只顧打遊戲。一開始我也沒多在意,因為即使和他解釋他也不懂,於是繼續我行我素。可是有一天我回家準備上網,忽然看到妹妹在那裡玩遊戲,於是就讓她讓出電腦來。妹妹很不情願,但還是出去玩了。不一會就聽到爸爸回來了,一進門不由分說,徑直走到電腦前把所有的數據線通通拔掉。一邊拔一邊罵,當時我正在下載東西,被他這舉動弄得不知所措。當時我也很生氣,於是就和他吵了幾句,沒想到他拿起一根鐵管就掄了過來,我本能地舉手一擋,鐵管碰到胳膊立刻彎了。當我一邊躲一邊退到客廳時,只見後媽在門口說,整天上網有什麼出息,不好好學習還不如趁早去拉大糞。我忍著胳膊的劇痛奪路而逃,直到跑出很遠才發現胳膊已經不能彎曲,本想去同學家避避風頭,可這個樣子又怎好意思,於是我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胳膊越來越疼,又腫又粗,於是我到一家門診所想塗點碘酒,值班的一位護士見我這樣嚇得直往後躲,建議我抓緊時間去醫院做一個透視,看是否傷著骨頭。可是我身上沒帶一分錢,即使到了醫院也不會給看的。我有點走投無路了,忍不住在大街上大哭起來,當時還希望能有一個好人過問,能給我點錢去醫院看看,可是行人都躲得遠遠的。

這時候我多麼希望爸爸能出現在我面前,哪怕是再踹我一腳,只要能把我領回家就行,可是我失望了,快10點了,仍然不見爸爸的影子。走投無路的我只好進了一家網吧——不是為了上網,而是為了避開路人的眼睛。

直到第二天凌晨,爸爸和幾位同學才找到我,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是‘骨裂’。爸爸可能也害怕了,在醫院陪了我一天,但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說。”明亮一邊流淚一邊訴說,一片片紙巾被搓成球狀撒了一地。“後來呢?”“後來我再也沒有碰過那臺電腦,但是妹妹也很少再碰它了。上高中後,我就寄宿在了學校,除了週末回家拿點東西,我一直待在學校裡。我對那個家已經沒有了半點感情,當時我只想盡快畢業,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可是一想到還有三年的時間,真的很難熬,於是就不願意學了。

高二的時候和幾個同學商量著假期打工掙錢。我們去了外地,在一個工地上做小工,可是很累很熱,很快就堅持不住了,於是就去海鮮市場給人當搬運工,起早貪黑的也不輕鬆。後來有幾個同學堅持不住了,早早回了家,最後只有我和張嘉堅持了下來。當時想,就是再苦再累,也比在家強。”

門外忽然有些動靜,我知道是明亮的爸爸在外面偷聽。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兩個小時又過去了。“明亮,很高興你能把過去的一些事情告訴我。時間到了,我過去和你爸爸說幾句話。我們約個時間再談,好嗎?”明亮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好像還有很多話沒說。我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起身走出門外,差點和明亮的爸爸撞了個滿懷。我把尷尬的老李讓回接待室,幾個人起身看著我。我示意他們坐下,瞥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他。

“李大哥,剛才和明亮談了談,也瞭解了一些他過去的生活。你的家庭很複雜,管教孩子的方式很有問題,希望你能把孩子帶回家,什麼也別說,讓他洗洗澡,換身衣服;如果願意就讓他回學校,你要好好地找老師解釋一下,就說明亮感冒了,害怕傳染給寢室的同學,但記住一點,一定要當著明亮的面和老師說,記住了?”

“易老師,你是不知道……這孩子。”“知道。剛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明亮很聰明,是個好苗子,希望你能好好培養,下週同一時間帶他過來。”我打斷了老李的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干人稀稀拉拉地站起來,和仍然垂頭喪氣的明亮一起下樓去了。回到辦公室,我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滿地的紙團紙團和那隻被捏扁的紙杯,眼前總是浮現著明亮那油膩的頭髮和蒼白的臉。

這是一個怎樣的心靈啊。打開電腦準備寫會談記錄,但腦子亂得很,一個字都不想打。奇怪的是,現在塞滿腦袋的不是明亮,而是他的父親——那個看上去忠厚木訥的老李。有位心理學專家說過這樣一句話:“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如果家庭比不上冰冷髒亂的網吧溫暖,那麼你就不要奇怪孩子的選擇了。”這句話聽來有點偏激,但若用在明亮身上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當然我不能只相信一面之詞,在父親那邊一定也有一肚子委屈,分手時說的那句話既是託付也是試探。如果他真的能把孩子重新送回學校,並按我的囑咐和老師交代,那說明我的判斷還沒有跑偏,反之,問題的重點要有所轉移了。於是我決定找老李談談。老李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好像一肚子話正急著找人訴說。

在我的辦公室,面對面進行了晤談。“明亮的這次徹夜不歸,你能給我一個原因嗎?”“易老師有所不知,這孩子從小就不聽話,腦子很好用,但就是用不到正地方。開始喜歡電腦我也不反對,可是不能因為這個而耽誤了學習,你說對吧?”

老李又點燃一支香菸,略顯滄桑的臉上帶著些許委屈。“這樣吧,你大體談談你的家庭吧。”

“哦,早些年和明亮他媽離了婚,後來又找了一個,人家對他也不錯。可是,這樣拼湊起來的家庭難免磕磕碰碰的。其實不一定是故意的,說不定那一句話他就心驚了,就給臉子看。

時間長了,人家也不願意,於是就和我鬧彆扭,有時候我也壓不住火,就訓他幾句。可能慢慢地和我記仇了,越來越不聽話了。”

老李把菸頭丟在地上,踏上一隻腳使勁踩了個來回。

“能說說為什麼和前妻離婚嗎?”

“唉,說來話長。我們脾氣不對路,老是擰著來,尤其是和他爺爺奶奶拌嘴,一來二去地就分居了。我們有兩個院子,她自己跑到一個院子裡住。男人嘛,有時候也想那事,但每次都遭到數落,最後我也死心了。發展到最後基本上不是一家人了。我必須說明的是,是她首先找的人。一開始不承認,說我拿髒水潑她,直到被我堵到。最後乾脆就離了。”

老李又想點菸,我站起來打開窗戶,他又不好意思地把菸捲插了回去。“你一點責任都沒有嗎?她對孩子怎樣?”

“我的脾氣也不好,有時候壓不住。再就是,可能那事頻點兒。她對孩子很好,尤其是老二,他娘倆的關係不錯。當初本想讓老二跟著她過,可是她死活不肯,能看出老二挺失望,但家產她一點沒要,只說照顧好孩子就行。”

“你怎麼認識現在這個對象的?”“我在工地上看倉庫,她不是本地的,給工人做飯,人很年輕也很勤快,和丈夫不好。我們見面的時間長,一來二去地就好上了。帶著一個小女孩,我看人家還是挺有誠意的,可是老二說人家圖我的錢。唉,一個家庭沒有一個女人不行,也不像個家啊。”

老李很不習慣這樣乾坐著,兩手來回搓著,不知道往哪兒放。“你打過孩子嗎?”

“打過。有時候他讓我生氣,我就踹他幾腳。男孩子嘛,不打不行。”

“最厲害的一次你還記得嗎?”“他是不是都和你說了?”老李有點驚愕地看著我,像是被揭穿了某項秘密。“我在問你啊?打得最厲害的一次你還記得嗎?”

“可能是用鐵管打他胳膊那次吧。當時他和妹妹爭電腦,還打了妹妹——那麼小的孩子,當哥哥的讓著她才是——再說了,咱是親爺倆,人家是外來戶,本來就容易想多了,這不讓人家下不來臺嗎?於是就打了他一棍子,胳膊受了點傷,也沒大礙,幾天就下去了。”

老李明顯有點不自然,不斷摸上衣口袋裡面的香菸。

“那次他是不是一夜未歸?”“我以為那麼大孩子了,跑出去溜達一會也就回來了,可是等到深夜仍沒回來。我就有點著急,於是沒等到天明就叫了他兩個同學在網吧把他找了回家。

當時氣得我還想揍他,但看到紅腫的胳膊我就心軟了。”

“李大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能不願意回答,但希望你能告訴我真實的想法,行嗎?”“咋不行啊,現在被這孩子給愁死了,這不沒辦法了才找到你,聽說你有能力治療孩子的心理疾病,只要為孩子好,做什麼都行。”

“有這個態度就好,也感謝你能為孩子做出犧牲。那麼在你的心目中,現在的妻子和明亮誰重誰輕?”

“嗯?這個……”老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問題很難回答嗎?”

“我沒考慮過這問題,你這麼一問,我有點糊塗了。”老李漲紅了臉,把煙盒捏在手裡直直地看著我。“我替你回答可以嗎?”“哦,那您說。”

“夫妻感情固然重要,但孩子也不能忽視。你只知道照顧你這位新婚妻子的情緒了,卻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在你的心裡,孩子是會樹大自直的,是不用照顧的,管他吃管他穿就足夠了,是不是?

當你為了一個還無法辨別是非的小孩的一句話,為了照顧你這位新婚妻子的面子,就對自己的孩子揮舞鐵管的時候,明亮還有位置嗎?你想過沒有,當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孩子,當一個已經失去了家庭溫暖而被父親打傷的孩子,在寒冷的深夜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他的感受是什麼;當他忍著劇痛找診所卻發現身無分文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他多麼希望能有一個親人出現在面前,陪他一起療傷。

他可能會想起遠在他鄉的媽媽,但一定會想起之前揮舞鐵棍的你。不管他的胳膊有多痛,他都能忍;可是他的心在流血,他不能忍,也不知道怎麼去忍。那時候的你呢,在哪裡?在溫暖的家裡,守著年輕的妻子,可能還在聽她數落孩子的不是。你只顧妻子的情緒、面子,自己的孩子呢?正拖著一隻被你打折的胳膊走投無路,在冰冷的網吧忍著難以忍受難以忍受的雙重劇痛熬過了一夜。孩子的分量呢?在你心裡他還有分量嗎?”

“嗚嗚……”在這短短几分鐘的時間裡,老李的表情像六月的天氣,迅速變化著,最後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易老師,我也難啊!一個男人拉扯著兩個男孩子,飯是我做,衣服是我洗,又當爹又當媽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於是我想盡快地給他們找個後媽照顧他們,夜裡也好有一個說話的人,嗚嗚……”

“這種生活我當然理解,你也受了很多委屈很多罪,夜裡獨守空床的滋味也很難受,可是你不該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忽略了他的感受,因為他比你們還脆弱還容易受傷。我指的是內心的傷害。不管什麼原因,媽媽的離去已經給他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痛,可是你的作為無異於雪上加霜,你仔細想過嗎?”

“嗚嗚,易老師,你別說了,我很難受。”老李依舊痛哭流涕。

“好,看在你比我大的面子上,很多話我不說了。你好好反思一下吧。你可以吸一支菸了。”我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已是中秋景色,似乎嗅到了苞米的清香。

與老李的那次談話還算成功,感覺他已經意識到了到了問題的根源和嚴重性,而對他的觸及不像想象的那麼難,外表堅強的人內心其實很脆弱,這再次印證了“仙人掌”現象。

沒到下次約談時間,老李又打來電話,問下一步怎麼辦。我問他明亮是否在學校,狀態如何。他說一直住校,老師的反映是情緒低落,像是得了重病,還一直催促他帶孩子去醫院看看。我說你沒有露餡吧,他說絕對沒有,不然明亮可能還會逃跑的。看樣子老李也領會到了那些話的意思。我說按約定時間,你和明亮來吧。

諮詢室的窗戶正好對著大門,我早早地站在窗戶前,等他爺倆到來。晚7點,只見爺倆騎著電瓶車進了大門。停好車後,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明亮在前老李在後。這次的明亮有了明顯的改觀,頭髮不那麼亂了,衣服還算乾淨。兩人坐穩後,很不自然地誰也不願意看誰。但能看出來老李不像上次那樣理直氣壯了。

“明亮,你對中國的軟件業樂觀嗎?”“嗯?哦,咋說呢,核心的東西依然掌握在別人手裡,這就會受制於人,我不樂觀。”明亮對我的提問感到很突然,用懷疑的眼光瞅著我。“那你說怎樣才能不受制於人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很難解決,就像電腦的操作系統,我們現在是拿來主義,看似簡捷實用,但隱患很多,如果一旦出現國際爭端,後果不堪設想。就像現在的汽車、飛機行業,核心的發動機不能自主生產,一旦出現問題,怎麼辦?”

“可是那時候也沒有阻止我們製造兩彈一星的步伐啊。”

“別老是趴在歷史上啃老本了——美國的航天飛機都退役了,我們還在研究載人呢,差距太大了。”

“那你認為世界經濟一體化不是對雙方的制約嗎?”

“是啊,但是一旦發生戰爭呢?人家的核心技術還會給咱們嗎?更何況現在進口的技術都是人家淘汰的。”

“戰爭不會那麼快就發生的。”

“可是人家也不會等著你上來再走吧?”

“這話對,所以說,民族振興的基礎還是人才的培養,一味複製效仿不會有出息的。”

“易老師你說得很對,但是我發現,現在的學術基本上都是造假,沒幾個耐住寂寞搞研究的。大學生在幹什麼?教授專家在幹什麼?在混日子,在作秀掙錢。這太不正常了吧。”

“這就是我看好你的原因。你到我這裡算是來著了。我非常佩服你的人格和見地,希望你能不走尋常路,殺出一條血路,為中國的軟件開發做出貢獻。”

“易老師,我讓你失望了,我做得其實並不好。”明亮有點害羞,紅著臉笑笑。“如果做一個能出人頭地的人,就要付出平常人難以想象的辛苦,這種辛苦不單是體膚,還包括心智。世界上大凡成功的人,有幾個是風平浪靜過來的?這也許是上帝給你的機會和考驗吧。”

“易老師,你的話我很喜歡聽。其實若細想,真的不是問題,可能是沒學會為人處世吧,沒學會體諒大人的難處。”

我一邊和明亮交談,一邊觀察老李的表情。有意思的是他的手,一會拿出煙盒,一會又裝回去,來回重複著,但始終沒有點燃香菸,對我們的談話他沒辦法插言,但能看出眼睛中透露出崇拜的眼神——他也許沒想到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樣的話,雖然他聽不懂,但能明白我們在談“大事”,於是他規規矩矩地坐著,一小時內一言未發。

“上次和你爸爸談了一次,瞭解了你們家庭的過去,雖然很複雜,有些事情也不該發生,但畢竟已成事實。你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甚至守著我放聲大哭。

雖然他做了一些傷害你的事兒,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原諒他。”

“切!”明亮依舊沒看爸爸一眼,對我的表述不以為然。

“李大哥,明亮是什麼樣的孩子我想你應該有所瞭解了。他是一個志存高遠胸懷大志的好孩子,並不是你以為的只知道上網玩遊戲而不知道學習的壞孩子。有些事情你也許弄不明白,但是你必須相信自己的兒子,你傷害了他,排斥他,但是請你想想你老去的時候,誰會在你身邊伺候你?也許他會記恨你,也許他會原諒你,但這絕對不是一方的事情。

你願意對兒子談談你的看法嗎?”

“我,我,唉,我的脾氣的確不好,尤其是與他媽離婚後,我更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上次我都和易老師說過了,以後希望你能按時回家,其實她還是挺好的,你不在家的時候經常提起你,尤其是小琪琪更是吵著要找你。學習上的事我不明白,這次找到易老師,我不明白的事,老師會明白的,你以後多和老師聯繫就是了。需要我做什麼儘管說,不要悶著,你悶著,我也不好受。”

老李的眼睛有些發紅,能看出來是動了感情。“明亮你說說你對網絡的認識吧。”

“原來我根本不是玩遊戲,我是在查閱資料,和行內的人交流信息,後來我感到很自卑,很無力,於是我就自己設計遊戲,把自己裝扮成無敵鬥士,去打敗一切對手。我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但我願意沉湎其中,去享受那種快感,因為現實對我來說就是失敗,我不想失敗永遠伴隨著我。後來感覺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的確有點不能自拔了,有一段時間甚至想到了自殺。

的確,家裡的事我很少管,家務幾乎不做,回到家就是上網,這點我是做得不好。”

“你怎麼看所謂的網癮現象?”“我發現泡網吧的都不是什麼正經人,除了那些不務正業的社會青年,幾乎都是不願意回家的學生。當時我還很自豪,因為我發現,網吧裡除了玩遊戲、聊天、看黃色視頻的,還真沒有像我這樣在查尋資料學習的。

他們可能都空虛吧,沒有什麼理想和寄託,只有把多餘的精力發洩到電腦上,久而久之,虛擬和現實的界限就不清楚了,自己總以為是網絡裡面的人,已經不自覺地和現實隔絕了,甚至不再願意去了解這個讓人失望的社會。這就是所謂網癮形成的原因吧?”

“好!明亮,我欣賞你的觀點。除了這些,我想作為一個年輕人,還是應該有點自律的,別指望這個社會白給你什麼,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在網絡中尋找安慰,只是畫餅充飢罷了。別人管不了,我希望你能儘快地走出來,戰勝自己,迎接挑戰!”

說這話的時候,我甚至站起來揮了揮拳頭,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們這是在晤談。明亮似乎也受到鼓舞激勵,也直起身子看著我,像真的在迎接戰鬥。臨走的時候,我對明亮說,和你爸爸握握手吧,他現在很內疚很難受,他也希望得到你的原諒和安慰,希望你能理解。兩個人仍然很彆扭,場面很尷尬,我把明亮的手放到他爸爸的手上。

“明亮,爸爸的手再也不會拿鐵管了,他在你人生的道路上只會一路扶持。李大哥,將來的這隻手很可能會改變世界,希望你好好珍惜。”

只見兩隻手握在一起,開始兩人不好意思,慢慢地父子倆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我像一個導演一樣,導演了這場情景劇。我在評估這場劇的效果。

其實一開始我被老李給誤導了——這壓根就不是什麼網癮的問題。以前接觸過不少網癮案例,幾乎都是用系統脫敏的辦法給予支持性治療,效果不一,但極少是單一的網癮問題,事件的背後都是有情感糾葛做基礎。單純的網癮個體是不會找心理師的,就像那些仍在網吧中玩得不亦樂乎的男男女女,他們的精神世界已經不屬於現實,他們的行為或許無人過問關心,也無須大驚小怪,正所謂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這不是一個小小心理師所能解決的問題。大概在事後的第三週,明亮要求見我。我知道他還有問題沒有暴露,單純的感化能治標,但很難治本,這已是經驗之談了。

“對不起易老師,有些話還是需要和你說,以前我沒有說,你也沒有問,可是我感覺這仍是個問題。”

“你說吧。”

“你對性的問題怎麼看?”

“你是說手淫吧?”

“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心理師啊,這點還能瞞得住我。”

“不是很頻繁,但我感到挺那個的。我查過資料,但不知道資料上說的對不對。”

“沒事的,你一週幾次?在什麼情況下容易出現?”

“兩三次吧,在學校很少,但是一回到家就忍不住。”

“在家裡忍不住?”

“是的。”

“在什麼情況下忍不住呢?”

“說出來你別笑話,我一看到阿姨就有那種衝動。”

“哦,這麼說阿姨的穿著有些另類嗎?”

“也不是。她的身材,我每次看到就有些異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按說這是大逆不道吧。我很糾結,但是控制不住那種衝動。”

“所以你在網吧有時候也看好玩的視頻吧?”

“是的,如果釋放不出來,很難受,但是隻要不看到她,也很少去想那事,這也是我不願意回家的一個原因吧。”

“其實你對手淫存在誤區,像你這個年齡的應該有正常的性活動了。手淫是排解性慾的最直接的手段,生理課你也上過,這方面的知識你應該瞭解。這不算什麼,但凡事都有度,如果過度手淫就會對器官造成損傷,甚至會影響情緒,造成精力不集中等問題。”

“那麼怎樣才能解決這樣的問題呢?”

“不需要解決啊,這是正常的生理活動,你只要控制次數,合理發洩就可以了。你想想,明年就高考了,你在家還能住多久,還能看到阿姨多少次,你現在應該集中精力把學習成績提高一下,也好考一個理想理想點的大學早日獨立出去,這才是正道,你說對嗎?”

“你說這不是問題嗎?”

“對啊,這又能是什麼問題呢?!你看到阿姨就有衝動,你總不能把這種衝動變成現實吧?偷偷地發洩未嘗不可。”

“可是……”

“可是你的道德不允許這麼做,是吧?”

“是,我老是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這只是你的意識問題,不必過多地糾纏於這種假設中。你的這種想法只要阿姨不知道,她是不會怪罪你的,更何況,你就要離開家了,你要好好地修復家庭關係,將來有出息了再回來回報他們,你的這種‘負罪’感才會消失。現在首要的任務是集中精力學習,明白?”

“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沒什麼了,忽然放鬆了很多。現在爸爸對我特別好,週末回家阿姨都是做好了飯等我,還讓小琪琪向我學習,讓我教她在電腦上製作簡單的遊戲。你說得對,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分手時,明亮忽然深深地給我鞠了一躬。“感謝易老師救了我也救了這個家,我不會辜負你的希望,明年拿出成績再來見你。”

目送明亮消失在走廊那端,我的眼睛竟然溼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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